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无名之境>第一百三十二章 尾声(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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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福运盯着凤柔的脸,觉得熟悉又陌生。

  凤柔以前脸上肉乎乎的,笑起来腮帮子会向上鼓起,现在整张脸枯如核桃,干瘪的嘴唇像是刚贴上去的。她挥着手,阳光在她瘦削的锁骨和起伏的乳.房间投下阶梯状的金色丝线,来回颤动,和眼里的笑意一样蛮横又跳脱。

  是凤柔没错。

  “你回来了?”孙福运不敢相信。

  “对呀,医生说我没事了,可以回来了。”

  凤柔跳下车,许培文跟着下了车:“这丫头隔离期结束了。检查过没事了,就给送回来了。”

  他看着凤柔,心中百感交集:“不容易啊,战斗了两个月,终于有了第一例痊愈的,咱们呐都很高兴,全体医护人员的努力没白费!也多亏这丫头争气,积极配合治疗,心态也好,替我们省了不少事。”

  凤柔嘿嘿傻笑,嘴上说着‘还是医生们照顾得好’,心里却得意坏了。她在鬼门关门外走了一遭,现在病好了,恨不得让全镇的人都知道。

  她挺起胸,跳到孙福运面前:“愣什么呢?!走啊!”

  “哦,走,走,回来了就好,回来就好。”孙福运回过神,一路走得同手同脚,像踩着棉花,人都要陷进地里。

  刚走到镇子口,就有人凑上来,抻出脖子瞅着,但凤柔终究是第一个回到镇上的感染者,没人敢靠近,只远远地看着,宛如偷窥什么稀奇的野兽,凤柔上前,他们就齐齐后退,好奇又戒备地把凤柔从头到脚瞅了个遍。老嶓在人群最远处,觑起眼,视线落在凤柔被阳光照得发亮的脸上。他的儿子孙子都死了,凤柔却毫发无损地回来了,呵,老天真不讲道理。

  他撩起上衣的前襟,来回搓着脖子上的泥垢,像是要借这个动作扯碎内心的烦躁。凤柔笑得越开心,他就越发燥热,汗水湿漉漉糊了一脸。他快要不能呼吸了,在烦闷得快要抓破喉咙前快步回了屋。

  探究、错愕、恐惧的视线像蛛网一样缠在凤柔身上,凤柔不以为然,乐呵呵地向镇上的人打招呼。她看见老嶓的儿媳妇,正要开口,老嶓的儿媳妇脸色一僵,快速地躲到人群后。染了恶沱的人,即便是痊愈了也让人害怕。

  凤柔短暂地失落了一下,笑容僵在唇边,但很快就又化开,没事似的朝家中走去。没一会儿,蒜仔从人堆里跑出来,兴冲冲地打量着她:“柔姐,你没事了?”

  蒜仔像是刚吃完什么果子,嘴里还钝巴巴嚼着,说话都带着弯儿。凤柔被逗笑了,说:“当然没事了!医生说我可以回来了!”

  “太好了!”

  蒜仔大叫,兴奋地想要拥抱,被孙福运一把拉开。

  “干嘛呢?身上脏兮兮的,瞎搂什么。”

  “嘿嘿,我这不是高兴嘛!这还是头一回看到有人染了那怪病还活着回来的!”

  孙福运往地上啐了一口:“我呸,什么活着回来,不会说话就继续吃你的饭去。”

  “咋啦?孙叔,我又没说错!”

  蒜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急得打了个嗝。被他这么一闹,气氛霎时缓和了些,一时间人们面面相觑,隐隐交谈着“真的回来了啊?”“真的好了吗?不会还传染吧?”“真可怕”之类。云家男人冲上来,差点把凤柔扑倒:“看到我婆娘了吗?她被送到哨所了!”

  凤柔吓了一跳,幸好孙福运眼疾手快挡在她面前。

  “看到了呀,和我住同一层楼,她没事,在隔离观察,你别急,再等等。”凤柔说。

  “好了好了,别围着了,都回家去。”

  许培文拉开云家男人。高瞻闻言,挥散了人群。人们陆续散去,却仍有一道目光锁在凤柔身上。

  凤柔抬眼,见是岐羽,岐羽站在空地上,突兀得像荒原里蛰伏的秃鹫,一双眼睛空洞洞的,分不清是在看她,还是透过她凝望世界的另一面。

  两人的视线穿过长满芒草的洼地,在空气中碰撞。岐羽眼神流转,流露出与年龄极不匹配的深意,凤柔被这股视线抓牢,楞楞地向前迈了半步,岐羽却一瞥眼,转身回了屋。

  凤柔站住了,好像箍在脖子上的绞绳突然断裂,从半空跌回地面。她长舒一口气,回头冲孙福运、许培文和高瞻笑了笑。

  “好了,回屋吧,我给你烧一桶热水,你先洗个澡。”孙福运说。

  凤柔脸一臊,被孙福运推回了屋。

  除了空气里的淡淡霉味,屋子还是她生病前的模样。地毯泛了潮,长了毛茸茸的苋草,墙上的青苔被人清理过,留下墨绿色的泥渍。孙福运抱起一捆枯木塞进火炉,火苗窜起来,漆黑的烟在空气里摇曳。凤柔翻出一套干净布衣,嗅了嗅,晾在架子上。

  “孙叔,我不在的时候,这屋子是你打点的?”

  孙福运:“也就顺手收拾收拾,前几天许所长就说你该回来了,我就每天来扫一扫,开开窗透透气。”

  凤柔笑着说谢谢,孙福运乐得吹了一声口哨,把凤柔也逗乐了,索性找了张椅子坐下。她掸开衣服,手指微颤。染了恶沱后,她的手一度失去知觉,扭成奇怪的形状,痊愈后也留下了后遗症,会不自觉地痉挛,医生开了药,还教她复健。她捏着手腕,用两根枯细的指头夹住指骨。

  “孙叔,不用忙活了,我在哨所洗过了。”凤柔说。

  哨所都是电热水器,哗哗的热水从头顶浇下,带给她从不曾有过的新奇体验。

  “再洗洗,这一路回来不又弄脏了吗?这几天干燥,满镇子都是灰,你再洗洗。”

  凤柔笑了笑,就由着孙福运去了。孙福运烧了一大桶热水,凤柔将身子埋进水里,镇上的水远不如哨所干净,沉在桶底的细沙刮着她的脚板,她蜷起膝盖,慢慢下沉,思绪随着氤氲的热气游荡。

  她没有想过能活着回到镇上。

  她所知道的恶沱,是六十年前几乎毁了整个镇子的灾难;是婳临渊和婳娘两代人穷尽一生也无法扭转的宿命;是父亲的死亡和她孑然一身、孤苦无依的开端;是害死岐舟的凶手和火祭背后的荒唐;是婳娘在绝壁上纵身一跃,用生命维系的谎言。

  婳娘……凤柔胸口一窒。

  如果她没有戳破这个谎言,婳娘就不会死,一定会教全镇的人抵御暴雨,会把食物平分给每一个人,会熬辛辣却暖胃的药汁让所有人服下,会慈爱地抚摸她的头,说:家里的木薯够多了,别再送了,留着自己吃吧。

  可婳娘死了。

  是她把谎言戳破,逼得婳娘无处可逃。

  从她流血的那一刻起,她真希望自己就这么死了。

  一命殉一命。

  可她没死成,每天都有穿着白色防护服的医生围在她身边,给她打针、喂药、叮嘱她什么时候该睡觉、什么时候可以下床走动。她学会了透过医生掀开的帐篷缝隙辨别白天和黑夜,也认得了一些新鲜玩意,比如注射器和氧气袋。她看不清医生们的脸,只能从身高和声音辨别是男是女。她很喜欢一个略胖的中年女医生,那人语气和动作都温温柔柔的,让她总觉得如果她娘健在,大概就是女医生的模样。只可惜后来她转阴,被送到哨所,就再没见过她,也不知道她知不知道她已经康复了。真想找到那个女医生,让她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

  凤柔深吸了一口气,海风的咸湿味和消毒水的气味同时窜入鼻腔。凤柔恍惚了一秒,两种气味混在一起,让她觉得身体被割裂,一半已经回到镇上,一半还躺在帐篷里。她又想起岐羽,失去了婳娘的岐羽。

  在哨所的时候,她无意间听到这场疫情与岐羽有关,但她不敢问,更坚信自己听错了。

  她的鲁莽已经害死了婳娘,又怎么能再凭偷听到的只言片语,大肆想象?

  她后怕,更不敢。

  可当人群之外的岐羽静静凝视她,视线自下而上,和高出半个身子的她视线相撞的时候,像是从泥土里迸出一只手臂,狠狠地把她往下拽。

  有那么一瞬间,凤柔觉得她听到的有可能是真的。

  凤柔打了个寒颤,顿时觉得水有些冷了,她拿起毛巾,忽地又是一阵痉挛,毛巾灵活地从手中溜走。她抓了几次没抓住,便放弃了,掬起一捧水,浇在几乎凹陷的乳房上。右乳下方有一道褐红色的疤,是恶沱红疮褪去后的印子,扭曲丑陋,像一条嵌进皮肤里的蠕虫。

  她站起身,让水顺着皮肤自由流走,过了一会儿感觉手指力气恢复了,才抓起毛巾擦干身子,换上一身干净衣服。

  走出茅屋,已是太阳西斜,孙福运和高瞻坐在皮卡车前交谈。孙福运看见他,拍拍屁股跑来:“洗好了?饿不饿?有热乎的玉米糊,吃吗?”

  “你做的?”

  “岐羽做的,我就烧个火。”孙福运看凤柔眼神错愕,又解释,“我暂时和那小丫头住一起,这丫头没了婳娘,少人照顾,我先看着她。”

  说是照顾,其实孙福运也就做一点烧火打水的活儿,岐羽独来独往,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实在用不着他照顾。只是岐羽一直是孙福运心头一根刺,她行为诡谲,心思实在难琢磨,孙福运放心不下,只有盯着,又怕凤柔刨根问题,就用‘照顾’带过。

  凤柔倒是真没多问,思忖了一会儿,冲孙福运笑了一下,跟着他朝婳娘家走去。

  婳娘的屋与她记忆中不一样了。她依稀记得婳娘的屋顶被石头砸了一个洞,被士兵用蓝色的篷布遮着,屋顶还被烧过,屋梁黑黢黢的,现在除了屋顶巨大的牛角依旧刺向天空,茅草和窗檐都像是新的。

  走进屋,屋中陈设依旧,左侧是药架,右侧是火堆,空气裹着亘古不变的药味,她有一瞬间慌神,总觉得下一秒婳娘就会朝她走来,从漆黑的斗篷中伸出手:“柔丫头,把这些玉米分给大家吧。”

  凤柔有些低落,环顾了一圈,没看到岐羽。孙福运说:“她吃过了,回里屋休息了”。凤柔便朝里屋看了看,门帘阻隔了视线,连个影子都没看见。

  凤柔抿了抿嘴,在炉火前蹲下:“岐羽还好吗?”

  “也就那样。”孙福运盛了一碗玉米糊,“就每天给镇上熬药,有人喝有人不喝,她也不在意……”

  其实,在哨所见过顾长愿后,岐羽就更沉闷了,除了晒草药、熬药、进食,几乎感觉不到生气。以前至少还会支支吾吾发出些声响,现在脚步是静的,眼神是静的,连呼吸都是静的,像是一块被泥土裹了几亿年的骨架,或者湿漉洞穴里的石灰岩,冷得骇人。

  但他担心凤柔咋咋呼呼,不敢多说,只把玉米糊端给凤柔。

  凤柔看着紧闭的门帘,在脑海中勾勒岐羽的模样,她都快记不清岐羽的脸了,依稀记得脑海中的最后一幕是岐羽坐在皮卡车顶,两条干瘦的腿挂在半空,和手里的牛角杵一道,晃悠晃悠。

  翌日,天一亮,凤柔就去镇子外看菜田。疫情蔓延之前,士兵们曾在镇子外锄了一片地,她和镇上的女人一同种了好些野菜,后来生了病,便不顾上了。没想到菜田一直有人打理,她的那一块地种满了羊齿苋,不知道是孙福运还是别人种的。

  地里已有好几个女人,凤柔朝她们挥手,女人们还是害怕,怯怯地应声,不敢靠近。凤柔也不在意,没一会儿,蒜仔来了,大喇喇地朝她打招呼,还帮忙挖菜,凤柔心中的阴郁顿时消散了不少。

  回到镇上,正赶上岐羽给镇上的人送药。她端着木碗在镇上一路小跑,敲打门梁。有人掀开门帘,见是岐羽,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阵,回屋拿来空碗,将药汁倒入自己碗中,一饮而尽,岐羽便端着空碗跑回家。不一会儿,她又端出一晚药汁,跑向下一间茅屋。凤柔看了一会儿,总觉得这副画面哪里不对劲,但始终说不出来,一直到岐羽进进出出四次,她才后知后觉。

  太静了。

  每个人看到岐羽,都不与她交谈,要么神情复杂地打量她,要么淡淡看她一眼,便接过她手中的药。而后别说交谈,连视线都不曾对上。岐羽同样不与镇上的人对视,机械地敲门、递过碗、等待他们将药汁倒尽,然后跑回,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像空气都不曾流动。

  岐羽端着碗,跑到第五户人家,敲开门,男人一见是她,厌恶地退了半步。岐羽却像丝毫不觉,依旧举起碗,男人眉头皱得更紧,忽地推了岐羽一把,岐羽一个踉跄,药汁全洒在她淡黄色裙子上,裙子黏在腿上,褐色的药汁从腿间流下。

  凤柔仿佛听见滚烫的水粘在皮肤上的滋滋声,心猛地被揪紧。

  “怎么回事?”

  “可能是尕子不想喝药吧。”蒜仔说。

  “那也不能推人啊!”

  蒜仔薅着头发,尴尬地说:“没事,士兵看到会制止的。”

  凤柔回头,果然见高瞻带着两个士兵跑来。

  “怎么会这样?干嘛欺负一个小丫头?”

  凤柔嗓门大,一说话四下全听得见,尕子冷冷地觑了凤柔一眼,蒜仔脑袋一缩,急忙把凤柔拉到一边:“小声点,之前镇上有不好的传言,和岐羽有关,才有人对岐羽这样。”

  平头说完又怕凤柔追问,赶紧说:“都是一些胡说八道,假的假的,而且都过去了。你可别问我,问了我也不会说的。”

  凤柔心头一紧,猜想多半是哨所的流言传到镇上了,又想起孙福运说“岐羽每天熬药,但有人喝有人不喝”,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画面,再看岐羽被推了也不恼,更不去看闻声而来的高瞻和士兵,无知无感似的抓着碗,拖着湿了一大片的裙子跑回屋了。

  没想到婳娘的孩子落到这般境地。

  害死婳娘的愧疚和悔恨又涌了上来。

  凤柔情绪低落,默默回了屋,搁下菜篮,蹲在炉前拨着火堆,脑中全是岐羽被推开的画面。过了许久,忽看到一道被拉长的影子,像是有人站在背后。她回头,一看竟是岐羽。岐羽端着药汁,不知道站了多久。她还穿着沾了药汁的黄裙子,腿上的药渍已经干了。

  凤柔站起身:“我已经好了,不用喝了。”

  岐羽像是被“已经好了”戳中,眼神闪了一下,又低头看着药汁,抿了抿嘴角,转身就要走。

  “喂,等等……”凤柔下意识地叫住。

  岐羽果真停下,回过头与她视线相对。

  凤柔有些无措,叫住岐羽只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现在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搓着略微发抖的手指:“要不……我还是喝了?正好有点渴了。”

  岐羽低头看着药汁,手指抓着药碗边缘,她的脸被火光照着,显得特别全神贯注,凤柔走到她面前,接过碗,倒在自己杯中一饮而尽。药味略苦,但不难喝,就像婳娘生前熬的那些汤药一样,喝下就莫名的安心。

  “谢谢,但以后不用了,留给有需要的人吧。”

  岐羽还是面无表情,接过碗就朝外走,也不知道把这话听进去没有,凤柔鬼使神差地又一次叫住她。

  “裙子脏了,我帮你洗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