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玉从不缺追求……

  冼玉从不缺追求者, 从他还小的时候,隔壁村县就有许多妇人大娘想要给他定娃娃亲,都被师父以孩子太小为由给推辞了过去;等到冼玉少年长成人, 名气渐扬四方时, 师父却已经日益年迈, 如意门的重担渐渐交到了冼玉的手中。

  等到师父故去后, 又发生了种种事情,再加上师兄叛变,冼玉一气之下将他逐出师门,从此, 更加没机会也没心情再去谈论那些风花雪月。

  冼玉最快乐最怀念的, 便是幼年的那段时光。

  只有在这里,他才没有失去。

  正是因为如此, 他才不能理解顾容景。

  修士寿命绵长, 而凡人却大多只有六七十年的寿命, 生老病死轮回分离,没有修为的普通人结合只会徒增烦恼,这也导致这一千多年来,越来越多的修士内部互相结为修侣,渐渐成为了常态,一来志同道合还可以增进修为, 二来可以相伴度过漫长岁月, 不再孤寂。

  但是,所谓的常态大多都是男女双修, 男人与男人之间已经是世间少有,更不用说是师徒之间这样震世骇俗天理难容的悖伦关系。

  顾容景有师父有朋友(如果赵生和郑盛凌算得上的话),人长得十分俊美, 性格也好,有未来无限美好的前程,冼玉还打算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就为他找一门不错的婚事。可是这一切美好的幻想,都只能停在这一刻。

  冼玉实在是想不通,顾容景到底是什么时候对他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这世间有那么多条路好走,可他偏偏要走一条最难走的路。

  顾容景靠在师父睡过的软枕上,鼻尖隐隐传来熟悉的香味。冼玉不爱用香,但是他总是能从他的发间或是他的衣袖中闻到一丝很清浅的香气,这味道让他安心,自从秘境中出来后,失眠的小毛病好像在这里不治而愈。他歪着脑袋,尽管蜷着不那么有安全感的睡姿,但几乎是立刻就入梦了。

  冼玉看着他熟睡时毫无防备的侧颜,轻轻叹了口气,思绪烦乱时,远处忽然响起一道低吟的哨声。

  他起身,临走之前帮顾容景掖好了被角。

  夜深露重,冼玉随手拿了一件外衣,降下隔音法阵,才动作轻浅地推门出去。等到出门后,他借着微光看到了手中外套的银边,忽然有些犹豫,但屋外又响起哨声,他顿了顿,还是接着往前走去。

  往外走了一段小路,他抬起眉眼,看到月光之下苏染站在不远处的榕树旁,手中捻着一片翠绿的叶子——刚刚她就是用这片翠叶,吹出了婉转类笛的暗号。

  冼玉把手边的外衣递给她,眉眼冷淡,但说出口的话却带着几分自然的温柔,“披上吧,别着凉了。”

  苏染立刻被感动到了,轻轻吸了吸鼻子,小声道:“谢谢主人……”

  话音未落,就听见冼玉无情的音调,“这个很贵,明天记得洗干净还给我。”

  苏染:“……”

  “多少钱我都给得起。”苏染撇了撇嘴,“五百年前你没回来,如意门又被封锁之后,世间再也没有你的消息,我身边也没有留下一件关于你的物件,有时我想怀念回忆,都有些恍惚,总觉得那段时间或许只是我做的一个梦罢了。”

  冼玉微微一顿。

  苏染见他不说话,就知道他是心软了,刚要笑着说一句谢谢主人,好把这件事坐实,但没想到冼玉只心软了半息,“这件衣服是别人所赠,是他一番心意,我不好转手再送你。”

  苏染听见这句话,还能不明白他说的人是谁?心里马上泛起无限酸水,“是那个姓顾的小子送你的?所以,主人才这么珍惜?”

  “……”

  “不管是谁送的,都和你没有关系。”冼玉撇开目光,道,“有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之前在魔窟的时候,时机不对,也没有时间理清楚,所以今天晚上是最后一次——”

  苏染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他要说什么。

  “我不想听,你——”

  “你不应该找我。”冼玉望着她的眼,他明明看到了苏染眼底的无助和阻拦,但他也没有丝毫犹豫,“也不应该继续留在我身边。”

  苏染红了眼角,倔强道:“应不应该不是你说了算,只有想不想,我想见你,想和你说说话,想留在你身边哪怕只是以婢女或者是奴仆的身份——难道这也不可以吗?”

  冼玉顿了顿,苏染已经哽咽地又问出了一句,“五百年了,我们之间分离了五百年,难道你就没有一刻想过我们吗?你知不知道——“

  “你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被丢弃在路边的小妖兽了。”冼玉打断她,”现在的你身边有药王仙,有你另外认识的师兄弟,有全新的完全不一样的生活。难道这一切,还不够你满足吗?“

  这怎么能满足?!这哪里能一样啊!

  苏染顿时哽住了。

  ”你只是活在过往的遗憾中罢了。”冼玉还以为自己说中了,看到她说不出话的样子,语气又微微缓和了些许,“如今我也有了我自己的生活,再次重逢我很高兴,但是多余的事情,我希望不会再发生。你……能明白吗?”

  多余的事情?

  是什么?

  苏染刚才还很难过,听到这几句话有点茫然,又有一种离谱的女人的直觉,“……多余的事情,主人,你是在……你怪我今天晚上说了那些话?你怪我故意在顾容景面前与你亲昵?”

  这些话摆在明面上是有些难堪的,更何况苏染还是个女孩子,冼玉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

  “……他跟你告状了?”苏染忍不住怒骂这臭小子心眼儿太小,又忍不住怨气脱口道,“主人,你知不知道那小子今天为什么对我拔剑?难道你真觉得他是在担心我要加害你吗?他明明是对你——”

  “我知道。”

  仅这一句,苏染就哑口了。

  月冷如水。

  所有人都在屋中熟睡,没人听到他们的这一番夜谈。

  冼玉长身而立,乌丝披肩青衫微动,苏染哑然,却听他轻描淡写但又无比肯定地道:“我知道。”

  如果说刚才苏染那句话是气愤时脱口而言,那冼玉这句话就相当于世坐实了,毕竟苏染和顾容景相处也只有这几日,只要对方不承认,那她也不能断定真相如此。

  但就连冼玉都这样说了……

  苏染不知为何,心底涌起一股浓浓的怒意,她攥紧了拳头,此刻真恨不得提剑进去直接给顾容景身上戳两个窟窿。

  “他对你怀着这样不轨之情,就算是天理也难容,主人,难道这样你还要护着他吗??”

  苏染一半恨是恨顾容景有这样好的运气,能把冼玉留在他身边,可他却不顾师徒名誉做出这样的丑事,另一半是怨冼玉竟然这样都能容,还为顾容景来警示她不要太过分。

  凭什么,凭什么啊?!

  顾容景都能留下,凭什么她得走?!

  要论现在的心情,她真觉得酿了八十年的陈醋也不过如此了。

  “……与这些无关。”

  苏染却不依不挠,“那与什么有关?”

  “……”冼玉从没有碰过这些情爱之事,更别提实在自己的老熟人兼曾经的小辈面前,谈论这种禁忌话题,不禁有些难堪。

  “他并不是真的爱慕我,只是因为从前太孤单寂寞了……就像当初净诚把你带回如意门,他救了你的命,后来你就只爱黏着他一个人。”

  水中漂泊浮沉的人,就算岸边的人只给了他们一根稻草,也会就此产生依赖与眷恋,不舍与占有。

  苏染曾经对方净诚,就亦如现在的顾容景对他一样。

  顾容景和苏染,某种程度上是同病相怜的,他们都是不为主流世俗容忍的存在,都是被遗弃的可怜人。从未得到过的人才不会在乎,只有拥有又失去的人才会患得患失。

  与其说顾容景对他有那些不容于世的心思,倒不如说,他是在害怕失去。苏染刚才总问凭什么他可以自己不行,满脸不服气的模样,但很可惜,有时候差的就是那一点。

  他和顾容景有约定。

  话说到这个份上,苏染怎么可能再拒绝。

  “倘若真的如你所说的这样,那我也可以和你保证,再也不去招惹他。”说着,苏染举起三根手指立誓,但目光却落在冼玉的脸上。

  她要冼玉也发誓。

  她要他发誓,今日对她说的这些话,没有一丝出于冼玉对顾容景的‘私心’。

  冼玉从前是举世敬仰的玉清道君,以后也会是,就算他将来有道侣,甚至是男道侣,那个人绝不会,也不可能是顾容景。

  冼玉沉默了片刻,那短短的几息时间里,苏染是很恐慌的,她害怕冼玉不同意,更害怕不同意背后的原因。

  但好在最后她害怕的场景没有出现,冼玉凝眉冷淡地立下了誓言,“我发誓,今日此举只是为了让他看个清楚,除此之外,没有一丝一毫,一丁点的私心。”

  “有违此誓,”冼玉顿了顿,才道,“我永不成仙。”

  这道誓言,可比苏染轻飘飘举起的三根指头重得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