我去吧。
在黑暗中, 陆满和怪物面对面站着，他并没有打算在这里和怪物打起来。
毕竟他能感应到周围有不少人躲藏在隐蔽的角落中——柜子里、桌底下、甚至是窗帘后。
怪物晃头晃脑地朝陆满走过来, 那股腥风几乎扑在脸上，原本松弛的皮肤褶皱被撑平，王主任原本鼻子旁边的那颗黑痣也撑大了数倍, 陆满睫毛都没颤一下, 他知道怪物并没有发现自己, 只是基于一种怀疑在四处巡视而已。
他屏住呼吸，静静等着怪物离开。
果然，没过一会, 怪物没捕捉到声音，便又转过身子, 拖拽着脚步往反方向走去。
陆满这才注意到，在怪物的行进轨道上正好有一张未被破坏的桌子, 桌底有一只人类的手颤巍巍地缩了进去。
他蹲下身子捡了块破桌腿，朝另一边丢了过去。
哐当——桌腿落地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仿佛一块石头被投进了平静湖面。
下一秒, 怪物便精准地朝着木块落地的方向扑了过去, 一地桌椅残骸。
见此情景，还躲着的所有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藏在桌子底下的孟永涛透过桌缝，眼见着怪物的脚远离了自己，这才松了口气, 捂着嘴的手心冰凉一片。
距离怪物跑出来已经过去半天，他们作为警卫, 被上级勒令留下来拖延怪物的攻势。可在室内空间中, 没有大型武器的支撑, 光靠枪根本无法抵抗怪物凶猛的攻击。
孟永涛知道自己力不能敌，便趁乱躲在桌下。
之前在残酷的荒野上做了十几年侦察兵，危险来临时独善其身，是他这么多年来悟到的保命之道。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他早就已经没脸没皮的。当逃兵不可耻，死了才是真的什么都没了。
他静静看着曾经的同伴们子弹耗尽、被逼到绝路，一个个死在怪物爪下。
而部分人运气好，跑到上级说好会给他们留的「逃生通道」，通道口紧闭，还有人扒着打不开的门缝，血溅门前、死不瞑目。
孟永涛心凉了半截，环顾四周，只剩下和他一样的逃兵，以及对极光来说可有可无的闲散人员。其他极光高层和核心人员早就撤干净了。
哈，他早该想到的。孟永涛甚至有种「果然如此」的荒谬感。
毕竟极光又不止这一个基地，重要的资料也都有备份存档，丢了也就丢了。甚至连孟永涛也没能摸清极光到底有多少个基地。他只知道，在靠近怪物洞窟的地方，极光如影随形。
他们成了弃子，连带整个临时基地，被抛弃在这里。
正当他心下绝望时，基地广播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还在场人员注意，怪物对声音格外敏感，请找遮掩物躲好。”
他认出来……那是林遥的声音。看来极光的高层并没有走完，他还留在广播室里。
“尽量往大厅方向集中，不要出声，等待——”
话还没说完，咔嚓一声，电源便被切断了，整个世界暗了下来。
之后他们躲了很久。
除了他自己外，孟永涛目测了一下，大概还有十几号人也跟他一样躲在这里。
可大厅中总有怪物游荡，他们根本无法伺机逃跑。而失去电力支持开合的基地铁门，也成了坟墓上厚重的墓碑。
直到有人暴力打开门，闯了进来。
他望向那个方向，朦胧中好像看见远处有一双人类的脚，穿着鞋子，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刚刚怪物忽然转向，是这个从外面来的人帮他解了围吗？是极光的人？还是……
怪物失去了方向，正像无头苍蝇一般原地打转。
就在这片极度静谧中，孟永涛的腹部忽然响起「咕噜咕噜」的声音。
他在这里躲了大半天没能进食，空荡荡的肠道蠕动，正在发出饥饿的抗议。
糟糕……怎么刚好在这个时候！
透过缝隙，他看见怪物四肢朝地，飞速朝自己的方向逼近。
孟永涛吓得连忙屁滚尿流地从桌子另一边爬了出来，原本藏身的桌子早已被怪物撕扯成碎片。
怪物这一下没能捉到猎物，在原地嘶吼着，伸长有力的双臂往周围甩动。
孟永涛掏出怀里的枪，里面还有最后一发子弹，他对准怪物的方向，手指轻轻扣在扳机上，止不住颤抖。
不，怪物是子弹杀不死的。贴着身后的墙，他已经无路可退了。
怪物的的利爪卷起狂风，朝他的方向刮来，他只感觉脸颊刺痛，眼睛都要睁不开来了。
孟永涛忽然想起，之前在桌缝下，看见曾经被他带过的小伙子，倒在地上，侧头看着他的方向。
他年纪不大，带着独属年轻人的莽撞和热血，遇到危险总是冲在最前面。孟永涛作为前辈，曾数落过他好几次：
“小荣啊，你这种人，荒野上死得最快了。”
“我知道了啦，师傅您都念叨多少遍了。”荣辰腼腆地挠着脸颊，眸子闪着光，“可总有人要冲在前面啊，不然后面的其他人怎么办？”
孟永涛心底一痛，被他这样直率的眼神给戳中了伤处，有些恼羞成怒地骂咧了几句，怼着他的脑袋说到：“你特么就不该来这。”他根本就不适合极光。
极光早些年大灾变刚爆发时，也救了不少人，给了他们安身之处。
可到现在，围城里发展最成规模的幸存者组织，是后来居上的港湾。不知何时，极光从光面转向暗处，走上研究怪物的道路。
孟永涛是无法像高层那样怀揣着「掌控怪物、以暴制暴」的崇高理想，可毕竟极光对他有救命之恩，他自然也是倾尽一生努力工作，来回报这份恩情。
随着时间逝去，孟永涛慢慢看清了极光的本质——荒野上无人收殓的尸体，葬礼上高层们洒下几滴鳄鱼的眼泪，下一秒又差遣压榨他们继续在荒野上找寻追踪怪物、和它们搏命。
“既然我救了你的命，你也理应为我卖命，不是吗？”
这不是温情的报恩，而只是冷漠的交易。
既然只是交易，没必要这么拼命。既然拼死保护的人并没有值得被保护的价值，于是孟永涛心安理得地当着逃兵。
可为什么他不懂这个道理呢？
荣辰的眼睛像失去神采的璃珠一样，注视着躲在桌子底下的孟永涛。
他的眸光空洞，并没有怪罪，面容也不带一丝痛苦，只是肢体在怪物的摆弄下时不时抽搐着。
孟永涛痛苦地闭上眼睛，不去看眼前脸庞还未褪去稚嫩的年轻人，耳边怪物啃噬的声音越来越大，一下下在他心里挠出血淋淋的伤口。
或许在发现逃生通道被关闭那刻，他便知道极光已经抛弃了他们，可他依然没有放弃。
孟永涛心里清楚，荣辰并不是为极光的命令而战，而单纯是为了能让身后的其他人找到安全的地方躲好，抵死挣扎到最后。
正是因为理解了这件事，孟永涛才这般痛苦。
值得吗？他这样的逃兵，值得被荣辰这样拼死保护吗？
怪物越来越靠近，孟永涛调转方向，张开嘴，将对准怪物的枪口，抵在了自己的上颚处。
与其被怪物活生生咬死，不如——
他正准备按下扳机，手突然被谁握住，吓了一跳。
孟永涛睁开眼睛，视线早已适应了黑暗，他看见一张面熟的脸。那还是个少年，他曾经在哪里见过……
“嘘。”陆满比了个安静的手势。
紧接着，发生在孟永涛眼前的一切都仿佛临死前做的怪梦一样。
少年扑了过去，和怪物扭打在一起。
他们的速度很快，孟永涛只能隐约看清楚两道影子在废墟中追逐。
黑暗剥夺了视觉，却放大了声音。尖牙撕咬、利爪抓挠，他们一路上撞散架不知多少桌椅。
紧接着是筋肉撕裂，淅淅沥沥有液体如雨泼洒。
孟永涛猜测，那是谁的血落在地上的声音。
他们不再移动，那两个影子停在了远处，痛吼哀嚎和挣扎声不绝于耳，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回荡着。
骨骼扭曲传来的咔咔声让他听着牙酸，孟涛永感觉自己的脊椎骨也仿佛痛了起来。
良久之后，终于没了动静。
砰，身躯砸在地上，沉闷一声巨响，一切都结束了。
有道影子缓缓朝他这个方向走过来。
孟永涛心提到了嗓子眼。
谁活了下来？怪物……还是少年？
等那道影子走近了，孟永涛这才看见，少年脸上沾着血，眸光似潭幽深，不带半点色彩和温度。
看着那样的表情，孟永涛的记忆忽然清晰起来。
半个多月前，从蝙蝠腹中剖出来的那个，有着怪物般冰冷残酷眼神的少年的面容，和眼前人的面容逐渐重叠在一起。
和顶着人脸的猴子怪相比，眼前的这个少年……更像是只真正披着人皮的怪物！
孟永涛腿止不住发软。
“你没事吧？”陆满嘴角噙着笑，朝孟永涛伸出手来，“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没、没事……”孟永涛颤抖着手抚上去，大汗淋漓后背都被打湿了，“谢、谢谢。”
“门已经开了，你们赶紧出去吧。”
陆满又扭头对着一片狼藉的大厅喊到。
最开始无人回应，还是郑青岩率先从柜子里爬出来，失去了半条腿，他的动作有些笨拙吃力。
陆满赶紧抛下孟永涛，跑过去帮郑青岩摆脱逼仄的柜口，站直在地上，还顺带给他找了根合适的桌腿作临时拐杖。
其他人也连忙从各自的藏身之处爬了出来，走了出去。
“小满，谢谢。”
“没事的啦，咱都一村人，青岩哥别这么见外。”陆满笑了笑。
其他人之前对陆满心有畏惧。虽然黑暗中看不清晰，但他们所有人都知道，眼前这个少年在和怪物的搏斗中，毫发无损的活了下来。
尽管陆满看起来并不强壮，可就是这样一个体格还未长开的少年，蕴含着连怪物都无法匹敌的强大力量，只要他想，动动手指也能轻易捏死他们。
等见到陆满对郑青岩神情温柔和善，他们也逐渐放下戒备，纷纷对陆满道起谢来。
十几人排着队，一个个往大门逃。
月色静静地从铁门缺口处流淌进来，孟永涛将身子探出地面，呼吸到日出前最为泠冽的空气。清冷月光落在脸上，他不禁热泪盈眶。
郑青岩在陆满和众人的帮助下，攀到了地面上。
“里面还有人吗？”陆满回头看向大厅里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也跳了上来。
“林、林长官还在里面！”有人回应到。
“林长官？”听见熟悉的称呼，陆满微微愣神。
“林遥，断电之前，他还在广播站那边播报信息……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孟永涛补充道。
“广播站？”他之前按下对讲机时，发出「求救」信号的就是林遥？
陆满又掰开盖子，重新拨打对讲机，可这次对面像是死了一样，毫无回应。
“难道说林长官他遇难……”
“呸，别说丧气话，也有可能是备用电源用完，对讲机掉线了。”
“或许林长官他已经找到别的路出来了。”
“你们知道广播站在哪里吗？”
陆满抬头看着他们。极光里面的路弯弯绕绕的，他并不认为自己能找到去广播站的路。
郑青岩面色凝重，他在极光呆着的时间还不够，没能摸熟路，并不知道广播室的所在地。
其他人也面面相觑，这时都有些支支吾吾。
他们知道，陆满是在找一个能给他带路的人。
所有人眸光躲闪，都在等那个出头的人。
没有人不怕死。他们躲起来，正是因为他们想活着。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怎么能回到那个可怕的地方。
“底下…还有怪物。”有人怯生生开口。
“我知道。”陆满面色平淡地说到。他依然能闻到浓重的怪物味道，久久未曾散去。
没有人开口说话。
他们都是普通人，受伤会流血，挨了怪物一爪会死，不能像陆满这样刀枪不入。
他们也只想活得自私点，不能像英雄那样为了他人，无私地奉献出自己的生命。
既没有勇敢到挺身而出帮忙带路，也没能懦弱到抛下同伴转身离开，他们只能留在原地、保持沉默。
“我去吧。”
忽然有人开口打破了沉默，所有人都转头看向那个人。
除了郑青岩，其他人都瞪大了眼睛。
竟然是孟永涛？！
郑青岩不知道，极光的其他人可是最为清楚孟永涛是个怎样的人——这位可是遇到困难躲在最后，能回避绝不往前冲的苟王啊。也就是这样的人才能活到最后无伤从侦查队退休了。
在场所有人里面，最不可能在这时候出头的就是他了。
可偏偏，就是最不可能的孟永涛站出来了。
孟永涛脸颊涨红，他没想到自己竟然头脑一热站出来了。
其实刚说出口，他心里就有些后悔，本来想打个哈哈开个玩笑推掉的，可想起荣辰死前无光的眼神，他又将反悔的话憋了回去。
当徒弟的都这么勇敢，他这当师傅总不能落后太多吧？
而且陆满这么厉害，遇到怪物像刚才那样邦邦两拳下去，一切危机便引刃而解了，他只是跟在旁边帮忙引路的而已。
孟永涛又在心里反复说服了自己几遍，才又鼓起勇气，假装没看到其他人惊讶的眼神，对着陆满说到：“我是做警卫的，对里面的路也挺熟悉的，我可以带你过去。”
“好，那就麻烦你给我带路了。”
其他人纷纷翻找起身上的口袋，将手电筒、止血绷带、几块糖果面包以及剩余的所有子弹汇总起来，都交给了孟永涛。
陆满还问在场的人要了几个小瓶子。他往其中一瓶里面呼出口雾气，摁紧盖子交给郑青岩，告诉他等他们下去之后，找大石头来堵住洞口。
如果遇到什么意外情况，打开瓶子触碰雾气，他会尽快赶过来的。
之前郑青岩在柜子里躲了小半天，在翻找口袋有没有食物时摸到陆满给他的奇怪东西，才想起来还有这回事。
“遇到危险的话，掰断这个，我会尽快赶过来的。”
当时陆满是这样对他说的。
怎么可能从那么远的地方赶过来……郑青岩也是死马当活马医，掰断了那个茧一样的东西。
没想到陆满真的千里迢迢赶来解救他们。
郑青岩搭在陆满肩膀上的手紧了紧，看着自己残缺的腿，太没用了。现在这样的自己连走路都要靠拄拐，什么忙也帮不上只会拖后腿。
陆满似乎注意到他的不甘和担忧，偏头朝郑青岩笑到：“青岩哥，你就放心吧，我会带着人平安回来的。”
郑青岩原本紧锁的眉头这才慢慢舒缓开来。毕竟他可是陆满啊！
两人又纵身跃回基地里，头顶的月光一寸寸被岩石遮盖起来，他们又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孟永涛原本发热的头脑一下子清醒过来。
苟王就苟王吧，再说，谁规定的师傅一定要比徒弟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真是的，干嘛非要出这个风头！
他后悔了，心生打退堂鼓之意。
可陆满这时拉住了他的袖子，侧头低声跟他说：“别担心，我会尽可能保护好你的。”
好吧，看来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等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他才带着陆满往前走。
大厅里狼藉一片，刚走没几步，陆满便带着他停下脚步。
“怎么了？”孟永涛扭头看着陆满，便看见陆满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他也顺着陆满的视线往那边看了过去。
另一只怪物正趴在地上，俯身啃噬着地上脖子扭曲的怪物尸体。它手里捧着一截断肢，咔嚓咔嚓吃了起来。
听见陆满那边传来动静，怪物抬头望了过来。
孟永涛差点没忍住喊出声来，他及时伸手捂着嘴，将惊叫憋回了肚子里。他扯着陆满袖子的手止不住颤抖，惊惧之后，滔天怒火几乎要喷涌出来。
孟永涛一直知道自己的徒弟是个五官端正的小伙子，即使黑暗中、即使搭配在怪物的身上，也难掩朝气蓬勃。
那只怪物正披着荣辰的脸，啃噬着尸体，沾了满脸的血浆和肉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