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着了魔了。◎

  阳光终于照到了赵聿身上。

  他抬起头, 遥遥地望了一眼橙黄的圆日,想了想,垂眼又落回师尊沉睡的侧颜上。

  “嗯。”

  “该为我的师尊撑伞了。”

  乖巧躺在储物芥子里的黑伞再次被赵聿取了出来。他没半点先前缓慢整理伞面的耐心, 随口念了个诀, 便叫黑伞乖乖地撑开自己悬挂在两人头顶。

  赵聿抬起空空的双手, 轻轻拂过云徕发丝,从头顶一直抚到发尾。

  一缕墨色被他勾在手心。

  他垂眸看了许久,忽地取了把小刀割下自己小指粗的发, 又少少地剪了云徕的一缕。

  然后将这两股发,紧密无间地编在一起。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像伞下这一将他们罩在一起的昏暗,亲密的不可分割的一团。

  天地间,他们在一起。

  ……

  太阳西沉。

  从遥远的地方, 传来一声极为空灵的吟唱。

  浪花翻滚起来, 好像在为它击乐打拍。

  云徕还睡着,赵聿却清醒得过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想着过往与云徕每一次或深或浅的接触。

  他压不住笑。

  太阳从天际中央落到海面,画了个弧形, 他唇角也一直扬着那样的弧度。

  当听见这一声鸣叫时。

  他下意识地垂首看了下云徕,见他眉目舒展, 才分心朝声源望去。但只望到了波澜的浪,和紧紧挨着海平面的橙黄太阳。

  夕阳将海面印出斑斓的橘色。

  赵聿静静看着,忽然很想将云徕唤起。

  这样的壮阔之景, 怎么能不与心上人分享?

  但他只是想想。

  云徕恬静的睡颜在他心中已胜过世间美景, 他不会为落日破坏。

  却不知是否是天道今日一定要云徕赏海上落日, 与方才一样调子的吟唱一声高过一声从海上传来。

  裹挟着海风与水汽, 齐齐地向他们扑来。

  声音并不刺耳。

  像极了湮云们的鸣叫, 带着浓浓的喜悦之情。

  赵聿听得怔忪,手迟了一瞬才覆到云徕耳畔,念着法诀为对方挡去任何可能破坏他美梦的声音。

  但终究还是迟了一息。

  云徕迷蒙地睁开双眼,喃喃:“……赵聿?”

  被唤姓名的人,抬手轻轻挨了他的脸,敛眉低哄:“睡罢……还早。”

  云徕懵懵地蹭了下他的手,碰到微凉的指尖才转为清醒,瞬间红了耳垂,匆忙支起身要离开赵聿怀抱,却被人迅即地握了腰拦了下来。

  那人浅笑着靠近,前额贴着他额心,声音沙沙的:“睡吧。我的小师尊。”

  云徕身形一顿,耳垂的红像得了春风的野草,立刻蔓到了颊边。

  他抿着唇没怎么用力地推搡对方的肩,细弱的脖颈托着头努力地向外转着,眼眸里赵聿的黑袍消失,变成了粼粼的海与圆满的日。

  玻璃晴朗,橘子辉煌。

  云徕一瞬间失了神。

  雪峰常年铺着雪,他最常见的也唯有白。

  这样活泼的桔色、透明的蓝,与忽然紧挨在他肩胛扑通跳着的心跳,在他贫瘠枯白的画卷里留下浓浓的一笔。

  在他头顶的地方,传来一声极为浅淡的叹息。

  不含任何悲伤之意,唯有他听不懂但让他莫名脸红的情意。

  那叹息的主人紧紧抱着他的肩,埋在他肩颈处,吐息擦过他皮肤,低声:“师尊,是落日。”

  他愣愣地望着远方,重复。

  “落日。”

  赵聿忽地抬起头,托着他后脖颈叫他转回了头。

  伞不知什么时候收了起来,夕阳的光热情地洒落在赵聿脸上,衬得他本就淡色的瞳眸透明又璀璨得好似浅金宝石。

  赵聿缓缓开口:“也是新生。”

  云徕迷茫地歪头:“?”

  赵聿正欲解释,忽见云徕一脸认真地看着他双眼,道:“夕阳在你眼里。”

  金色的、温暖的。

  云徕从过往见闻里搜刮了一个最适合的形容,补充:“好比东洲镜湖。”

  【很好看。】

  是他目前见过的除却海上落日外,最美的景。

  赵聿被他心声里直白的夸赞给击倒了。

  他张了张唇,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师尊。你怎么这般……这般惹人喜爱?”

  云徕默默侧了侧脸,抿着唇没说话,脸却比方才还要红。

  他受不住这些话,只能努力转移话题:“那个故事的下文呢?”

  赵聿抱着他,唇瓣挨在他颊边,低哑的声音像把小刷子时不时地便在他本就软得一塌糊涂的心田扫过。

  扫得他根本听不清赵聿说了什么,也听不见再次响起声音越来越近的空灵吟唱声。

  “……太阳太阴分守一方后不久,苍生得到喘息,生灵自发地分了人魔修三方,人族由修者庇护……”

  “太阳太阴离开,回到碧波。”

  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声音,听在云徕耳里却无端带着点缱绻意味。他掐了掐手心,偷得清明,开口提议:“我坐一旁。”

  “我这样的年纪,怎可被你这般怀抱着?”

  虽然他基本算是在雪峰长大的,身边都是古板的心里唯有剑术的年长剑修,但他也知道被人抱着听故事应该发生在一长一幼之间。

  方才赵聿抱他,他因着睡懵了……没能推开。

  现下,他识海清明,一定能努力挣开。

  但在动手之前,他认为可以言语敲打一下长幼不分……不,他虽然是长,但他也没有抱着赵聿讲故事的想法。

  所以应该是敲打一下行为不甚规矩……总之是要敲打赵聿一二。

  “松手罢。”

  他声音很认真,但赵聿好像听不明白似的,问:“师尊还要睡么?”

  还带着十足的歉意道,“是我不好,让师尊被那声音吵醒。”

  “我睡得很够。”云徕皱眉:“且我本不需睡眠。你何需道歉?”

  赵聿长舒一口气:“那便好。我们继续讲故事罢。”

  云徕下意识地应:“好。”

  “回到碧波后……”

  云徕迟钝的神经终于反应过来,敛眉正要再次开口,忽然被赵聿唇瓣压了一下唇珠,又被人轻轻咬了一下,思绪立刻变成一团乱麻,懵然地呆坐在赵聿怀里,听着对方不急不缓地讲故事。

  “……太阴真君才知晓太阳瞒着他取了一半真元之力赠与人族。太阳此前本就消耗太多……太阴气恼他不爱惜自己,离了碧波。”

  赵聿一边讲着,一边悄悄牵着云徕的手拉到唇瓣,轻轻落下一个吻。

  于是才清醒一会儿想要独立地坐在一旁的云徕又红着脸陷入迷蒙。

  赵聿唇角勾起极为浅淡的笑,低声缓道,“他找到人族,却发现太阳的真元之力已汇聚成了火球悬挂天际,无法取回。他没有法子,只得以自身真元换回太阳的一部分。”

  “待太阳真君追上他时,将太阳真元融成一颗丹药喂真君吃了。”

  这时,云徕蹙眉看他,手指挣了挣,想抽回来。

  赵聿只看了他一眼,就倾身附在他耳畔沿着耳廓轻轻吻着,间或很单纯地请求着:“师尊,听我说完这个故事,好么?”

  云徕缓缓眨了眨眼,喃喃:“哦……”

  赵聿低笑一声,胸腔振动带着紧挨他的云徕心也怦怦跳得厉害。

  他好像全然不知自己时不时的亲密举动给他向来禁欲守礼的师尊带去多么大的冲击,一本正经地讲着故事:

  “……那融了太阴真君真元的火球渐渐变成了日。在天际,还有一轮旋转的月,是火球转化成日时余下的真元之力凝结成的产物……”

  云徕偶尔应和一声。

  可他一开口,便会引来赵聿不知落点的吻。

  有时是额心,有时是侧颊。

  到最后,云徕脑海已经乱成了糨糊,不敢再开口说一个字。

  ……

  “这则故事应还有些内容……”

  “只是那异闻录似乎是遗落秘境太久,后面的字迹已模糊不清了。”

  故事讲完了。

  赵聿噙笑看他,却不发一言,等着看云徕什么时候发现。

  不出他所料。

  他的师尊安安静静地红着脸,低着头,乖巧地等他下文,等了许久许久再没有听到他的声音,才缓慢地应了一句:“嗯。”

  至于“嗯”什么,云徕不知道。

  赵聿也不知道。

  云徕只是觉得这个时候应该“嗯”一下的。不然很没有礼貌。他是师尊,对徒弟应该事事有回音。

  赵聿把他迷茫又故作镇定的表情看了个透彻,没忍住,低笑一声,见云徕困惑地歪头,艰难忍下笑,遥望天际:“……太阳还有一点便要彻底落了。”

  云徕顺着他视线望去,恰见一飞跃的巨大身影遮住了日。

  他微微睁大眼睛,那身影落下,溅起丈高的浪花。

  赵聿也看见了。

  他笑道:“看来那吟唱声果然属于湮云。”

  云徕再次迟钝地:“哦。”

  心里却疑惑想着为何赵聿还不松手。故事应该已经说完了罢?

  赵聿听见了。

  按下叫嚣着要狠狠欺负云徕的心,忍耐地闭了闭眼,开口提议道:“不若靠近看看?”

  云徕忙不迭地应:“可以。”

  声音却努力保持矜持平静。

  赵聿快要被自己的师尊可爱晕了。他终于松开了云徕的手,猛地遮眼,垂着头唇角压成了一条线。

  肩头颤抖着,好像在哭似的。

  云徕慌了,连忙询问:“赵聿,可是哪里不适?”

  【怎么突然这般?】

  【是着魔了?】

  可他并未感受到任何魔气。

  ……

  唔。

  是着了魔了。

  他想。

  他的师尊。

  他的小祖宗。

  他的心上人。

  真是着了魔了。

  舌尖扫过齿关,他用力地抹过眼睛,抬首看向一脸焦急的云徕,哑声道:“抱歉。”

  是他太没有自制力了。

  在云徕身边,他完全控制不了快要爆炸的心。真是要命。

  赵聿看着他:“师尊。”

  “你就是我的新生。”

  有你之后的日子,才像是生命。

  云徕愣愣的。

  长久的沉默后,轻轻应道:“……嗯。”

  ……

  最终,他们两个还是乘船披星戴月地驶向湮云聚集之处。

  云徕一眼就认出了为首的大鱼。

  他有些高兴,在它靠近时想也不想地抬手碰了碰对方的软软的额。

  大鱼呜呜地嘤咛一声,顶顶他手心,好像也很开心一样。

  很奇妙的感觉。

  云徕迫不及待地向赵聿分享,声线倒还维持着清冷,仿佛说的是什么剑法:“你也来摸摸它罢。”

  赵聿欣然点头,刚抬手触碰到湮云一点皮肤,下一瞬那身形庞大好像很笨拙的大鱼便倏地蹿了很远。

  其它湮云像摩西分海似的分散两旁,似戒备又似惊异地拿豆豆眼打量赵聿。

  这貌似是个带刺的人类!

  湮云的退避没叫赵聿有多伤心,却让云徕半合眼眸,有些不高兴。但他的不悦不是针对鱼,也不是对赵聿,仅仅是想到若不是他提议,湮云回避赵聿的事便不会发生。

  他低落的情绪感染了湮云们,也叫赵聿紧皱眉头,急忙搂着他的肩低声哄着。

  湮云们也嘤嘤呀呀地好像在给他讲笑话逗他开心。

  云徕微微抿唇:“无事。”

  悄悄攥紧拳头,定了定神,随即突地仰首在赵聿侧颊吻了一记。

  在赵聿略有些惊讶的神色中,难得直白:“不要伤心。”

  赵聿抬手捂着那一处,哑然失笑。

  他想告诉云徕自己半点不高兴都没有,但话到嘴边,却吞了回去,本能地指了指另一边:“师尊,这里。”

  云徕连围观有情人相处的机会都没有,在这一瞬却心领神会,抬手挡住赵聿的眼,在他手点的地方……

  落下了一个轻得像羽毛的吻。

  湮云们看不懂他们在做什么,但它们敏锐地感觉到了云徕由阴转晴的心情,欢快地围着小船绕圈圈,巨大身形带起的浪掀得小船晃得好像下一刻便要翻了。

  好在船上的并不是普通人族。

  在船身稍微有些晃动时,赵聿便下意识地召出长剑搂了云徕一起站着。

  云徕很镇定地忽略腰间手掌,认真看鱼:“为何忽然这样?”

  赵聿闷笑一声,也很认真地回:“不知。”

  终于,小船在大鱼们的努力下,翻了。

  鱼鱼们好像知道自己犯错似的,紧张得尾鳍都要裂开了,一对对豆豆眼看天看水看彼此,就是不看长剑上的人类。

  恰在此时,方才落跑的湮云游了回来。湮云们眼瞬间亮了,直勾勾地盯着它看,然后……

  开始以多欺少。

  但那条大鱼能当上首领自然不是吃素的,以一挡五不在话下。

  云徕先还紧张极了,瞧见它们实际只是玩闹才稍稍放下心来,道:“顽皮。”

  像小孩子。

  赵聿忽然想起初次与湮云相处时,云徕的心理活动。他勾起唇角,问道:“像我小时候?”

  但不料云徕很严肃地反驳:“你幼时安静听话,很乖巧。”

  “这样么……”赵聿总是受不住师尊万分认真地夸他,狼狈侧首,生硬地转了话题,“还有三场,我便要去秘境寻道。”

  “师尊,我不愿去。”

  说起这个,赵聿所有的脸红心跳都冷却下来,皱眉,“不知岳前辈何时出关。”

  云徕不是很关心这个,而是回了他前面的话:“此次寻道你必须去。我会同你一起。”

  他转身看着赵聿,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我要重择一道。”

  这话,云徕说过一次,赵聿也听过。

  那次让他心神震动,这次听来,触动并未减少半分。

  他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千言万语隐在这一小小动作之中。

  湮云们的战场不知不觉移到他们脚下,冰凉的海水哗地溅起——却并未打湿云徕的衣袍。

  因为赵聿已经下意识地将人打横抱起转身,只让自己挨了这一泼水。

  不是很凉。

  但云徕却担心他衣服湿了容易染上热症,立刻掐诀为他烘干了衣物。然后道:“天色已晚,回去罢?”

  赵聿知道云徕很喜欢这些大鱼,便道:“左右回去无事可做,不如再和它们玩一玩。”

  云徕:“不急这一时。”

  试仙秘境开启还要几日,他们有的是机会找湮云们玩。

  他的想法很有道理,但奈何他在这些事上笨嘴拙舌,完全说服不了赵聿,反而被对方嘴里或许这些有灵性的大鱼是特意赶到这边来找他的,他就呆了一会儿便离开,湮云们会失望的一席话给说的主动开口表示今夜便在海上过夜。

  赵聿哑然:“……”

  他还想与师尊躺在温暖的床上相拥着入眠。现在倒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不过那想法只在他脑海过了一圈便被他抛之脑后。

  只要云徕高兴就好。他想。

  ……

  继海上落日之后,赵聿与云徕又相拥着看了一次朝阳。

  朝阳自然不是在海上看的。

  身处碧波海面时,只能看见雾茫茫。他们是返回海岸时偶然瞥见了一抹橙黄,便留了下来,静静地等了一次朝阳。

  万籁俱寂,唯有海天一线缓慢上升的圆日是动的,一下一下,好像天空扑通跳着的心脏。

  两人看着,识海忽然通透许多。

  甚至赵聿突然开口:“师尊,我好像看见了我的道。”

  云徕:“什么?”

  他有些讶异。

  然而赵聿却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回答,在云徕面上越来越明显的疑惑中只道:“回去罢。”

  返途中不管云徕怎么问,赵聿都不答。

  他不是不想回答,只是不敢。

  他怕那只是空欢喜,他需要真的择道之后,再告诉云徕。而且那时,哪怕他不说,云徕也能知晓。

  他的道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ps:玻璃晴朗,橘子辉煌引用自北岛的诗,用的是字面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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