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琅在被带着撞进虚空裂缝后就昏迷了。
虚空通道本就是只有渡劫期才能顺利通行的快捷通道, 他灵气神识基本耗尽,毫无经验的徐容也不知道要撑起防护结界,被虚空罡风一冲, 当场晕倒。
再醒来的时候,身上血衣已经被换掉了,没有黏腻难闻的血腥味, 显然在昏迷中已经被清理过身上。
身下是厚软丝滑的被褥,顶上是雕花镂刻的华美床顶。
殷琅盯着床顶看了三息, 翻身而起, 视线飞速在整个屋子里过了一遍。
……好了, 他知道这是哪了。
右手在床上一撑轻盈落地, 足下微凉, 左右看了两眼找不到鞋履,忽然有统一服饰的侍女垂首缓步而进, 走到他身前,蹲身行礼:“见过道君。”
两排共八名侍女,后六名手中都捧着托盘,上面分别放着衣物、鞋履、饰物等,全程低着头不看他。
仔细看, 能发现这八人的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殷琅表情变得古怪。
这阵势……嘶,不是他想的那样吧?
为首两名侍女走上前,再次蹲身后, 伸手来替他更衣,其中一名口中声音透着恳求:“还请道君不要为难我们, 我们只是领命行事而已。”
道君、道君心情微妙,很配合地展开双臂。
嗯……怎么说呢,魔尊大人已经非常习惯这种待遇了, 一点徐容想象中的别扭抗拒都不会有,倒也不必专门拿侍女威胁他。
侍女脱下他昏睡时穿着的里衣,为他从内到外都更换了新的衣物。
从托盘上拎起那件通体艳红的长袍时,她又是忐忑又是恳求,美眸雾气浓浓,抖着手一步步靠近。
殷琅的眼神更微妙了,甚至有点好笑。
他笑着摇了摇头,招手叫侍女过来:“放心,我并不在意这个,继续更衣吧。”
侍女被这个笑容安抚住了,大着胆子将红衣往他身上披去。
殷琅配合得该抬手抬手,笑问道:“你们换了新魔尊么?”
侍女见他一直没发脾气,如外界所传那般光风霁月,胆子也大了不少,抿着唇小幅度的点头,小声道:“这位徐尊者是七日前出现的,那时前尊者正召集那些修为高强的大人在前厅,徐尊者突然破门而入,当着所有人的面杀死了前尊者,敢反抗他的人都被残忍地折磨死了,他就成了新的尊者。”
“哦?我怎么记得你们北魔域换魔尊是要经过魔门盛宴的。这样实力高强就直接杀上门,杀掉上一位魔尊,日日换新王,北魔域不会乱成一片么?”
“话是这么说,但……”侍女小心瞧了他一眼,声音压得更低,“道君可能不太了解我们北魔域的情况。那位第一尊者陨落在妖域,其余几位尊者要么伤亡惨重自顾不暇,要么忙着吞并严尊者的势力,原本也就已经乱成了一团……这种时候,没人分得出心思管这里的闲事的。”
殷琅微讶:“你倒是知道的不少啊?”
一个普通的魔修侍女怎么可能了解得到北魔域上层的博弈。
侍女轻轻颤抖了一下,泪水就要涌出,又被她强行憋了回去,恐惧胆寒浮现在眸中。她回头扫了一眼另外七名侍女,咬着唇猛烈摇头,祈求道:“您不要问了。”
正好最后一层衣服也穿好了,侍女簇拥着他往镜前坐下,开始打理头发。
殷琅这才注意到她们最后往自己身上披了什么。
一件……薄如蝉翼的金红细纱,罩在先前那件红衣外。
红纱是用北魔域特产的一种红石魔蛛吐出的丝织成,这种红石魔蛛只生活在一处奇特山谷之中,吐丝每年产量极少,只上供给排名前三魔尊。
殷琅对这些花里胡哨素来没什么兴趣,偶然在宴归禾那里见到过一次。
厉害啊这小子,居然连这种东西都能拿到手,他在妖域时没什么功夫分心关注徐容,没想到妖都城外一别,也不知得了什么奇遇,修为突飞猛进到如斯地步,居然连原本的第七魔尊都被他干掉了。
不过……严偃居然死了?北魔域势力重新洗牌。
看来他得找机会去了解一下他被带走后,妖域发生的事情。
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实在无聊,殷琅漫无边际发散着思维,好不容易等到侍女战战兢兢一句完成了,他随意往镜中瞥了一眼。
“……”什么狗屁审美。
原以为与自己魔尊时形象差异不会很大,却不想只是多穿了一件纱衣,任她们稍微修整发型与眉眼,镜中人已经陌生到殷琅自己都不敢认了。
尤其此时他正百无聊赖端坐了一个时辰,对镜时单手撑着额角,眉眼间一股懒意。搭上这一身,叫他整个人看起来相当的……让人有‘食欲’。
“……哼。”
瞥见一群侍女想缩又不敢缩、浑身瑟瑟发抖的模样,殷琅也无意为难这些不由自主的人,挥手叫她们下去了。
修真者的敏锐听觉里,一道熟悉中透着些许陌生的脚步在走廊上缓慢靠近。步调不急不缓,脚步略有沉重,不像是凡人,反倒像刻意放重脚步、要让人听得更清楚些的修者。
殷琅在心里嗤笑一声。
用脚步声来给人营造沉重压力的手法,他早几百年前就不用了。
身体向后一靠,长腿随意交叠,坐姿自然的不能再自然。
他慢悠悠地听着这个脚步靠近这间屋子,又故意停在门前,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才伸手缓慢地推开大门,让自己一点一点出现在屋内人的视野中。
殷琅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真无聊,这小子动作能不能快一点,快点陪他演完戏,他就能快点赶回十八重狱了解情况,安排下一步行动。
万一耽搁了他吞并至尊宫的大事,一个第七魔尊的地盘够赔的么?
徐容磨磨唧唧了半天,终于走完了进门流程。
他唇角带着难掩傲然的笑容,微微抬起他那高贵的下巴,将目光落在了镜前人的身上。
他呆在原地,做了无数遍演练的表情管理直接失控,惊艳充盈了双眸,满心满眼就剩下那道红衣身影。
啧。
果然还是好想挖掉那双眼睛。
殷琅垂眸忍耐再忍耐,直到他忍无可忍即将爆发之时,徐容‘啊’了一声,整个人向后到退一步,恍若大梦初醒,眼神不自觉地游移,刚移开就难以控制地转了回来,不断重复这个过程。
殷琅不得不当先开口打破这个循环:“徒儿,你就没什么想跟你敬爱的师尊交代的么?”
他太稳了,姿态闲适自然,还信手从旁边小几上拈起一块精致糕点喂进口中,慢悠悠等着答复,与徐容想象中抗拒、惊慌、难以置信的模样南辕北辙。
这反差大的叫他一时都愣在原地,几度张口欲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股闷气憋在胸前不上不下,如鲠在喉。
即使是厌恶恐惧呢,都比沈慕玄如今的姿态要叫他心里来的更舒畅些。
你看不到一觉醒来身边大变的环境吗?看不到旁人畏我如虎狼的态度么?
你难道不好奇为什么会身在此处?为什么侍女要强行给你换上这样的衣服?不好奇她们为什么拦着你不让走?不好奇我为什么会这样走到你面前?
徐容满心的不解,他自我疏导了半天,勉强挑了一个话题开头:“您没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不对么?”
“你说被封了的灵力,我知道啊。”
然后呢?
如果不是为了保持形象,徐容几乎要抓狂。
你这个反应是不是哪里不太对啊!
然而没有然后。
殷琅又懒懒打了个哈欠,困意止不住地上涌。
徐容握紧了拳头,努力压抑胸中那股郁气,告诉自己不能第一天就吓到师尊……狗屁吧!他有半点被吓到的样子吗!
徐容冷下脸,索性破罐子破摔:“我也不怕告诉您,您的修为已经被我封住了,这里是北魔域第七魔尊的宫殿,外面守卫森严,没有灵力,您是冲不出去的,就老老实实待在这里吧!”
殷琅看了他一眼,徐容心中升起轻微期待,他会说什么,一定会愤怒地呵斥我以下犯上、不顾……
“嗯,我知道了。”
不顾……
不顾……
不顾……
“砰——!”徐容愤怒地摔门而去。
啧。
年轻人,还是养气功夫不足啊。
确定徐容的气息走远,殷琅右手指尖浮现跃动的黑焰,往眉心轻轻一扣。
黑焰的气息与戮神枪交织共鸣,被封禁七天的戮神枪正暴躁着,三枪就捅穿了那层对殷琅来说并不牢靠的封印,灵力魔气瞬间贯通全身,衣袍翻飞。
随意‘嗯’了两声敷衍掉戮神枪的抱怨,殷琅闭眼感应着身体的变化。
他的修为在昏迷中连破两阶,直接冲到了渡劫期大圆满,还多出了一大部分凝聚成光球留在丹田中,隐隐散发着恐怖的气息。
只要拿到妖主口中那道机缘,他就能顺水推舟进入此界修真者的巅峰——合道期。
这位妖主陛下可真是大手笔啊……
感受着丹田中光球蕴含的能量,殷琅忍不住惊叹。他甚至怀疑,妖主觉得跌落境界的这部分灵气散掉也是浪费,索性就直接一股脑送给他了。、
又送宝贝又送修为,还帮忙暂时解决到了大.麻烦,让他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进行他的北魔域一统大计,这么大的帮助,等价思考一下也能想象到她索求的那个承诺恐怕绝不是简单能完成的事,甚至有可能涉及到了上界……
想到宝贝,殷琅手一翻,掌心就浮现了一块完整的玉石,只是玉石中间有数道裂缝,破坏了它的美感。
殷琅盯着这块能引起整个修真者疯狂的荒古宝玉,完全不觉得这会是那个逆徒主动放进他手里的。
他略微沉吟,伸手敲了敲宝玉,试探道:“天道,在么?”
乳白色的人形在他身前三尺处缓缓浮现:“何事?”
哎呀,还真的一叫就叫出来了。
令人惊喜。
殷琅示意地掂了掂掌心宝玉,天道没有感情地点头:“你的。”
又迅速补充道:“不要许愿。”
殷琅一顿,暂时将先前想问的那个问题延后:“为什么?”
他费这么大力气集齐七块碎玉,不就是为了能靠这个洗掉身上的灵根么。
殷琅沉着气,等待天道的回复。
天道却说:“元晴鹤已经用它许过愿了,没能成功。”
不等殷琅追问,?k就继续说完了:“曲西让秦珣转达给你,此界从未有过飞升者,是真话。因为世界还未彻底完善,与上界联通的飞升之路并不存在。既然没有飞升之路,自然也不可能让此界修者抵达上界。”
“上古神灵也不能?”
“不能,因为这是违反大道规则的。上古神灵也要接受大道规则的辖制。”
“但洗去灵根这种事,应该不违反规则吧。你也承认了这荒古宝玉已经是我的所有物,又为什么不允许我许愿。”
“洗去你的灵根,我就能做到,不需要上古神灵。”
“你要我用掉那个承诺?”殷琅气笑了,往后一靠,“请搞清楚,这是你送给我的承诺,我是它的支配者,什么时候用、用不用都是我的事,你无权干涉。”
“我并非这个意思。”
?k说:“我请求你的帮助,将这个愿望留在世界完善、与上界开始连接通道的时候。你的灵根,何时需要,我就何时帮你洗掉,不需要消耗承诺。”
殷琅铁石心肠,没有半点动摇:“你只是此界天道,你赋予我的东西上限限制在这个世界,但上古神灵赋予我的上限在神界,这个交易并不等价。”
“不。”
?k身上短暂出现了类人的‘犹豫’情绪,但很快就消失了,而?k说:“我能赋予的上限并非与世界等级有关,而是与被赋予者本身血脉等级有关。”
?k说:“我能赋予你的东西,与上古神灵是等价的。”
殷琅去拿点心的动作顿住了。
“心跳加快,呼吸急促。”?k笃定地说,“你相信我的话。你同意我的请求么?”
殷琅垂眸半响,哑然失笑:“恐怕也只有你,能把‘请求’说的像‘要求’一样。”
他点头:“我只是知道天道不会说谎。我同意了。”
屋内凝滞的氛围消散,殷琅轻巧拈了一块点心,问起最初想问的那个问题:“徐容的实力,为什么会在短时间内突飞猛进到这种地步?如果我没判断错,单以灵力水平论,他甚至已经摸到渡劫中期的边缘了。”
?k道:“因为域外生灵,即你们口中的灰雾怪物。”
“那头真龙体内附着的域外生灵并曾在化龙天劫前,被徐容身上笼罩的此界气运吸引而去,吸食气运时留下了种子。在化龙天劫之下,它并未被彻底劈散,而是借着这颗种子附到了徐容身上。”
“它伤势太过沉重,附身后便陷入沉睡,力量却与徐容融合,将徐容的修为提升到了渡劫期。”
殷琅嘲讽道:“这种手段提升上来的实力,难怪我看虚的连我一枪都扛不住。”
顿了顿又问:“就是说,灰雾怪物之劫并没有彻底解除,一旦徐容体内潜伏的怪物醒来,就会再度爆发?”
?k点头。
“如果我现在就杀死徐容呢?”殷琅冷酷地说,同时关注着天道的任何变化。
然而?k什么反应也没有,好像殷琅要杀死的不是之前被?k百般维护的天命之子一般。
?k平静地点头:“你可以这样做,但如果不能一次毁掉域外生灵,反而惊动了它,它会重新潜伏到任何与徐容有过接触的人身上。”
殷琅发现了一个细节:“你为什么不称呼他天命之子了?”
?k说:“因为,他已经不是了。”
***
殷琅从第七魔尊、或许现在改称为徐尊者的宫殿里溜走了。
从第七魔尊的势力范围到十八重狱,一路上各式各样的乱象让殷琅深刻体会到了如今的北魔域乱成了什么样子。
让他欣慰的是,十八重狱并没有因为他的短暂失踪停止运转,依旧在有条不紊地向外扩张。
他到的时候,戚峥不在核心宫殿中,李洬正被无穷无尽的文书埋首在书案上,秦珣跑前跑后调度着十八重狱的内部事务以及前线物资,偶尔腾出手来还能帮李洬处理一部分文书。
从他们交谈中,殷琅才知道戚峥是带人去分割至尊宫的势力了。
虽然好像第三宴归禾、第四朝谅、第五第五鸿、第八乌曼陀、第九焦玉玉明里暗里都倒向了殷琅,但严格说起来殷琅只是他们在‘做严偃的狗’与‘投向与严偃对抗的强大魔尊’中选择了后者。
即使是与他签订了契约,将势力分割给了十八重狱的乌曼陀,在严偃这个巨大的威胁死亡、第七魔尊暴毙、第六魔尊独木难支难成气候的情况下,也不是做不到独立出来,重新成为一方霸主。
更遑论其余几人。
尤其在他久不出现、生死未卜的前提下,在分割至尊宫势力这件事上,面对甚至不是渡劫期的戚峥时,他们更加不会让出任何利益。
魔修之间的利益,从来都是靠拳头说话的。
殷琅想着龙虞对他说的那份‘机缘’,微微笑了起来。
没关系,不过是把这些家伙再揍一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