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哪里去?这是奚飞鸾怔愣过后, 升起的第一个念头。
那只手坚定地朝他伸来,从分明的指节到圆润的指甲,都是奚飞鸾再熟悉不过的, 自己的手。
“回来吧。”那人微笑望着奚飞鸾。
可我, 要回到哪里去呢?
奚飞鸾的意识逐渐混沌,时而忆起幼时在焕栖宫中的景象, 又时而飘去遥远的墨守宫,继而画面一转——
“魔头!你这个背叛宗门的魔头!”
“你这灾星害得焕栖宫声誉大减,是要让宗门永无宁日才满意吗?!”
“魔族本性卑劣无可教化!即使你嘴上说着不害人, 可你心里恨不得把我们千刀万剐是不是?魔族永远都是魔族!”
无数人站在高台上,用厌恶的眼神望着他, 奚飞鸾愣着,被无数肮脏至极的话语谩骂着他缓缓后退, 缓缓垂下眼,逐渐将自己蜷缩起来。
好吵……
他不想害人的……可是他要死了, 跟他一起来的师侄们都要死了……
或许他真的就是个灾星吧。
“回来吧——”
画面骤然消散, 那只手依旧坚定地等待着奚飞鸾握上去:“回来吧,回到你该去的地方去。”
该去的地方吗……
奚飞鸾不知道他该去哪里,但那只手上似乎有某种魔力,吸引着他想要将手放上去。
于是他也这么做了。
他向前方伸出了手,对方那张同他一模一样的脸在视野里越发清晰, 而他看不见的地方,四周有无数鲛人朝他们飞扑而来,以及孟向阳撕心裂肺地朝他呐喊:“师弟——回来!!!”
就在指尖即将相触的那一刹那——
一道剑光自下而上将那人劈成了两半。
腥臭的血落在奚飞鸾怔愣的脸上, 浓雾消散, 郁笙铁青着的脸逐渐显露出来。
奚飞鸾一动也不动, 整个人像是被摄去了灵魂。
他亲眼看着, 师弟…师弟将自己劈作两半,神情还这么……
奚飞鸾浓密的睫毛微微颤了颤,眼珠缓缓转动。
这么冷漠。
奚飞鸾直勾勾地对上了郁笙的目光。
“快!树起法阵驱散迷雾!你们跟我去建防御阵!”
“驱散鲛人的药粉呢?!”
“给那些晕过去的弟子喂醒毒丹!”
杂乱的背景音前,只有奚飞鸾和郁笙静静望着,巨型鲛人被劈成两半的尸体倒在他们身边,腥臭的妖血浸透了沙地。片刻后,奚飞鸾动了,他像是意识还未能从浑沌中脱离,胸口偏上的位置被鲛人的利爪破开了一个狰狞的血口,他的脸上没有痛,只有深深的惶恐和无望。
他缓缓站起来,这个过程似乎就已经耗尽了他的全部力气,可他却还是不愿停下,跌跌撞撞地往几步开外的郁笙身上扑过去,一头撞进了郁笙怀里,而后忽的不动了。
“我不想害人。”郁笙听见他微不可查地嘟囔着。
周围浓雾逐渐被铺起来的大型法阵驱散,赶来救援的人们走来走去,忙于安抚着刚从大难中逃脱的弟子:“灵儿师妹,别怕了别怕了,先把药丹咽了,等把他们送回宗里好好医治,一定都会没事的。”
那边传来杨灵儿哽咽的声音:“是…是林师兄拼了命才保下的我们!”
“好好好好…林师兄也没事了,你看掌门那不救下他了吗?”
众人都忙于眼前,没人发觉立在远处的郁笙,浑身已经僵得快要化作了一尊石像。
他眼里不时划过的猩红也无人发觉,离得最近的奚飞鸾或许能察觉到他的反常,可奚飞鸾整个人都埋在他怀里,一动不动的,全靠郁笙的胳膊揽着才没有倒下去,几乎连气息都要没了。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
郁笙的嘴角崩成了一根线,眉宇间显出深深的皱痕,他再也顾不得维持表情,因为他心头已经掀起了从未有过的惊浪骇浪。
不应当是这样的。
他来到这里,应当看到的是遍地的,属于焕栖宫弟子的尸骸,以及双手被弟子的鲜血所沾染的,在尸海中带着妖异笑容的师哥。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郁笙缓缓低下头,看着怀里奄奄一息的奚飞鸾。
他的脸色已经苍白到易容术都不能掩盖,原本还算红润的嘴唇此时也完全失去了血色,同苍白的肤色融为一体,整个人就像是个一触即碎的瓷娃娃,让郁笙纷杂的情绪也跟着破碎了。
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原来师哥从来没有变过。
他自己也没有变过——一如既往的肮脏至极。
丝丝缕缕朱红色的线条再次缠绕上郁笙漆黑的瞳孔,远处有人在喊:“各位师兄师姐们辛苦了,往西走一走准备回程了——”
郁笙一动不动的,声息像是停滞了。
背后突然微微泛凉,继而一股尖锐的疼痛反上来,逼退了郁笙眼里的猩红,他看着自胸口穿出的刃器,尖头滴着血,是一把没有开刃的工艺品。
郁笙少有的露出几分茫然,却没有回头去看凶手,而是不由自主地将怀里的奚飞鸾揽紧了。
可不要摔下去了。他想。
要不师哥就要摔断气了。
周围迟钝地传来弟子们的惊叫声,利刃被猛然拔出,带出一大捧鲜血,郁笙嘴角渗出血迹,终于来得及偏了偏头,看见身后的孟向阳眼神空洞,抱着手里的宝石剑摔坐在地上,被扑过来的其他弟子制住时,还在喃喃:“鲛人……还我师弟…命来……”
“掌门!掌门大人!!!”
郁笙将怀里的人紧紧圈住,缓缓倒了下去。
……
时间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奚飞鸾感觉自己的意识浮浮沉沉,整个人就像飘在海水上,随着起伏的浪潮摇动着,又一个大浪打过来,他的口齿间顿时被灌满苦涩的海水,他挣扎着想探出海面,可身体却如灌了铅,一点点往深处坠去,直到身体彻底被淹没,海水顶入他的喉咙,奚飞鸾醒了。
意识一下子落到了实处,奚飞鸾睫毛颤了颤,入眼的是一只白净的瓷碗,一只捏着汤匙的手,以及……
奚飞鸾抬起头,盯着郁笙的脸深深蹙起了眉。
这里是他自己的房间,瓷碗里还冒着苦涩的热气,郁笙一身宽松的简易衣袍,不知怎的,脸上有几分苍白。
奚飞鸾目不转睛地盯着像是吃错药了的郁笙,任郁笙将盛着药的汤匙递到嘴边也没反应。
“喝了。”郁笙冷冷道。
奚飞鸾这才回过神来,茫然地眨了眨眼,心说自己这是被救回来了?
那他的那些个师侄们……
又这么愣了一会儿,举着汤匙的郁笙似乎是没了耐心,把汤匙放回碗里,往旁边一递。
一只手接过去,奚飞鸾这才看见,被帷幔遮挡的旁边还有一人,是杨灵儿。
“还是我来吧。”杨灵儿拿起汤匙在碗中搅了搅:“掌门师叔您快去歇着吧,万一扯到伤口就不好了。”
伤口?
奚飞鸾在郁笙身上扫了几眼,胳膊腿都在,头也在,什么伤口?嘶——不会是被海边的雾气毒傻了吧……
郁笙没说话,转头就要往外走,转身的瞬间,奚飞鸾脑海中突然电光划过,一把揪住了郁笙的衣摆。
郁笙转过头来:“——?”
奚飞鸾两眼放光,他想起今天师弟看起来哪里不对了,师弟眉宇间的血煞气,消失了!!!
“林师兄,你……”杨灵儿端着药,看着奚飞鸾跟郁笙拉扯,愣了下就笑了:“林师兄这是不舍得您走呢。”
郁笙表情停滞了一瞬,似乎有些困惑。片刻后,他拉过椅子,在床边坐下了,面无表情地看着床上的奚飞鸾。
奚飞鸾:“……?”他怎么还不走?
哦——我拽的。
所以他怎么还不走?
奚飞鸾心里直痒痒,他发现师弟的劫难似乎已经消弭了,好想赶紧算一卦看看,是他冥冥之中挑动了什么因果么?
“林师兄,来,药已经不烫了。”杨灵儿将汤匙递到嘴边,奚飞鸾想着想着,下意识就张开嘴,苦涩的味道顿时弥漫开:“咳咳……咳咳咳……”
“林师兄!”
奚飞鸾捂着胸口咳嗦,摆摆手不想喝了,杨灵儿:“林师兄,再放就要凉透了,快,喝完了我把你醒了这个喜讯告诉各位师兄弟去!”
“他们……没事吗?”奚飞鸾艰难挤出一句话。
“没事没事,大家都好着呢,本来也都没怎么伤着,师兄你这么长时间不醒,大家都担心死了,孟师兄又老是不见人影,我就趁下了课偷偷跑来伏华峰看看,你醒了真是太好了。”
“唔……”奚飞鸾应了声,又开始发呆。
“林师兄?林师兄?别愣着呀药真凉了!”杨灵儿跟他接触不多,被他这突然的不配合搞得一愣一愣的,郁笙扫了一眼,忽的站起身:“我来。”
杨灵儿小心翼翼把碗又递回去,她今日来时自告奋勇遇上弟子送药,从侍奉的弟子手里接过了喂药的任务,其实本身也没什么经验。
郁笙动作利落地把碗杵到奚飞鸾面前,语气僵硬:“喝。”
杨灵儿:“……”还不如她来呢。
这一声把奚飞鸾又喊醒了,他眨眨眼,乖顺地接过碗放在腿上抱着:“孟师兄呢?”
“他、他啊……”杨灵儿突然磕磕巴巴起来:“他、他……”
奚飞鸾发觉她小心翼翼地瞟了郁笙一眼,才道:“我也不清楚,反正没啥事。”
与此同时,奚飞鸾感觉到一缕灼灼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他茫然抬眼,只见郁笙正冷飕飕地盯着他,奚飞鸾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又惹了他,就见他站起来,再一次往外走去。
见人走了,杨灵儿轻轻舒了一口气,坐到奚飞鸾身旁:“掌门大人的威严可真重啊……”
奚飞鸾:?
什么威严?摆臭脸吗?
“林师兄,等你好了就快去劝劝孟师兄吧,他都躲在房里躲了半个多礼拜了,连早课也不去上……”
奚飞鸾喝了口药压惊,刚要发问又被苦得直蹙眉,杨灵儿看出他的意思,小声道:“你是不知道,那天掌门师叔带着人来救咱们,本来都要返程了,孟师兄不知怎么突然就发了疯,一剑捅在了掌门心口上。”
杨灵儿特意把“捅”字咬得很重,还做了个动作比划了下。
奚飞鸾的嘴角紧跟着抽了一下,突然愣得说不出话来。
杨灵儿见他这幅模样,又急忙补充道:“别激动别激动,好在大家都在,掌门师叔修为又高,及时封住了脉门,伤口貌似没几日就愈合了,就是损了些血气,长老们说这阵子需要补一补……”
“哦……”奚飞鸾高高抛起的心又坠了下来,垂下眼帘,想起郁笙方才脸色苍白的模样。
千算万算,这劫竟还是让师弟生生受了。
与此同时,郁笙站在外殿门旁,却迟迟没有开门出去,直到再也没听见奚飞鸾往下接话,他才伸手去拉门,外殿的窗没有关严,此时一阵凉风吹入,将柜角上一陈年的破油纸包吹得微微作响。
郁笙手一转,前走几步将那油纸包拿起来,手指刚提上系着油纸包的草绳,草绳就断裂了,纸包跟着散开,里面的东西咕噜咕噜落了一地。
郁笙俯身,用两指拈起一颗,纸包里的是些糖瓜,拇指指节大小,淡淡的米白色,但不知放了多久,表面已经有些融了,黏在他的手上。
郁笙抬眼在摆柜上扫过,上面到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有五颜六色的小棋子、竹蜻蜓、不知是兔子还是狗的木雕,诸如此类的东西摆了架子的满满一层,他记得这些东西好像都是奚飞鸾偷摸下山时从人族集市上带回来的。
那时候他师哥似乎非常期待用这些小玩意跟他打好关系,不过最后大多都被孟朝星要去玩了。
郁笙将地上的糖瓜一颗一颗拾回了纸包里,想起他第一次和奚飞鸾正式见面的时候。那时他被师尊领着,敲开了师哥的房门,师尊嘱咐了几句就走了,留他和师哥面面相觑。
他记得师哥当时在屋子里呆站了半天,才缓缓翻出一包糖瓜来,放在桌上打开,雪白的糖瓜似乎带着一股诱人的甜香气,是幼时的他难以抵抗的。
“吃吧,很甜。”奚飞鸾见那冷着脸的小孩抿了抿嘴角,偷偷去瞧桌上的糖瓜,心里稍微松了口气。
却听小孩带着稚嫩的冷漠嗓音:“不吃。”说罢,他不顾奚飞鸾的面色微僵,转身走了出去。
郁笙是想吃的,他的记忆中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些零嘴儿,他也不知道那是个怎样甜美的滋味,只是他记得,来这里前他也见过了那位看起来十分严苛的大长老,大长老看向他的眼神,同那些欺辱他的内门弟子相仿,好像他在这些人眼中,就是一条脏水沟里沾满泥灰的赖皮蛇,还偏要做那褪骨成龙的美梦。
“既然掌门收了你,以后就把身上的乡野之气收一收,跟你师哥好好学学举手投足,别到时候带出去时候还要给宗门丢人!”
郁笙知道自己天生反骨,别人要他去学,他偏不学,非但不愿学,那个身影一步一动间都如仙人下凡,姿态稳中带雅,无人可及,每次他看见的时候,心中都越发觉得厌恶,恨不得这个人就此消失。
寝房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杨灵儿钻出来,一看郁笙居然没走,手里还拿着一包不知什么东西,她脚步一顿,不动声色地瞅了几眼:“掌门您忙、掌门您忙……师侄先走了!”
外殿的门迅速关上了,郁笙盯着手里沾了些灰尘的那包糖瓜,一动不动,像一张定格的画像,片刻后,他缓缓拿起一颗,放进口中。
——甜得发苦。
作者有话要说:
奚飞鸾:捡起来不擦擦就往嘴里塞,这师弟不能要了。
郁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