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楉付了五块钱, 两人下车。
上次来的时候,还是寒假。这次时隔一年,好像没怎么变, 又好像变了不少。
院子里,热热闹闹的小孩玩闹声没有了。晕黄的灯也只剩下几盏,进村的石板路生了青苔,潮潮的。
“爷爷!”
明筱筱家就在村口。
“大孙女回来了!老头子!筱筱回来了。”
“奶奶,我好想你啊!”明筱筱抓着书包带子就跑,她欢欣地抱住了老太太亲了下。
“奶奶。”女孩的声音娇嗲,是在对长辈撒娇。
明德岐出来,笑看着两人。“怎么, 你一个人来的?”
“那可不, 老爷子不动,那只好出动我这个全家的宝贝了!”
老爷子笑呵呵的。“快进屋, 外面冷。”
“啊!爷爷奶奶,楉楉哥哥回来了。”
明楉渐渐走出了阴影,落入了这灯光的边缘,走到了看着温暖的灯光底下。“五爷爷。”
“是楉楉啊, 外面冷,快进来。”
不容明楉拒绝,老奶奶也将他拉了进去。
“你家房子一年没收拾,即便是老二家的经常去给你开着门, 但是许久没住现在也不行。”
“今晚在咱们家好好睡一觉,再去收拾也不迟。”
明楉推拒不得,终是住下。
老房子不隔音, 明楉住的地方是他们以前孙子住的。在后头屋, 前屋是老两口。
吃完饭, 明楉跟着洗了碗。这会儿都收拾完了,明楉坐到了今晚自己睡觉的床上,而他们一家子在前头嬉笑的声音也传到明楉的耳朵里。
明楉深吸一口气,慢慢将自己藏进被子里。严严实实的,全部埋入黑暗中。
累了,也困了。
明楉忘了给程闫夏发消息,睡着了。
梦里,他爷爷穿着一身老头衫,手上的烟杆儿还冒着烟。他走在村里的石板路上,往山上去。
明楉去追,老头停下。
他说:“楉楉长大了啊……”
明楉笑,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好多年,他没有梦到爷爷了。
他想上前。
老爷子却不赞同道:“听话,回家去吧。”
明楉不依,哭着要跟上,却始终都摸不到人。只能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山中小路上。
爷爷不要他了……
好早好早的时候,就不要他了。
他早知道的。
明楉从哭泣中醒来,双目呆呆望着黑色的房间。泪水从眼角滑落,一直没入鬓角。湿漉漉的,在寒冷的屋子里愈发惹人头疼。
他蜷缩起来,手脚在厚实的被子里捂了半夜,依旧冰凉。
眨巴眼,明楉抓起自己的手机。
没电了。
他忽然想到还没有给程闫夏发消息,他起身,摸着黑将书包里的充电器拿出来。
可看了看四周,太黑了。
真的好黑啊……
明楉抱紧手机,恹恹地看着。等着天亮,等着有光的时候再去冲电。
一眼睁到六点,室外有了亮意。
明楉充好手机开机,上面是数不清的消息与电话。明楉顿时一慌,忙将消息发过去。
【哥哥,对不起,我忘记了。】
刚发送成功,一通电话打来。
明楉忙接过。
“哥哥。”他小声道。
“嗯。”
“对不起,我到了。”
“原谅你,没有下次。”
“谢谢哥哥。”明楉眼睛微弯,心中那抹空落落的感受消散,“哥哥,还有三天,我就回来了。”
“嗯,注意安全。”
“好。”
挂了电话,明楉起来。帮着老人家做了饭,吃了早餐才回到自家爷爷的房子。
像大奶奶说的,房子有人来,看着不像去年那么破败。但是开门后,还是散发着一股霉味儿。
明楉花了一上午轻扫,重新铺好床。
待所有收拾完,这才去镇上,将寄过来的东西搬回来。
到下午,家里这才有了人气儿。
这会儿端着凳子坐在门口晒太阳,明楉听着山林中的鸟叫。这才想起来,好像村子里,从回来就没有听到狗叫。
也是,人都下去了,牲畜自然也带下去了。
快到春节了,村子里却是越来越安静。明楉看着好几个老爷子、老太太沉着脸下山去了。
到除夕前,明筱筱又来了。
她跟明楉一样高三,照旧也拿着自己的作业来问。这一次,她同样待到太阳下山。
她小心道:“楉楉哥哥,我们也要走了。”
明楉知道,他们家是最后一户下山的。他们走了,山中就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了。
明楉怕吗?
明楉怕。
但是这应该是最后一个,他能陪着爷爷过的年了。
往后,即便是有机会回来扫墓。那也只是稍稍停留罢了。
更何况没人住的地方,深山之中很快就会被杂草树木淹没。再来,他会找不到路的。
“嗯,我知道了。”明楉浅笑,望着天边的晚霞,轻轻道,“我陪着我爷爷,最后一次。”
明筱筱鼻尖一酸。
她起身。“好,那楉楉哥哥下山了来找我们玩儿。”
明楉笑着道:“新年快乐。”
明筱筱看着他还是那么好看的脸,笑着道:“新年快乐。”
——
五爷爷一家,在除夕夜搬走了。
墨色浓郁,村中只留下了一盏晕黄的灯光。远看着,像只剩下一只眼睛的年兽,没了凶悍,只与明楉一样,唯余孤寂。
过年了。
地上「噼里啪啦」的鞭炮完全炸开,青烟在水泥地糊成的院子里环绕。
闻着呛鼻的火药味,明楉半个身子藏在门后,轻声道:“新年快乐。”
“明楉?!”
“明楉楉。”
明楉靠着门喃喃:“怎么会有哥哥的声音呢?”
“小笨蛋,几天不见,不认人了是吧。”
明楉猛地抬头,看到了那从黑暗中步入灯下的人……高高的,围着黑色的围巾,大衣底下是白色的毛衣。走动间,长腿晃眼。
明楉目光颤着,不确定般缓缓落到他脸上。
“看看,还真是不认人了。”程闫夏拎着东西,嘴角扬着一抹笑。是温润的,柔和的,心疼的。
明楉看着看着,又是哭又是笑的,像小炮仗冲了过去。
他没听错,是他的程闫夏。
“哥哥……”明楉紧紧埋在他的肩窝,顿时泪如溪流。
“不省心的。”程闫夏抱着人的腰,轻轻拍了下明楉的臀,“还以为你热热闹闹在家过年,来了才知道都没人,也不打个电话说说情况。”
明楉擦干泪花,垫着脚亲昵地蹭蹭程闫夏的鼻尖。“哥哥,我想你了。”
“想我不让我跟你来。”
明楉偏头,黏糊着又蹭下他的脸,软软糯糯重复道:“哥哥,我想你了。”
程闫夏勾住迫不及待往自己身上抬的腿,手臂一用力,单手将人抱起。另一只手拎着东西进去。
“我也想明楉了。”
明楉鼻尖酸酸的,他紧紧抱着人的脖子。“哥哥,我好想你啊。”
“知道了,小笨蛋。”
进了屋,程闫夏才看到屋里已经做好了一桌子的菜。他将东西放在地上,随后颠了颠手臂间的宝贝。
“还没饿,打算抱多久?”
“好久好久……”明楉呼吸着程闫上身上令人安心的木香,慢慢合上眼,“哥哥,你怎么来了?”
程闫夏决心给他涨点教训,没回。他看着屋里挂着的相框,去上了一炷香。
明楉在后头小声:“爷爷,是我的老公来了哦。”
程闫夏将香插上,随后回到桌边。才坐下,明楉又爬上了腿。
注视着那张白生生的小脸,看着像瘦了。程闫夏轻叹,终究是狠不下心。
“冷吗?”程闫夏拉开衣服,将人拢紧。
“哥哥。”明楉一动不动,紧紧看着他。
见他不说,程闫夏只逮着明楉的手摸了摸。凉幽幽的。
“宝贝,快吃饭。”
明楉侧脸在他毛衣上蹭蹭。“哥哥。”
“傻了?”程闫夏捧着他的脸,“是不是只会叫哥哥了?”
“老公。”明楉收紧胳膊,腻歪歪的,“老公。”
“在。”程闫夏拿他没有办法。只好将人抱着,一口一口的喂。如此下来,那双圆眼睛始终没从自己的身上移开过。
喂了一碗,手心贴了贴明楉的肚子。软乎乎的,跟他人一样。
程闫夏暂停,这才顾忌这自己的胃。一路过来,即便是开车也开了快一天的时间,也不知道这个娇气包是怎么受得了的。
山里冷,饭菜也凉得快。吃到最后,菜里的热油都凝固了。
程闫夏摇摇头,利索地收拾碗筷。期间,小尾巴一直黏着。他走,衣摆上就拉着手。他停,腰就要被明楉抱着。
待上了明楉的床,程闫夏将人抱在怀里。明楉才安分下来。
“哥哥,你还没说,你怎么来了?”
程闫夏点着他眉心,道:“我不放心,妈妈也让我来看看。说我,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程闫夏语气严肃,手却是将明楉周围的被子压实。
“哥哥,我错了。”明楉眼眸湿润,像个蚕宝宝,往上爬了一点。
直到仰头就能挨着程闫夏的唇角,明楉停下,讨好地啄了下他的唇。“哥哥,我错了好不好……”
见他笨拙的认错,程闫夏狠狠收紧胳膊抱着人揉搓了一顿。
欺负得人头发凌乱,气喘吁吁。笑得脸肚子都疼了,才意犹未尽地停下。
而明楉,傻乎乎的依旧坚持地道:“哥哥,你原谅我好不好。”
程闫夏忽然喉咙有些干涩,他掌心贴着明楉的脸摩挲。“楉楉,我还没说算什么账呢,认错这么积极。”
“因为我想哥哥,好想好想。我错了,我想哥哥一直跟我在一起的。”
“我想自私了。”
“爷爷不在了,我只有哥哥了……哥哥原谅我,好不好。”
程闫夏看着人这样了,还怎么舍得他伤心。拉高被子,程闫夏缩下去。“好,原谅楉楉了。”
明楉抿唇笑着,往程闫夏怀中挤。“谢谢哥哥,谢谢老公。”
“乖,睡觉吧。”胸口贴着明楉的小脑袋,程闫夏提心吊胆了这么久的心总算是落回原处。绷紧的神经舒缓,他也跟着怀中的人沉沉睡去。
新年了,山中的年兽匍匐着。大爪子收拢在胸口,黑雾般的毛毛中藏着依偎的两脚兽。
年兽也不孤独了。
作者有话说:
谢谢「布谷不咕」大可爱的营养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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