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傻鸽子，怎么不落地？
当陆满意识回笼时, 他注意到自己身陷一片黑暗之中。虽然眼睛暂时睁不开，但他脑子很清醒。
他几乎能感受到自己身体每一个关节扭动咔咔作响的声音，细胞在不停蠕动变换、然后重组, 血液从噗通鼓动的心脏出发，顺着血管缓缓流淌过全身。
不仅如此，他仿佛成了周围一方小小世界的主宰。
洒落在眼皮上的阳光, 从窗缝中挤进来的微风, 漂浮在半空中的微尘。
有人走进来了, 脚步声轻巧平稳，应该是陆婶。
她把窗户关上免得凉风再透进来，坐在陆满的旁边, 接着，陆满感觉到自己的嘴唇缓缓被润湿。应该是陆婶拿着沾了清水的棉签在给他喂水。
“妈——熬好了。”陆小安扒在门那边, 刻意压低了音量。他的脚步放得很轻，带着蹑手蹑脚的感觉。
陆满嗅到了米煮得软糯的味道, 是大米汤，接着温热的汤汁顺着唇缝滑了进来。
“我哥啥时候才会醒啊？”
“现在还有点低烧, 等烧退了应该就能醒了。”
“哦, 好。”陆满可以感受到陆小安的视线正牢牢黏在自己的脸上。
“对了, 刚刚郑大哥又送了两排猪大骨过来，说是可以煲汤喝，我让他搁厅子里了。”
陆婶笑着摇头：“又没骨折，喝什么大骨汤。高烧之后应该吃点清淡的才对, 冬瓜绿豆这些，我们家里都有。小安, 你等会抽空把大骨送回去。”
“王阿婆送的两只鸽子…也给她送回去, 村里的信鸽怎么能拿过来煲汤, 也真是的。”
“那我下午去。”陆小安顿了顿，“妈，你应该知道我哥身上发生的事吧？就是……耳朵和尾巴什么的。”
陆小安心里清楚，她肯定知道。毕竟当时拉着陆满进医疗室检查之后，她就赶紧回来织帽子、缝裤子。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陆小安沉默了一会，看着陆满头顶微微耸动的大耳朵，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开口道：“妈，我有话想对你说，我们能出去一下么。”
陆婶应了一声，两人起身走出了房间，半掩上房门。
陆小安有些语无伦次地开始阐述他的那些梦境。
自从他那次被噩梦惊醒之后，陆小安这两天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这两夜便也一直循环着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原本温柔可亲的哥哥一眨眼变成了根本认不出他们、全然失去理智的怪物，在村子里大开杀戒。又或者是村民们发现了陆满，把他赶出了村子……
在梦境中，甚至还出现了熊熊燃烧的火焰。狼的影子被关在烈火之中，慢慢化为灰烬。
他太担心了，以至于哭喊着醒来时，睫毛、脸颊、枕头都是湿的。
说到最后，他几近泫然欲泣，声音里带着些许哭腔，他把一直萦绕在脑海中的那个问题问了出来：
“妈，你说…要是哥变成怪物了怎么办呢？我怕他认不出我们，怕他被赶出去……我不要……”陆小安压抑住喉中的呜咽，视线慢慢变得模糊。眼泪大滴大滴在眼眶里打转，他强忍着不让它们落下来。
陆婶轻轻把男孩揽入怀里。眼泪浸湿了她的衣襟，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小安。”她拍抚着陆小安的背。
“如果小满真的变成怪物，你会害怕他吗？”
陆小安抽噎着：“最、最开始可能会，嗝、等我习惯了、肯定就不怕了。”
“那你会讨厌他吗？”
“怎么可能……他是我哥！”陆小安瞪大了眼睛，泪水还挂在眼睫上。
“这不就对了。”在安抚下，陆小安逐渐镇定下来。
等冷静下来，陆小安恍然发觉，自己怕的或许不是「陆满可能会变成怪物」这件事，而是如果他哥真的变成怪物，会发生什么事。从小到大，他牙牙学语时，陆满一一给他纠正口型，他蹒跚学步时，陆满在旁边张开手护着他。尽管平常陆小安偶尔会嫉妒他、埋怨他，但他们一起长大，陆小安赖了许多次的碗让陆满帮他一起洗，也丢了许多黑锅让陆满陪他一起背……陆小安无法想象，陆满某一天会永远离开他们身边，离开这里。
“妈…如果我哥真变成了怪物，我说的不只是普普通通长出耳朵尾巴那种，而是真的像郑大哥口中荒野上那些丧失理智、只知道吃人的怪物，村里人会把他赶走吗？”
他满怀希冀地抬头，期待从大人那里得到答案。
陆婶沉默了许久，最后松开陆小安，俯下身子直视着他的眼睛。
正准备开口回答，就听见房间里传来窸窣响声。
他们面面相觑了一阵。陆婶松开了陆小安的肩膀，推开门，正巧见到陆满掀开被子，准备起身下床。他头顶上的一双耳朵和身后的尾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满见他们都一股脑涌进来，声音还带着些干涩沙哑：“我醒了。”
陆小安见陆满还好好的，眼眶微微发热：“你可吓死我们了！”陆满整整睡了三天。
“这几天让你们担心了。”陆满朝他们抱着歉意地笑笑。
陆小安作势就要扑进他怀里，被陆婶拉住。
“你哥病还没全好，经不起你这么扑腾。”陆小安悻悻地收回手，陆满上前摸了摸弟弟的小脑袋。
“没事的，我现在能跑能跳的，很有精神。”
看着陆满神采奕奕、面色红润的样子，两人可算是放下了心口的那块大石。
“对了，我刚刚半梦半醒听见要去送鸽子和猪大骨……我去吧？正好有些重要的事要去找王婆婆和郑大哥。”
陆婶其实不太赞同陆满病刚好就到处乱跑，但又拗不过他。在检查过后，确定陆满现在的身体确实恢复的很好，拉着他又喝了点汤水补充营养，这才放他出门。
“需要帽子吗？”
“不用。”陆满摆摆手，“我晚饭之前会回来！”
陆满在泥路上小跑，四肢仿佛乘着风一般轻快。他感觉自己的尾巴蠢蠢欲动，想要出来透气，陆满强行抑制住那种渴望。
气味更加鲜明，声音也更加清晰，整个世界在他眼中仿佛放大了数百倍。
隔着几里开外，他已经能轻易嗅出远处鸽巢铺着的干稻草梗和鸽子粪便的味道，甚至可以通过鸽子「咕咕」的叫声来推断巢里到底存在多少只鸽子，还能听见各种谷物和勺柄摩擦的声音。王一猛和王一娟不在家，应该是出门玩去了。
王婆婆正在搅拌饲料时，就听见外面响起敲门声，冷着脸起身，正准备数落去外面撒野的孩子们，没想到打开门看见的竟然是陆满。
“小满？”她本来冷漠的脸一下子舒展开来，眉眼都带着笑。
“王婆婆好，我来还鸽子。”陆满举了举手上提着的笼子，里面站着两只瑟瑟发抖、大气也不敢出的鸽子。
“哎哟，不是让春华把这鸽子炖了吗？你婶也真是。这两只养得太肥飞不起来，送不了信，用来煲汤正正好。鸽子汤滋补得很，最适合大病初愈的时候吃。”
“不用不用，我的病已经好全啦。我来是还有另外的事想找王婆婆。”陆满推脱到，把笼子塞在王婆婆手里。一直炸毛的两只鸽子这才缓缓放松下来，“我想看看王叔叔的铭牌，可以吗？”
王婆婆闻言，转身回屋里翻找，没一会就拿着枚方形的金属铭牌出来。陆满接过那块铭牌，铭牌上一样凹凸不平地对称刻着小字。
王猛；
男；
B；
1.24.33；
SC3602470411；
他指着后面两串不明意义的数字，王婆婆看了眼，淡淡道：“第四行是阿猛入伍的时间，第五行是他的军队编号…我现在还记得，当时他退伍回来神气得要命，还啃了这块牌子一口。诺，牙印还在这。”陆满翻过来才发现铭牌后面有块牙印。
“谁能想到，阿猛没死在战场上，反倒是大灾变之后死在那些怪物嘴里。”王婆婆面带憎恶地朝地上啐了口痰。
“小满，等你之后加入狩猎队了，对上怪物不要冲得那么猛。你还小，往后面躲着点，没人会怪你的。保住命才是最重要的，知道吗？”她的眼眸浑浊，显然是陷入了回忆中，还带着些怅然。
“好，我尽量。”陆满沉默了一会，回答道。
他把王猛的铭牌还回去，又从怀里掏出了另一块铭牌，问：“王婆婆，您能帮我看看这块牌子吗？”
王婆婆接过那块椭圆的铭牌，拿得远远的，眯起眼睛看了老一会。接着她又回到房间，拿了个破残不堪的放大镜出来。
“老了，眼神不好。”
她举着放大镜，端详了良久，最终把这个牌子还给陆满。
“这个是姓名、性别和血型，下面这串数字是他的队伍编号。最下面这个半圆圈……我也没见过。”
陆满帮着王婆婆提饲料桶，他们走到后院，满院子叽叽喳喳的鸽子瞬间安静了。
她熟练地往里边添饲料，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
“哎哟，怪得很，平常到了饭点，这些鸽子可闹腾了，怎么今天一个个服服帖帖的。”
走在她身后的陆满有些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王婆婆，左手边第三个巢，中间的那颗蛋坏了。”
王婆婆顺着陆满的手看去，巢上面还蹲着一只鸽子，王婆婆随意驱赶了一下，把鸽蛋掏出轻轻摇晃一下，发出了啪啦啪啦的声音，她有些惊奇地看着陆满，不知道他是怎么隔空连碰都没碰就知道的。
“小满，你很有天赋，要不来跟我学训鸽子？”王一猛那小子就知道玩，王一娟也耐不住性子，要不是她骨子还硬朗，真怕哪天训鸽子的手艺就失传了。
陆满没有回她，而是抬头朝着远处看，似乎在静静等待着什么。
王婆婆也抬起头，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什么也没有。
“怎么了？”
“有鸽子回来了。”
过了几分钟，果真有个黑影出现在视线尽头，越来越大。鸽子风尘仆仆地朝着这边飞来，到了却不愿意下来，在鸽巢上方盘旋。
王婆婆手里提着香喷喷的饲料桶，见鸽子没反应，又拿起旁边拴着红色绳头的长棍。
“这傻鸽子，怎么不落地？”
陆满无奈地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说：
鸽子：害怕（咕咕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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