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哀顺变。
跟樊安阳同行无意是一次令人感到愉快的旅程。
最开始他们最初就这样安静地呆着, 直到樊安阳从某个角落翻出来一个打自己，用树藤固定在陆满旁边。
啪嗒啪嗒按键的声音在狭小空间中回响起来，从小窗户里透进来的光照亮了纸上油墨印出来的文字。
“坐得硌不硌, 会不会很闷，要不要开天窗”
上来就是接连三个问句把陆满打了个措不及防，还没等陆满回答, 他就调整了一下树枝倾斜的幅度, 从原本直挺挺的座椅变成了往后倾斜的躺椅。
他伸出另外两根枝条握住天窗把手往外推开, 阳光倾泻而入，透过稀疏枝头，温暖光斑星星点点落在陆满脸上。
“谢谢樊队。”
樊安阳愣了一下, 这还是自清醒以来第一次有人这样称呼他。
“早就不是樊队了，不过你要喊也可以啦哈哈哈”
“是陈穆告诉你的吗”
“之前我跟着陈副官去过一趟三区监狱, 他讲了你们之前的事。”
“总感觉他变得更坦率了，也不止这个变化……六年过去, 他都从小秘书升到6区二把手了。”
但实际上对樊安阳来说，也就是一夜之间的事。
一觉睡了五六年, 醒来之后他才发现, 全世界都在往前迈进, 曾经稚嫩的老友也变得更加成熟可靠，只有他还留在六年前的那次战斗中停滞不前。
在月色冰冷的夜里，他偶尔会感觉自己被束缚在这具僵硬枯直的躯壳里动弹不得，原本腿部存在的地方隐隐作痛, 根系也随之微微抽搐。
但望着自己梢头新冒出来随风飘荡的青色嫩芽，无所适从的感觉也悄然逝去。
往前迈步, 将迷茫和痛苦抛在身后,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到的事。
陆满能感受到樊安阳的梢头垂下, 似乎是陷入了突如其来的低落，还没等陆满笨拙地组织语言想出声安慰，枝头便很快又自己扬了起来。
到了正午时分，车暂时停下，大家原地稍作休息，吃点速食午餐补充能量。
陆满往饭盒底下的加热包倒了点水，接着合上盖子，等着里面的生石灰和水反应产热把饭焖熟，还教了青淼哥应该怎么操作。
陈穆不知从哪搬出来一个冷冻柜，里面储存了一袋袋生肉和储血袋。
原本睡死过去的灰球到了点嗅到味道，一下子抬起脑袋跑了过去。
乐游原正在天空中带着怪鹰舒展羽翼，怪鹰瞅见食物，翅膀收拢往下俯冲过来，分毫不差地停在他们面前，一鹰一狼便纷纷埋头苦吃起来。
樊安阳也被搬下来晒太阳，沐浴在日光照耀下，他的枝梢和根须全都懒洋洋地完全舒展开来。
陈穆捏着连接储血袋的插针，朝着樊安阳走去，将针头埋入树皮里。
暗红色的血顺着管道流淌进樊安阳的体内，他近乎贪婪地摄入着维系生命的养分。
“这是什么血？”旁边郑青淼还在等饭热好，见陈穆这般举动有些好奇地问到。
“这一袋是鸡血，还有其他动物血液。”
乐游原也缓缓落地，一口口啄食着还带着血水的肉块。
异化的人外表上和怪物并无区别，饮食习性上也和正常人大有不同，乐游原喜食生肉，樊安阳偶尔还要喝血补充营养。
最大的不同在于他们都保有人类的记忆和理智，懂得细嚼慢咽、吃相斯文，光这一点就和旁边狼吞虎咽的灰球和怪鹰形成鲜明对比。
陆满看着扎了针的那块树皮仿佛在不停抽动，不由自主地伸手去触碰那块凸起。
正在摄血的树皮感应到新鲜血肉的刺激，忽然豁开一道锋利开口，将陆满的手指划破一道伤痕。
差点失控了半秒，樊安阳很快就用人类意志控制住自己的怪物躯壳，将蠕动着的豁口合上，连带着把陆满手指的那抹血珠也同样卷了进来。
由于陆满背对着大家，没有人看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
陆满往后退了一步，手指上浅浅一道伤口，眨眼间便愈合如初。
趁着陆满到旁边去吃饭，樊安阳伸出枝条拍了拍陈穆的肩膀，往打字机上敲下了一句话。
“下次在我进食时，不要让其他人靠近我，那个时候我的自我控制能力比较弱。”
“怎么了？”
“我刚刚一个愣神，把陆满手指给划破了。”尽管陆满并不在意，樊安阳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陈穆往陆满的方向望过去，他左手端盒，右手持筷，正在大快朵颐。
“我等会过去看看他，你现在身体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异常？”陈穆站在树梢下，压低声音问到。
沉默片刻，樊安阳又伸手敲下一句话：“陆满血的味道有点熟悉……好像曾经在睡梦中尝到过一样。”
陈穆闻言，第一反应想起之前研究室提取过陆满的血进行研究，可无论是单独还是和其他怪物血液混合研究，都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研究便暂时搁置下来。
不过，就算是陆满的血真的起作用，乐游原是当时和陆满搏斗过程中无意间摄入了陆满的血……那樊安阳又是通过什么渠道接触到的？
陈穆脑海中闪过第一次带陆满去三区监狱，陆满穿着的防护服另外半边不翼而飞的未解之谜。
现在想来，谜底昭然若揭，肯定是当时战斗受伤后衣服上留下了血迹，陆满为了「销毁罪证」，才将那半块袖子撕去的。
看来，这件事还需要再深入探究一番，之后再跟陆满商量好了。
他们于午后抵达了核心城区。
透过小窗，陆满能看见原本遍地瓦砾碎石的废墟已经被铲除干净，破旧的废弃高楼正被推平翻新重建。
大家一个个忙得热火朝天的，或是操纵着铲车带动沉重庞大的钢材，或是举着铁锹开着挖掘机在大挖特挖。
郑青淼他们也都纷纷瞪大眼，没忍住扒在车床上左瞧瞧右看看。场地已经清理得七七八八，新安居的地基雏形初步显现。
挖出来的多余砂土，一部分回炉重造塑成新砖新瓦，另一部分则被拉去填洞窟。
车刚停稳还没下车，就听见不远处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陆满连忙拉开后车盖往那个方向望去，林霄正头顶钢盔，肩扛铁锹，背对着他们，衣角飘扬，望着最后一座废墟就这样轰然倒塌。
“林长官！”陈穆出声喊林霄。
他转过头来，陆满才发现他背面看起来光鲜亮丽，正面竟从头到脚都黑乎乎的，只剩下眼白和牙齿亮得吓人。
“你是笨…哪有人在爆破时不躲在遮蔽物后面的啊！”陈穆无奈扶额。
“直面危机、迎难而上才是我的处世准则。”林霄悻悻然憋了一句话，其实是他刚刚一时激动，还真给忘了这件事。
他开口说话，牵动了面部肌肉，灰便簌簌往下掉，甚至落进了嘴里。
“等把脸上的灰抹干净了再说吧。”庄蔓生贴心地递上一条毛巾。
在不远处围观的郑青淼不禁咧了咧嘴角，眼前这个变成了黑炭的…就是港湾6区的长官？
青苗村的几人和林霄他们打过招呼后，话不多说，他们也很快就找到了合适的岗位，投入了新居建设中，没多久就变得跟林霄一样灰头土脸的。
陆满则是头顶着坚硬的小黄帽，手里拎着把电钻，在旁边师傅的指教下，哐哐哐往地里对应的位置打洞。
“小伙子上手挺快，蛮有打洞天赋的！”
“这也多亏了师傅您教得好嘛。”陆满略带腼腆地挠了挠脸颊，不小心将灰也抹在了半边脸颊上。
樊安阳则扎根在中央区域，伸转柔软而坚韧的枝条，裹住砖块或钢筋往对应的位置送过去。
灰球被陆满派去做最为轻松也是重要的活，就是发挥它灵敏的嗅觉神经，提防可能从四周逼近的危险。陆满可不想之前青苗村新修围墙的惨剧在这里重蹈覆辙。
不远处乐游原也衔着砖块，帮忙从地面运上高空，从东边运到西边。
在抵达前，林霄就对在场的其他战士说明了情况，打了预防针。有些人最近没回过站里，不知道乐游原这类特殊「怪物」的存在。
可和平日里血海深仇的怪物友好相处，光是想想就让人感到毛骨悚然，有好几个人发言抵触抗议。
还是林霄再三保证，这几只怪物是站里请来的帮手，过去不曾害过人，将来也不会伤害大家，这才暂时平息了质疑之声。
尽管已经有了一定心理准备，可真正和这几个突然加入的「怪物」相处，大家还是很不自在。
乐游原正叼着袋砖往另一边飞过去，看见来取物的人忽然愣怔在原地。
那是之前和他同队的伙伴，吴怀。曾经他们一起完成任务，和怪物周旋，无数次死里逃生。最后对方颤抖着手举起枪对准异化中的自己，还是没能狠下心来开枪。
乐游原迟疑着飞了过去，将砖块小心翼翼地轻轻放在他面前。
刚抬头，却没料到看到往昔同伴冷漠中带着嫌恶的眼神。
“滚开。”吴怀粗声粗气地上前来一把夺过了砖块，径直转身朝远处走去，剩下乐游原独自在原地不知所措地垂头徘徊。
他鸟喙微微张开，想说些什么，可却只溢出几声破碎的啾鸣。
是啊，他已经不再能发出人类的声音，也不再拥有人类的样貌。
连他自己都认不出来自己，别人又怎么会认得出来呢？
“乐前辈！”
身后忽然有人喊他，乐游原下意识转过身来，就看见陆满正笑着朝他挥了挥手，脸颊上还带着尘土。
“你…刚刚喊的姓氏是什么？”
吴怀闻声竟折返回来，眼眸直直盯着陆满。
“乐前辈，音乐的乐。”
陆满正准备和乐游原搭话，忽然被一个陌生的大叔按住了肩膀。
吴怀意识到自己钳住陆满的手太用力了，连忙放了开来。
“对不起，这个姓氏很少见……让我不禁想起来一位故人。”
“确实挺少见的，或许我可以介绍他和乐前辈认识认识？”
乐游原发出了「咯」的一声，引得吴怀又瞪了他一眼。
“没机会了。”吴怀的思绪似乎飘向了远处，他的神色挂着一丝柔和和愁绪，“他已经离开这里，去了另一个世界。”
除了三区监狱的狱卒、医生和陈副官他们，乐游原没让任何人知道，他曾是港湾一名名叫「乐游原」的战士。
陈副官知道他不愿意以乐游原的名字重新出现在大家视线之中，也没给他重新恢复身份，对外解释也是他们找到并驯服了一只通人性的怪物。
「乐游原」已经死了，活下来的只是一个记得自己曾是人的怪物而已。
他想让他关心着的人们想起「乐游原」这个名字，脑海中会浮现的是他曾经刚毅端正的脸庞，而不是怪物狰狞诡异的面孔。
“抱歉。”陆满拍了拍他的肩膀，“节哀顺变。”
吴怀没有说话。
乐游原欲言又止，从嗓子里又挤出来一声咕，被吴怀恶狠狠瞪了一眼，眼眶发红地提着铁锹就要上前去。
陆满意识到气氛不对，连忙挡在乐游原和吴怀之间。
“额…放下铁锹，有话好好说啊。这位——”
“我叫吴怀。”
“这位吴前辈，我刚刚就注意到了，你怎么老是瞪他？”
“谁叫它总发出怪声嘲讽我！而且，它长得跟之前杀害我朋友的隼怪……一模一样！”
乐游原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吴怀对自己的态度这么恶劣。
他感觉心口猛地一痛。
乐游原以为他的离开给挚友、家人们留下的伤疤，终究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悄然淡去。
可他没想过，哪怕是简简单单提到同一个姓氏，看见同一类怪物，都会让他们想起他来。伤口一次次被揭开，一次次流血，结不了痂。
他应该说出来的，告诉他，他是乐游原，他还活着，就在这里。
可从口中发出来的只是断断续续不成句子的啼鸣。
“算了，不跟你们计较了。”吴怀心情郁闷，转身就走。
望着他越走越远，乐游原心里焦急，可嘴上还是说不出人话来。
陆满出声喊到：“吴怀哥，稍等一下！”乐游原仿佛听见了天籁一般。
“你刚刚说的被隼怪杀害的另一个乐前辈，可以问问他是谁吗？或许我能帮上忙。”
“你帮不上的，赶紧带着你的怪物走，趁我还能忍住不发火。”
“好吧，乐游原前辈，我们走吧。”
陆满拉着乐游原的翼端，转身要走。
“稍等一下！”这下轮到吴怀出言挽留了。
“你刚刚说的乐游原，是哪个乐，哪个游，哪个原？”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