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山眠听到自己的名字, 他回头望了一眼南乐生。惊鸿一瞥，南乐生心里一阵哆嗦。
不行啊，他不可以在这里放开咏山眠……
闵西颂看着他的脸色, 觉得好玩, 跟川剧变脸似的，格外好看。
“你让我再看一遍, 再看一遍我就跟你签。”他深吸一口气，说道。
闵西颂做了个“请”的姿势：“您随意, 对了, 咱们的速度要加快一下, 我就听到他们在催你吹哨。”
下一个念诗的是你，急什么急？
南乐生又是仔细看了一遍，无奈脑子不够用, 他觉得自己像是提前进入了老年期，只好叹了口气，在空白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闵西颂哈哈一笑。他走过来，想用手拍拍南乐生的脑袋，又嫌弃他脏, 卷起他的外套, 往他脑袋上按着, 摸了摸。
用力摸了摸。
“小南啊, 你和我签了的是半年约, 试用期一个月，入职后还要至少做五个月。你的同事都是能人, 你自己也不能落后呀，好好表现，给你升职加薪！”
签完合同，效力顿显，闵西颂的口吻立刻转变成了老板的腔调，南乐生回不了话，只能抬头看咏山眠，用欣赏美男，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好了，两位都到我身边来，”闵西颂说道，“我来念我的那一段。”
闵西颂念诵的倒数第二段中，描绘了富野寻找妹妹不得时不停哭泣的场景。
每念一个字，那些四散在街头巷尾，墙体缝隙中的肉块与尸体边，就会响起细微弱小的哭泣声。
一开始，站在天台上的三人以为那是亡魂在哭泣，人类与鬼怪的魂灵在副本街道上四处游荡，通过半透明的身影看去，街道变得朦胧不明。
等过了一会儿，他们才察觉出不对劲。
所有的哭声都是一样的音调，语气，逐渐人数变多，哭声也越来越广，越来越大，他们朝狼藉的街道上看去，只见尸块之中逐渐爬出人影，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他们都戴着一张面具。
黑白打印出的男孩脸，作出哭颜。面具左右各有一个洞，绳子穿过洞，将面具套在人的脸上。这些人影，默默在自己诞生的尸块旁站立了一会儿，随后就开始四处翻找起来。
“他们在找什么东西？”南乐生问了一句。
身边两人俱不清楚，于是通过耳机询问其他人。
丽塔正在奋勇斩杀怪物，她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时机说话，冲所有人喊道：“离他们远点，不要被他们抓住了！他们都是富野的□□！”
诗本的只能给众人一定的提示，很多细节是他们思考推断出来的。他们三人在天台上，周围有不少的尸体，眼见肉块里要伸出了几只小手，他们三人二话不说，一起把堆积如山的躯体，推到了天台外。
富野的□□都是鬼魂，会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行走。他们直接无视了墙体与障碍物，一穿而过，遇到活物时就会停下，用手查探，发现不是自己想要的东西，便会直接用手撕开。
撕开的生物中又会逐渐长出怪谈，一脱而出的怪谈往往形不成形，它们觊觎着还未挣脱出来的怪物们，上前一口吞下。
“我说你们两个有没有试着统计一下，”闵西颂趴在栏杆上说，“底下的这些怪谈们，出生了多少批，互相厮杀吞食了几次，现在出生的又是第几批。”
倘若每次开启百鬼夜行都要用这种方式给整个嵌套副本里的怪谈换新血，那再经过几次，遗留下来的怪谈副本，将无人能敌。驱魔厂严格把守诗本的道理也显而易见：百鬼夜行开启之后，活人的数量将急剧下降。
南乐生心情有些复杂。
阅读诗本是出去的唯一方法，想要去上一层，只能想办法抢夺诗本，并在市中心朗读。
他并不想要伤害这么多人，但副本一直在渴望死亡。它就像巴比伦塔，通过美好的都市假象，吸引接纳成百上千的平凡爬塔者进入，再接他人之手，一次收割干净。
他们五人，已然变成了富野地狱之中的死神。
副本真是太坏了。他人之幸必须建立在他人之死上，想要离开地狱就必须先走过地狱，想要走过地狱那就必须先创造地狱。
富野永远找不到他的妹妹。地狱中永远回荡着他的哭声。
孤独的富野哭了，死了，碎了，变成土中砂石，一个个往远方走，他那俊俏秀美的双目中充盈泪水，他的哭声无人回应。
妹妹或许也死了，碎了，变成土中砂石，他见不着她们。
让人迷茫的死亡占领了富野的思维，他只有一个念头，找回自己的妹妹。
不能冲人撒娇，别人不领情，那就杀了他。不能向人哭诉，别人听不见，那便吃了他。
富野走在只有他一人的山野大道上，翻过七座山，趟过七条河，用七周时间走过了整个地狱，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
哭声离开了他的喉咙，化为副本的哭嚎，钻入鬼怪们的脖颈中。于是所有怪谈有了声音，他们都在告诉进入副本里的人类，富野的孤独之旅，有多么令他疲惫。
这一座座的高楼，一排排的房屋，不是楼也不是屋，它们是富野的坟墓，是他停留过的地方。它们是富野脑海中，残留的人类习性。
它们是富野的坟墓，上百个富野在这里死亡。
他不关心姐姐，他不关心自己，他只想找回自己的妹妹。她在哪里？在人肚子里？在泥石房屋里？在花草根部？还是已经离开了，变成了……
李岚在四周鬼怪的哭泣声中抬起头，他的脑中无端出现了一段话语。
是阿菖的语调。阿菖她之前说过什么？
作为副本内的强者，力量与根源直接连接，她当然知道一些隐藏的内幕与剧情。
或许他们有办法找到富野的妹妹，而不是通过开启百鬼夜行通关这个副本……？
李岚内心存疑，想询问南乐生，又想起今日南乐生运势不佳，不仅丢了脑子里的智慧，还丢了自由。其他人也没法冲过去帮他，就这么在耳机里，听完了全过程。
不过，若是处于当时那境地，李岚也无路可选，只能乖乖听闵西颂的。
不管怎么说，南乐生都不适合在嵌套副本中继续停留下去了。南乐生签下合同，其余人这算是彻底认清了闵西颂的真面目，对他的提防心也更上一层。
闵西颂没有耳机，这是南乐生和他事先做好的约定。因为南乐生要求闵西颂和自己一起行动（他若是和其他人一起，结果可能更糟糕），所以没有给他耳机。
其余人在同频中问南乐生该怎么办，丽塔直接说还不如早点杀了闵西颂。
问题是现在他不能这么做。
李岚听着丽塔的声音，忍不住苦笑了，她知道丽塔说这话，其实也只是开个玩笑，在场所有人，都不清楚丽塔真正的馈赠是什么，她没说，所有人也不再期待。至于剩下的，全都是货真价实的菜鸡，派不上什么大用场。南乐生今日的衍生技能也是个谜，如此看来，只有闵西颂是最靠得住的。
说句实话，李岚因为慕强，他对闵西颂虽有排斥，但也非常好奇这个人究竟有多大的本事，身边还剩下些什么王牌没有使出来。
厌恶他，恐惧他，与想要探索的念头交战过几回，他便接受了现实，闵西颂入队就入队吧。他的念头还是太天真了，这也怪不得他，因为他对人就有自带的美化滤镜，要是这个人善于伪装，那就完蛋，李岚能被骗上好几天。
吃过一次亏，又吃过一次亏，李岚在塔里见过形形色色不少人，他对闵西颂也有提防心，至少自己不能像南乐生那样被坑进去。
不过此刻他是没什么心思去分析闵西颂了，身后追逐他的妖魔鬼怪越来越多，几乎成了非人类马拉松比赛现场。他看到了远处红色的光芒，知道那边是最终的出口，用力一扳车笼头，撞出了高速公路。
“我已经往目的地赶过去！你们现在呢？”李岚问道。
周邪和伊政打得够呛，不过还算顺利，坐上了代步工具。丽塔自然是不用说，南乐生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
“喂？南乐生？你说个话！”周邪在耳机里焦急地大喊。
过了好一会儿，南乐生狼狈的声音才传了过来：“闵老板刚刚让我把【杀人魔雨衣】穿起来，抱歉我手头有事，实在是太忙了，大概过三分钟吧，我和同事两个人教育好下属就往那边赶。”
耳机另外一头的几个人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同事？什么下属？很快他们反应了过来，同事指的是同样签了合同的咏山眠，下属指的是与南乐生签订了合同的阿菖。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管着那只女鬼呢？难不成你真的想把她带出去？”丽塔急了。
“是啊，这合同都签了，总不见得把她留在这儿。你放心，闵老板和我同事两个人有办法对付她，新来员工稍微用点手段，就服帖了。”
南乐生在另一端用自己不习惯的认真口吻说着，一句话结束，还砸吧两下，像是觉得嘴里不对味儿。
闵西颂说有办法，那就是有办法吧。这滑头，为人上坑得一逼，处事时还算靠谱，只要是和他有关的事情，一般都不会办砸。
李岚放下心，他打开了机车的远光灯，在林间小道上飙车。周围田地荒废寸草不生，土坡幅度很小，翻起来还算方便。
远离高速公路之后，周围的鬼怪一下变少，偶尔有几只蹿出来，也不过是新生的小家伙，李岚一个没注意，把它们碾成了肉泥。他小声说了句“抱歉得罪阿弥陀佛”，左脚再次踩下油门。
大概十多分钟之后，他靠近了红光所在的区域。
红光像纱绸，飘浮在空中，李岚停下车，小心翼翼的走到光边上，一伸手，竟然掀开了红光。
这是一种极为奇特的触感，道道红光可以被一层一层地揭开，往里头走，就像是走进巨大的轻纱牢笼中。
他走了一百多米，好像其他方向上也来了人。周邪，伊政和丽塔先后进了光幕里，他们互相打了招呼，下意识寻找南乐生，却是没见着他人。
“先往中心走吧。”周邪抽出刀，劈砍面前的红光，发现劈不开，皱了皱眉。
“我们先去看看里头到底有什么东西。”
李岚回头看了一眼城市，那边火光冲天，不知什么鬼怪引燃了大楼，正在肆意摧毁建筑物。他晃神一秒，脑内划过一个白色身影，消失不见。
周邪在远处喊他，李岚立刻转身追赶。
三人又走了近八百米，这一处坑道下滑，他们便往下跳去，抬头一望，坑道呈现漏斗形，红光只在漏斗之上，下方没有一层层的红光照耀，景色模糊不清。
三个人便打起手电筒，往下飞奔。红光如丝线收束在一起，朝最底端合拢而去。那里有一块石碑耸立着。
三人跑到石碑之前，你一口我一口，喘了好久，稍作休息后，才打量起面前的石碑。
这块石碑有两米高，上面到处有红色的“正”字。仔细一看，不难发现这些“正”是被刻上去的，而不是用颜料草草书写而成。
三人看了一阵，没发现什么蹊跷的地方。周邪伸手想要触摸石碑，一人突然说道：“别碰。”
是一个小男孩的声音。那孩子站在石碑后，此时走了出来，重复了一遍：“别碰石碑。还不到时候。”
“富野？”周邪认出他来，“你一直在这里等我们是吗？”
富野没有回答她，而是朝她身后探头看去。三人立刻转身，只见坑道上探下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她身上爬下了三个人。
阿菖停在坑道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往前走。三人便小步奔跑，到了石碑前，和李岚他们一样，南乐生喘了一会儿，才开口询问：“人到齐了吧？下一步该做什么？”
早到的三人看向富野，小男孩眨了眨没有眼白的双目，踩着小皮鞋走了两步，众人给他让路。
他在石碑上找了一会儿，像是找到了什么，指着一处，回头对众人说：“在这里，刻一道横。”
那是“正”的最后一划。
丽塔最先答应，她掏出大剑就想上前，小男孩拦住了她，举起自己的手，放到她面前。
他拿着一根针。所有红光，都在针的末尾收束了，串进洞里。
“你要我用这根针，去刻一横？”丽塔看他。
富野点点头。
南乐生觉得不太对劲。他想把丽塔拉回来，但是自己脑子里形不成理由。既然没有理由，那就不能阻止她。周邪面色有异，她像是也看出了问题。
果不其然，就在丽塔将针戳到石碑上的一刻，她忽然惨叫一声，往后退了一步。她松开手，针掉在了泥土里。
李岚上前扶她，丽塔捂住自己的胸口，说了一句：“这根针不太对劲。我一拿起它，身上就泛疼，刚戳下去第一针的时候，心脏就像被针扎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