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你吃相真差。
陆小安躺在床上阖着眼睛, 房门那边传来轻叩声。
“你听说了吗，明天村里要开村民会议了。”是郑青青在外面。
村民会议是个新鲜事。
青苗村讲求无为而治，大家耕种狩猎早已形成稳定的规律, 犯不着开什么会。只有涉及全村重大利益需要全体村民共同协商时，才会开上这么一次。
青苗村有十几年没开过村民会议了。上次开会还是因为青苗村接纳了大批难民、需要重新划分屋舍田地。
现在村里大部分村民都只知道明天要开会这件事，还不知道开会要讨论的到底是什么问题。
但郑青青可是村长家的女儿, 这一来二去消息灵通的很。
她沉默了一会接着说：“我从我爹他们那里偷听来的, 这次开会是要决定……小陆哥的去留的。”
陆小安把被子拉过头顶闷住脑袋。
“陆小安！你听到了吗？”郑青青又敲了下房门, 这次力道更大了些。
“别装睡，我听到你翻身了！听陆婶讲你这几天都没出过房门。就算陆满变了个样子，他依然是你哥哥呀……你这样躲在房间像什么样子？”即使堵住用手堵住耳朵, 他依然能听到郑青青那大嗓门。
“闭嘴！”陆小安仿佛被戳到痛处，他坐起身来伸长脖子大吼一声。
“我偏不！小陆哥是为了救我哥他们才变成这样的, 我不想小陆哥被赶出村子，你肯定也是吧？陆小安, 你们毕竟是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家人，你比大家都更了解小陆哥的情况。”
“什么时候？”
“明天村民会议, 下午在村广场召开。”
“知道了。”
门外的人不作声了, 脚步声渐远。
陆小安又躺倒回去, 让被子蒙住脸，试图将自己裹成一个与世隔绝的茧。
他妈妈这几天忙他哥的事忙得焦头烂额，他帮不上什么忙，只能龟缩在房间里。
陆小安也有想过要去探望一下他哥, 可他最终还是没能鼓足勇气迈出房门。
就算陆满变了个样子，他依然是他哥哥呀。
郑青青说得轻松, 但她没看过那个场景, 她是不会懂的。
这几个夜晚陆小安噩梦不断, 梦一次次重现了他前些天看见狼的场景。狼冲自己呲牙咧嘴，浑身灰毛耸立，眼眸中寒光闪烁，竟是半点也认不出来自己。
尖叫着惊醒，他只觉阵阵悲怆与孤独如潮水般涌了上来。陆小安心怀期盼地看向门口，希冀着噩梦醒来，他哥哥一如既往地穿着他那件起球了的小熊睡衣，从门框边探出头来，手里还拿着一杯温水，声音轻柔地询问他：“小安，做噩梦啦？”
陆小安多希望这只是场噩梦而已。
可惜不是。
他听青淼哥说了，他们顺着痕迹追踪过去发现陆满时，他嘴里还衔着那枚珍珠耳钉。更何况，他们狼耳的形状颜色一模一样。
陆满真的变成了谁也认不出来的怪物，将他们一家人朝夕相处的过去、将在青苗村里的往昔生活，全部忘得一干二净。
陆小安把脸蒙在枕头里，又有点想哭了。
他不是害怕，他只是没有勇气，去直视那双满是敌意与陌生的眼睛。
换作以前，陆小安可能会崩溃地吵着要真的陆满回来，可他现在已经过了大哭大闹、撒泼无赖的年纪。
可继续蜷缩在房间逃避现实，终究无济于事。
现在有了更大的难题摆在他面前——在明天的村民会议上，如果超半数村民投了反对票，陆满就要被驱逐出村，再也回不来也见不着了。他必须振作起来。
陆小安也不再继续瘫着了，他长吸一口气，坐起身来，将攥在手心中已经被捂得发热的陆满木偶放在桌子上。
他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把窗帘拉开，让明媚的阳光倾洒进来。
第二天下午，村民们陆陆续续聚集在村广场。
郑青青被布置了任务，在会议开始之前给大家分发东西。她挎着个小篮子，挨个把两种颜色的小石头分发在每个大人手上。
她还是头一次见人来得这么齐，连向来孤僻的王婆婆和看守村门的张叔都来了。
以前他们在广场上玩捉怪游戏，只觉村广场太大，跑一圈下来就累得直喘气。没想到百来号人挤在这里，竟显得广场逼仄无比。
小孩们藏在闹哄哄的人群里玩捉迷藏，大人们则谈论着村里的八卦，抑或是狩猎时遇到的趣事。
广场中央摆着一个用黑色雨布蒙着的长方体物体，郑青淼正驻守在旁边，避免充满好奇心的孩子上前来拉扯雨布。
过了一会，郑青青看到他爹拨开人群走了出来，身后跟着轻燕姐他们几人。
郑村长脸颊上那道年轻时狼怪留下的疤痕，时隔多年依旧狰狞，这也使得他不怒自威。
他背对着黑布站在前面。见村长到了，本来在插科打诨、嬉笑打闹的大人和小孩们便纷纷安静下来，只剩下郑青青还在东张西望，找寻陆小安的身影。
郑村长咳了一下，清了清嗓子，也不过多寒暄，直接插入正题：
“这次把大家喊出来，主要还是想和大家商量一件事。这件事关系全村利益，我一个人做不了主。青青，把东西都发下去了没？”
见郑青青点头，郑村长接着说：“等会大家要认真看、仔细听，在最后我们会匿名投票。刚刚分发下来的两块石头，大家不要乱丢，投票时需要用。”
“提前跟大家说好，有笼子关着，大家无需惊慌。”
大家还没反应过来「笼子」是用来干嘛的，郑村长便扭头朝郑青淼点点头。
雨布被撩了起来，露出里面体型庞大的狼怪。
狼本来闹累了趴在木笼里假寐，感受到光亮和声响，立马睁开眼睛。
尽管有过预警，见到怪物的刹那，人群依旧炸开锅来：「怪物」、「好可怕」、“哇——妈妈！”
狼被声响闹得心烦，呲着寒光闪闪的牙，朝着前面扑过去。
它磕碰在栏杆上，笼子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站在他正前方的人纷纷避之不及地往后退。慌乱之间人绊人，那几排的人便如倒伏的麦子一般摔了个四脚朝天。
郑青淼连忙把撩起的布放下来，大声维持着秩序：“安静一下！”
人们寂静片刻，有人便提出了质疑：“村子里怎么会有怪物？”
有开了头之后，其他人便纷纷七嘴八舌应和着要把怪物赶出去。
郑村长伸出手比了个「停止」的手势，他表情凝重、声音沉稳，传遍了整个村广场：“这只狼不只是怪物，还是我们村里的一员，陆满。”
大家都一脸茫然，还没反应过来村长到底是什么意思。
陆满，他们都知道啊，不就是陆家那个热心的乖娃吗？
揪着自家毛孩子耳朵数落道「你能不能学学人家陆满」，这可是青苗村的主妇们常用常新的训小孩话语。
“他因为某些原因，变成了丧失记忆和理智的怪物。我们今天要讨论的问题就是，是否要让他继续留在村子里。接下来的事由郑青淼他们来讲，大家认真听。”
郑青淼面色略沉，郑青青很少见到自家哥哥这样表情严肃，平常他都是憨憨傻傻，笑呵呵的。
接下来他开始从头，毫无保留地阐述起陆满和他们一路上的经历。
有很多事情郑青青也是第一次听闻。
他从鱼口逃生、乘鹰爪归来，护郑青淼平安，还给村里带回新的武器物资。
不止如此，这次狩猎，他还及时发现了铁线虫怪入侵，帮狩猎队解除了南部森林的怪植隐患，带着虫卵入腹的刘大伯去乌麓镇求医……把困扰了那个镇子的新型雾怪给解决了，最后在救郑青淼时，为了破开怪物身躯，他变成了现在这幅样子。
直到最后郑青淼快讲完了，郑青青才发现太阳已经头顶上方西移好几步，自己的下巴不知何时起一直张着没合拢。
她扫视着周围的人，他们也都张大嘴巴、目光呆滞。
在郑青淼口中那个手能撕怪、力大无穷，三番两次救下他们的……真的是村里那个对谁都笑眯眯、一脸和善的小陆哥吗？
郑青青早就知道陆满厉害，却没想到他这么厉害！
她心里更是崇拜了，同时也更加心疼为守护大家而变成怪物的小陆哥。
旁边和陆满一路同行的张轻燕、李南他们在之后也补充了一些细节。
连向来尖酸刻薄的刘旷野，这次竟也站出来讲，陆满是怎么把麻醉药带回来，救了他爹的命。
“还有谁要补充的吗？”最后，郑村长询问人群。
大家面面相觑，陷入沉默。
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有人拨开层层人群，冒了出来。
竟是陆小安。
他站在人群中央，背对着笼子，深吸一口气，把抱在怀里的黑色短袖举了起来。
衣服破残不堪，这破个洞，那破个洞。
“有次夜里，我哥偷偷跑出去，被我们捉到时他就穿着这件衣服。这些洞……都是怪物弄出来的。”
陆小安三言两语间，便将陆满这些年一直偷偷夜间外出，剿灭青苗村周围怪物的事道了出来。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略显颤抖，但他依然坚定地站在哥哥身前。
“怪不得……之前好几次在村周围捡到了怪物尸体。”守卫张叔和狩猎队的几个叔叔也印证了这个事实。
他们都没有给陆满说好话，只是在客观阐述着他们所知道的事实，将陆满曾经做过的事一一陈列出来，剖给那些不知情的人们看看。
看，原来他们温馨的生活背后，都有陆满在参与。原来陆满也是背负着漫漫长夜，默默守护他们恬静梦乡的一员。
“还有什么问题吗？”郑村长环视全场。
有一个女人举起手来，她怀里还抱着个襁褓中熟睡的婴儿：“如果让他留在村子里，该怎么保证孩子们的安全？”
其他人纷纷看向郑村长，这也是他们所关心的问题。
还没等郑村长答复，一直在旁边没有说话的陆婶站了出来。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底挂着深重的乌青，显然这几天没少忙活。
因为缺乏休息，她看起来有些虚弱，可发出的声音却坚定洪亮：
“这笼子是老陈用坚木制作的，经过几天测试非常牢固，能够承受怪物的力量。除了笼子，还找张哥用千连筋草和怪物筋骨做了拴绳拴着他。我们一定会管好他，不会放他出来乱跑的。”
郑青淼和张轻燕他们也纷纷站出来表示，直到小满恢复正常前，他们也都会轮流负责看管。
两位母亲对视了一眼。两人都面色憔悴、眼底发青。一个隔几个小时都要起夜给孩子安抚喂奶，一个这几天夜里为了自家小孩来回奔波，大家都一样为自己爱着的孩子而操心劳碌。
她朝着陆婶点了点头，便不再提出异议了。
“还有什么问题吗？”村长最后重复了一遍，迟迟无人回应，他接着说下去。
“好，既然都没问题的话，接下来进行无记名投票。”
“赞同陆满留在村子里的，将白色石头放进来。反对陆满留在村子里的，将黑色石头放进来。”
狼怪感到纳闷极了。
它之前明明在森林里走得好好的，忽然一个肉球飞速滚过来，差点把它撞翻。从翻滚的肉球里还甩出来一枚亮晶晶的东西。气息有点熟悉，但它记性不太好一时也想不起来，便衔着那个亮晶晶走了。
结果祸不单行，走着走着它又和一群人迎面撞上。
这群人味道也有些，不，是非常熟悉……答案呼之欲出！
可惜还没等它想起来，它就被那群可恶的人类给绑架带走了。
等它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地方。
这不是之前那个大魔王的老巢吗？！
它好不容易才从魔爪里逃出生天、回到山林，怎么一夜之间又回到了这个噩梦般的地方！上次那个怪人才警告过它别再靠近这里的！
想起之前被他按着头揍的场景，它便不禁两股战战。
不过这次他好像不在这，这倒是让它稍微神经放松了一些。但它依然无法放松神经，它对人形生物已经产生了恐惧，小小年纪它便已经参透了人不可貌相的道理。
所以一见到人，它便浑身寒毛炸起，通过嘶吼来表示自己的强悍。
这群人看起来好像被自己吓住了。
很好，下一步就是努力逃脱这个鬼地方。
可没料到他们竟把它关了起来，还把它的脚给困住了！
最开始它焦躁地撞着笼子，等到发觉自己确实出不去，它只好百无聊赖地趴在干草上。
虽然地方不大，但不得不说，这群人类给它铺的草还挺不错，柔软又干净，睡起来很舒服。
而且这几天，每天还会给它送肉过来，它躺着就能等肉送上嘴，不像以前它在外面为谋口吃要跑上整整一天。也挺好……不对，还是山林好，在外面它想怎么跑就怎么跑！
狼怪摇了摇头，把这个念头甩出脑袋。
眼前的黑暗忽然破开一个小角，露出来一张稚嫩的面孔。
它记得，是前几天被他吓哭了的那个人类小不点！
他正怯生生地看着自己。正好狼怪闷得慌，很好，再来吓吓他。
眼前的狼怪像上次那样呲牙咧嘴，露出尖牙。可陆小安并没有远离，反倒是朝笼子更进一步。
“哥，大家都同意你留在村子里啦。刚刚大家送了好多肉来给你，还说之后缺肉吃了，再去找他们要。”
“笼子是不是太小了不舒服？之后要委屈你一段时间，乖乖呆在笼子里。认不出来我们也没关系，我相信，这只是暂时的……我们一定会想办法，让你恢复回来的！”陆小安语调高昂，故作乐观。
他从身后变出来一只兔子，狼怪依然保持着呲牙的表情，可没一会，有晶亮的口水从它牙缝间流淌下来，滴在干草里。
陆小安将兔子丢进笼子里，狼怪一仰头直接接住了，大口咀嚼起来。
从它嘴里冒出咔嚓咔嚓骨头被磨碎的声音，兔子被啃得血肉横飞。
这下陆小安脸上总算露出一丝真正的笑意来。
“哥……你吃相真差。”
遥隔千里的陆满打了个喷嚏，又喷出一口雾来。
他现在还无法很好地控制住自己。在吃掉怪物心脏之后，他又获得了那只雾怪的部分能力……那就是「喷雾」。
直到获得同样能力之后，陆满才慢慢摸清楚那个怪物喷出来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原来那是一种存活于怪物身体中、和它共生的微生物。
这种微小生物通过生活在怪物肠道里获得养分，在必要时，怪物会将它们喷出来。当微生物附着在其他生物身体上时，怪物本体也能感应到被附着生物周围的环境变化，以此来定位猎物。
喷出来的那口雾飘到了隔壁，他瞬间感应到隔壁房的那个大叔，坐姿东扭西歪、吊儿郎当的：
“啧，隔壁的，怎么还吞云吐雾的。烟可是珍稀品啊。你……偷来的吧？怪不得你也来坐牢了。别藏着掩着，给叔也来口。”
陆满困惑地歪头。
作者有话说：
陆满：我是真·吞云吐雾；
青苗村这边差不多交代好啦，之后会以小满视角为主，偶尔穿插青苗村驯狼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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