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容趴在地上, 死死地盯着身前不到两尺处的宝石。
猩红色,水滴状,简洁得没有半点多余装饰。
他曾无数次在沈慕玄额上见到过这件饰品, 一根细长银链从黑发下穿过,宝石坠在眉心处,是他身上最醒目的颜色。
无论什么时候, 第一眼看见的永远都是雪白中的一点猩红。
因着沈慕玄以天玑剑为兵器,却又并非剑修, 世人闲来无事, 数百年对他本命法宝究竟为何的猜测层出不穷, 只有想不到, 没有他们不敢猜的。
有段时间, 风传天玑道君眉心的宝石坠子便是他的本命法宝,还为此罗列出了一二三……数种有力证明, 比如一个大男人为什么带着个娘兮兮的装饰品,又比如从没有人见过沈慕玄让宝石坠子离身过……
徐容两辈子都没信过这些瞎话,即使是他,也不知道沈慕玄的本命法宝究竟是什么东西。
但比起外面那些也许一辈子都见不到沈慕玄的修士,徐容绝不会认错这枚日日在眼前晃荡的猩红宝石的模样。
他希望自己看错了, 但眼前这枚宝石,真真切切就是沈慕玄从不离身的那枚!
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哎呀,好像被你发现了不得了的秘密呢。”
身后魔尊的声音含着笑意, 极轻极细,仿佛稍大一些便会发生什么令人难以接受的事情。
听在徐容耳中, 却不啻于九天雷鸣。
轰然一声,将他两世几十年的人生经历都变成了滑稽的笑话。
徐容颤颤巍巍伸出手去,将那枚猩红宝石抓在掌心, 断裂银链从指缝中滑落,却不能从这被灰雾遮挡的高台上得到哪怕半分使它熠熠生辉的阳光。
脚步声在他身畔停下,那人弯下.身来,在他耳畔轻语:“好孩子,把东西还给我。”
一只纤长的手握在他的腕上,另一手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动作坚定而不容置疑。
手上温暖滑腻的触感,是徐容重生以来无数次渴求的,然而它的主动降临,却是在徐容最不想得到的时候。
那只手触及圆润的宝石时,徐容不知哪里受了刺激,突然发了疯甩开了捏住宝石的那只手。
殷琅猝不及防,还真的被他甩开了。
徐容踉跄着向前跑,他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能做什么、他能往哪里跑,他只是在不停地跑,好像只要这样做了,他就能逃离那个人,一辈子都不会知道那个可怕的真相。
他疯狂地逃跑,不知道再往哪里跑,直到跑得精疲力尽、瘫倒在地。
然后,视线中出现了一截鲜艳的衣角。
近在咫尺,他在笑,伸出来的手白皙如玉:“乖孩子,主动把失物送上门么?”
徐容尖叫一声,两手撑在身后的地面上,拼命向后退开。
他奋力挥舞手臂:“走开!你走开啊!”
殷琅缓步逼近:“跑什么?怎么,你不是来给我送东西的么?”
徐容后退的动作停住了,他仰起头呆呆地看着缓慢靠近的红衣身影,忽然露出了一个呆呆的笑容:“师尊……你是来带我回宗门的么?”
他支起身子,一瘸一拐向他走来,步伐急切,七枚甲片绞着血肉的痛感好像被他完全屏蔽了。靠到近处,他更是直接伸出了手,想要拉住殷琅:“师尊,我们……”
殷琅垂眸盯着他,在徐容即将触碰到他垂下手臂的时候,他似乎看到了什么恐怖至极的事,表情一瞬从欣喜转变为惶然,跌跌撞撞向后退去:“不,你不是……师尊不在这里……”
他一屁股摔坐在脏污的血泊中,直直盯着他,恍惚的双眼逐渐清明。
徐容紧紧捏着手中的猩红宝石,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把这个都拿出来了,殷尊者想和我示威是么?”
他捏着银链将蔽天石提起,猩红的宝石微微摇晃着。
“你想告诉我,师尊连从不离身的宝石都送给了你。你想用这个让我知道,就算正邪水火不容,你在师尊心中的地位仍旧远远高于我!你想让我知道,被元晴鹤那个老匹夫通缉后,他第一时间就跑到北魔域请求你的帮助,他对你的信任世间无二!!!”
“是这样吧?”
徐容手中的灵鞭狠狠甩了出去,激起漫天飞尘血垢。
“你说话啊!别不吭声!你是哑巴吗!!!”
静看他发疯的红衣尊者慢吞吞抬眸,轻轻一笑:“你愿意这么想,那就这么想吧。”
“戮神枪。”
他抬起右手,黑焰呼啸而来,化出狭□□身。
殷琅:“我说了要把十枚指甲都嵌进你的身体里,就绝不会少一枚。自己乖乖听话,还是让本尊把你打的全身骨头都碎掉,二选一吧。”
徐容身体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但下一瞬,挟着黑焰的长.枪凌空劈落。这一场战斗,殷琅的枪法一改往日戳刺横扫为主,招式大开大合,每一下都挟裹着千钧之势落下,挨上一下就是半身骨裂的结果。
徐容瞳孔放大,下意识伸手想要释放灵力屏障阻拦攻击。
然而他忘记了自己的经脉中已经没有渡劫期的浑厚灵力了,金丹期与渡劫期灵力储备对比,宛如大江大河与路边的小水沟,甚至没挨到砸下来的枪身,只沾了个气势的边就烟消云散。
“啊——!”
即使已经死去活来三回,被一枪砸中左腿,看上去很正常的长.枪,砸在腿上重逾千斤,徐容听到了清脆的骨裂声,紧随其后就是让他恨不得就此晕过去的剧痛。
但那只是做梦罢了,殷琅早就在前三次算清楚了他的承受上限,又怎么会放任他晕过去来逃避痛苦。
徐容瘫软在地上,无声张大了嘴,浑身肌肉痉挛,像一只脱水的鱼。
他想晕过去,却悲哀地发现自己从没能如此清醒过。
殷琅提枪走到他身前,左掌一翻,三枚甲片浮现。
他还没蹲下.身,徐容已经翻着白眼,人眼看着就要过去了。
殷琅一手按在了他左腿上,以魔气隔绝脏污,强行撕开看似完好的皮肉,将一枚甲片深深塞进了碎成齑粉的碎骨中。
途中不论徐容如何挣扎嘶吼,甚至涕泪横流,他的动作都没有受到半点干扰。
“我没有允许你晕过去。”殷琅淡淡地说,“还有两片没塞进呢。”
徐容大张着嘴喘气,瞳孔都开始涣散了。
他的视线中,只剩下模糊的黑红一片。
他呆呆地盯着那片黑红色,恍惚间似乎听到有人在对他笑,于是他慢慢伸出手,声音轻得像是马上就会断掉:“师尊……你对我笑一笑好不好?只要…只要你笑了……我就听话……”
似乎有谁在轻轻叹气,轻的像是徐容的幻觉。
徐容清醒了一点,小口小口吐着气,害怕惊了这场美梦:“你……答应我了吗?”
‘锵’一声脆响,漆黑的长.枪从他耳边坠落,深深插.入生死台坚硬的地面。
持枪的红衣美人对着他扬唇一笑:“做什么梦呢。”
他指间夹着一枚甲片,当着徐容的面,狠狠插.进了另一条腿的骨缝中。
他说:“你断了我徒弟双腿一臂,就给我原模原样的还回来,少一分都不行。”
他掌心只剩下最后一枚甲片,在他伸手往徐容右臂去时,徐容右手猛地抬起,死死抓住了那只手。
徐容看着他平静无波的双眼,声声泣血:“秦珣,或者说封岚,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我们都是你的徒弟啊!为什么在你心中,他的地位比我高这么多?为了他,你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把我往死路上推?!他是你的徒弟,我就不是你的徒弟吗!!!”
殷琅听完他的控诉,神态如常,甚至风轻云淡地笑了一下:“哦?终于肯面对现实,承认我是你师尊了?”
徐容惨笑:“沈慕玄,你可装的真够好的,骗过了我,骗过了太华仙宗,甚至骗过了天下人!”
当他不再欺骗自己,过往的一切便拨开了云雾,一目了然。
不论是前一世,还是这一世,他都只是殷琅掌中的一枚棋子。
黎白苏为了他的家传功法,对他百般呵护,在目的达成之后,毫不犹豫命令他的‘贴心师姐’花琦兰将他推入地狱。
不论执剑一脉还是执法一脉,沈慕玄只当他们都是小丑,稳坐钓鱼台,哪方弱势下去,他便暗中出手拉一把,省的太华仙宗内部达成统一,将矛头转向北魔域。
他徐容,也只是对方制衡手段中的一枚不起眼的小棋子而已。
可笑他一腔真心错付,没看透这人是朵黑心莲,一朝重生,竟然飞蛾扑火般主动求着投入了无底深渊,落得如今凄惨下场。
殷琅看他眼神变化,就知道这人半分悔改之心都没有,八成还在怨天尤人,把他的一切遭遇归到了哪个倒霉蛋头上。
无趣。
魔气一震,徐容无力的右手滑落,殷琅发力捏碎了他的右臂骨,淡淡道:“所以你才永远不会懂,我为什么这么护着阿珣。”
这话没头没脑,徐容自然听不懂,更何况他沉浸在右臂断裂的痛苦中无法自拔,有没有听到这句话还是两说。
殷琅翻掌落下,在徐容杀猪般的惨叫中,将最后一枚甲片也嵌进了他的右臂骨中。
然后从徐容手中拿走了蔽天石,猩红宝石归位瞬间,他身上随着魔气运转漏出来的灵力味道,也尽数收归于无。
徐容躺在地上,出气多进气少,眼看着就不成了。
他双眼完全看不清东西了,意识模糊,靠着直觉向前颤颤巍巍抬起左手:“师尊……救……”
最后一个字没能说出来,左手重重摔落在地,气绝身亡。
与此同时,渡劫期都肉眼难见的世界顶部,悄无声息裂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
无色气流似乎等待这个时机多时,第一时间鼓起全部力量向裂缝发起冲击,接到首领命令的灰雾怪物们齐心协力,朝着裂缝内外夹击,不断扩大裂缝的大小。
等到裂缝足以让一个灰雾怪物的体格穿过,灰雾怪物们排着队一个一个从其中穿过来,乖乖站在一旁。一个接一个,罗列成队。
没有声音,没有动作,像一只秩序森严的军队。
无色气流一通狂舞,领头的几个灰雾怪物彼此碰撞一番,赢到最后的那只站了出来。
无色气流围着它转了几圈,似乎很满意这具新身体,猛地冲了进去,三丈高的灰雾怪物身体急剧缩小到不足一丈,挥挥手臂,踢踢腿脚,又转了几个圈,才停下这些奇怪的动作。
它高高扬起手臂,向前一挥,对身后的怪物们下达了指令。
冲击!占领这个新生的美味世界!
***
生死台上的灰雾散开,红衣人影拖着长.枪缓步而出。
秦珣一瘸一拐,却是第一个迎了上来:“师父!”
靠到近处,才小声道:“您没事吧?徐容身上那股奇怪的力量……”
殷琅伸手往他肩上一搭,秦珣身体僵住,立刻迎来师父冷冷一瞥:“就差残废了,谁让你站起来的。”
往后三十丈,十八重狱的医修、丹修咬着衣角欲哭无泪。
少尊非要跑,谁敢强行按住他啊!
秦珣还在自以为小动作地往他身后看,被殷琅揪住后领,下意识脖子一缩,以为就要被拎起来了。
谁知道师父忽然松了手,上下打量一下,戮神枪化作黑焰散去,他微微曲身,一手揽过徒弟腿弯,一手托背,轻轻松松把一个一百五十斤的青年抱了起来。
秦珣:“!!!”
才要挣扎,被师父垂眸淡淡扫过一眼,立刻僵成木头人,两只手臂直愣愣搭在小腹上,离尸体只差一个安详的表情。
众目睽睽,殷琅泰然自若地抱着徒弟走到十八重狱的魔修队伍旁,蹲身把人平放在了一群医修、丹修面前。
微笑:“别让本尊在一月内看见你站起来。”
秦珣僵住,点头如捣蒜。
殷琅转身要走,又被徒弟拽住了衣角,眼巴巴:“师父,徐容……”
“死了,骨灰都没剩下。”
他转身离开的瞬间,黑焰就将徐容的尸体连魂魄烧得荡然无存。
他一动,尊座之上的七位魔尊目光齐刷刷扫过来。
再一步,天下城中成千上万的魔修抬头仰望。
第三步,天光破云,满城金辉浮动。
宴归禾与第五鸿双双退开,让出宽阔的大道,举目望去,光辉夺目的浮动大殿矗立在道路尽头。
第五鸿笑道:“恭贺第一尊者,入主天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