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界的经历说来话长,楚昱特意隐去了最后有关幻境和魂枪的部分,只着重讲了烛龙与他那恋人的恩怨纠葛,听得无迹唏嘘不已,颇有些心有余悸道:“还好晟儿足够爱我,若不然……”
他指腹无意识地在白瓷杯壁上缓缓划过:“其实不瞒你说,早些年……晟儿也求过我,让我给他一个解脱,因为他不想再这般半人不鬼的活着。”
“那段时日,他几乎是只要神智一清醒,就会这般地恳求我,甚至是向我尖叫、辱骂……可过后却又会哭着向我道歉,告诉我他不是故意的。”
没有什么动人心魄的赘述,但楚昱仍能从那平淡的字里行间,品出充满晦暗、破碎、和无止尽折磨的苦涩味道。
——面对爱人的残丝断魂束手无策,只能任凭时间将过去的耳鬓厮磨都磋磨成相看两怨,这样的经历最是煎熬人。
“我那时真害怕,害怕折腾到最后一无所有,留不住晟儿,甚至还要他带着恨意离开我。”无迹收紧攥着杯盏的手,道:“你知道吗?楚昱,就差一点儿……如果你那天没将羽衣给我,我真就要万劫不复了。”
楚昱眉梢微动:“你那时想做什么?”
“继续因为生魂井的下落去揭妖主的逆鳞?又或是终于受不了而选择给晟儿一个解脱……?我不知道。”无迹苦笑:“反正没一个念头是理智的。”
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楚昱道:“你不想再找生魂井了吗?”
“有烛龙这个前车之鉴我还哪敢?……从前只是走投无路了,但现在脑袋清醒过来想想,生魂井的传说的确是经不起推敲,光是没有一个许愿者能活下来跟咱们现身说法这一点就很奇怪。”无迹叹道:“更何况你跟我讲这个不就是劝我收心吗?当然,兄弟也承你这份情……这些日子我也想通了,人生不如意之事十常八|九,奢求那么多干什么?能跟晟儿再相守个几百年我就已经知足了,大不了等他去了,我也跟着,黄泉下还做一对夫妻。”
“你看得开就好。”楚昱笑说道:“毕竟我还真怕你放着眼前的良辰美景不去享受,而偏要去寻那虚无缥缈的生魂井,到头来平白浪费了我的十二根尾羽。”
“我哪有那么傻?妖界的天祸每隔五六千年便要一至,每一至都会使将近八成的大妖怪身殒,而如今离上一次天祸降临已过了六千年了,指不定哪天灾祸突然降临就把我给筛下去了,这种时候我还瞎忙活什么?当然是要跟老婆腻在家里及时行乐得才好。”
“及时行乐吗……?”
楚昱喃喃想着,他是不是也该抛开身外之物,扪心自问一番——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没有注意他的怔忡,无迹那边还在滔滔不绝:“说来我和我媳妇举案齐眉,这些年来什么该做的事都做了,也就差生个孩子继承我这偌大的乾元海了。”
“……你媳妇是男子吧?”楚昱回过神来,狐疑地打量了无迹一番道:“还是说你们狴犴一族有什么特殊的——”
“当然没有了!”无迹立刻激动地打断他道。
“那你要怎么生?”楚昱边问着,思绪边有些飘忽,他心想,若是自己将来真的和重苍成了,那么孩子的问题应该是不用愁的,毕竟梧桐树分个根插个条之类的都能活,只是这样长出来的小梧桐却多半也难以开智。
唉……看来还是要用树种来栽培才算是继承了重苍的血脉,可是这万年老树这么多年就结了那一颗种子——而且还被自己弄丢了,看来孩子的事情是没戏了。
楚昱遗憾地叹了口气,想到将来若是他和重苍受劫死了,那逢年过节也就没人供奉了,而妖主之位最后没人继承也怕是要便宜了外人,唉,真是叫人头秃。
勉强将思绪拉回现实,楚昱就听无迹在一边理直气壮地道:“我怎么知道?这事就全靠我媳妇儿了,毕竟他们凡人最擅长的就是繁衍后代,没看北斗七城中的那些凡人都是一茬接着一茬的么,不像我们狴犴,唉,八百辈子就传下我这么一个独苗。”
“……”楚昱突然觉得无法跟他这种智障交流,正无语着,珠帘就忽然被掀开,从后面走出一个端着菜盘的清秀少年,看模样应该就是无迹的妻子,而他似乎是在外面听见了二人的谈话,进来就瞪了无迹一眼,在看着后者讪讪闭嘴后,他才笑着放下托盘,为楚昱殷勤布菜道:
“九晟有今日还要多亏了太子相赠的羽衣,但我一介凡人也回报不了什么,就只能请太子尝尝我的手艺了。”
楚昱笑笑:“不用叫我太子,我和无迹既然以兄弟相称,你也就跟着他叫我楚昱就好了。”
九晟闻言颇为腼腆的抿嘴笑笑。
“这时候你又认我当兄弟了。”无迹却是撇撇嘴,转头大言不惭地对他媳妇道:“没事,他要你叫什么尽管叫,算来我比他岁数大,没让他叫你一声嫂子都是便宜他的了。”
九晟继续保持微笑,看向他:“闭嘴。”
无迹:“………”
某妖王立时就如霜打茄子般地蔫了,直到等九晟和楚昱寒暄了几句离去后,他才重新焕发活力,对楚昱一脸沧桑道:“你懂得,平常我们不是这样的,今天是因为有你这个客人在,所以才我给他了个面子。”
楚昱笑而不语,端起杯盏致意道:“知道,我都懂。”
说完就云淡风轻地放下杯盏,拿起筷子要夹菜。
“是真的。”无迹又忍不住追加道。
“是是是!”楚昱边敷衍地连连点头,边将醉虾放入嘴中,但谁知虾肉刚触及味蕾,他的神色就倏然一变。
“怎么了?”无迹见状终于不再纠结自己的面子问题,疑惑问道:“难道晟儿的菜不合你的口味?”
楚昱摆摆手说不出话来,费了半天劲才将那只醉虾勉强咽进喉咙,沙哑地开口道:“我就问你一句……你这些年到底尝过你媳妇做的菜没有?”
“尝过啊,难道不好吃吗?”无迹说着就晏然自若地夹了一口,放到嘴中嚼了两下道:“这不挺好的吗?”
“………”楚昱怜悯地望着他:“是爱情让你失去了味觉吗?”
这句话语气中的用情至深,藏意之切,足以让所有听者都为之动容。
于是无迹也绷不住了,趴在桌子上小声对楚昱道:“哥求你了,千万别说出来,我媳妇就在外头听着呢,我以后能不能家宅安宁就全靠你这一遭了……哦,对了,秘诀是放在牙上嚼两下,千万别碰舌头,也别咽下去,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你不早说!”楚昱痛不欲生:“我已经咽下去了……”
“什么?”无迹大惊失色:“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头晕吗?想不想吐?要不要吃点酸的压一压?”
这话越说味道越不对,楚昱骂道:“你他娘的把这些话留着问你媳妇去!”
说完,他就感觉好像有一颗浑圆的物事正梗在喉咙口,难受地他登时一个干呕,就将其吐了出来。
拿起桌上的帕子擦掉嘴角涎液,楚昱撑着桌角还有些没缓过劲来,就听无迹在那边道:“这也不是你刚才吃的那盘虾啊,这……这怎么像个树种?”
树种!?
楚昱立刻抬头,就见地上正静静躺着一颗绿色的灯笼状物事,可不就是那天重苍给他的梧桐树种?
“它……它是怎么跑到我腹中来得?”楚昱目瞪口呆。
无迹不明白他惊讶背后的含义,只当他是单纯地疑问这么个东西,便显摆起他的阅历道:“这应该是那种灵力不低的树结的种子吧,这种东西可不能随便乱摘,因为一离开本体它就会自动寻找最合适的土壤钻进去,哪怕那土壤是血肉之躯它也要钻,所以要是遇上那种不怀好意的树故意阴你,你可能就变肥料了……但是你这颗看上去灵力倒是挺温和的,应该没有要你血肉来滋养自己的意思,不然你早就会感觉不对了。”
“………”闻言沉默了半晌,楚昱盯着那树种,咬牙切齿地道:“……是啊,那我可太感激它了。”
“其实也没啥,以你的修为,也不至于被个树种搞死,顶多就是几个月后生个树芽出来呗?”无迹跟个傻狍子似的自以为风趣,说完还疑惑道:“对了,你最近不是一直待在穹屠山吗?怎么会碰到树?穹屠山上不就一棵——啊!卧槽——!”
他终于反应过来了,指指地上的树种又指指楚昱,语无伦次:“你你你……你和万年梧桐……它它它……”
“失陪了。”楚昱不等他说完,就雷厉风行地用一块丝帕包起了树种,掀开珠帘径直走了出去。
无迹后知后觉地才想起跑出去,追喊道:“诶……你要去哪?”
“找人算账!”楚昱恨声道。
气势汹汹地飞离了乾元海,楚昱满心愤怒:他真是看错重老妖了!
………
………
穹屠山顶,冥央宫中。
重苍的身形忽然如同墨迹般显现在长廊上,他垂着眼帘,一道光斑打在他的侧脸上,恍惚竟是透尽了疲惫般地苍白无色。
捂着嘴忍不住低咳了两声过后,就连他自己的神色都有些讶然——怎么会……怎么会如此虚弱?
缓缓闭上眼,冥冥却还能感到自己和本体梧桐之间的感应,难道只是自己多心了?
强压下心下的不安,他伸出手掌在虚空中一按,暗青色的浮雕大门就渐渐显露出来,迈步走进去,原本漆黑的寝殿倏然大亮,但重苍的脚步却是一顿。
横跨酒溪的拱桥上,一抹背对着他的身影立在那里,而似乎是察觉到了投过来的视线,他缓缓转过身,对着那张相同的皮囊露出一笑。
那一瞬间,重苍遍体冰凉,却也什么都明白了——他和‘他’就是秤杠的两端,重的那一方将会掠夺走轻者的一切。
而现在,阿紫突破了他所设下的结界,所以毫无疑问……这场博弈,他输了。
‘他’是来掠夺的。
“你想要如何?”重苍沉声道。
“我说过,我要一切回归正轨。”阿紫从容自若地走下拱桥,在重苍面前站定,眯起眼道:“他的魂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