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走狗>第142章 

  “王”陨落之后,社会又陷入了新的混乱。

  起初人们因为纪敬而凝聚在一起,他们的目的是救出纪弘易,手中所挥舞的旗帜上,也都统一画着煋巢的Logo,然而现在“王”一死,纪弘易的线索就彻底断了。政府的前工作人员告诉纪敬,纪弘易被送去特殊的疗养院治疗,但是具体位置不详,这似乎是“王”发布的最后一条命令,负责送纪弘易去疗养院的研究员在完成任务之后,也取下自己的体征圈,消失在人海之中。

  人们开始猜测,纪弘易可能已经遭遇不测,事发以来纪敬一直步步紧逼,被逼上绝路的人没有理由在自杀前还想着将纪弘易送到疗养院去。

  “我们不可能再找到他了,这肯定是‘王’报复我们的手段,他为了耗尽我们的力气,故意让人骗我们说纪先生在疗养院里。”

  周围的人听了都开始窃窃私语,纪敬冷着脸,语气坚定不移,“不可能,‘王’需要我哥做实验,不可能杀掉他……”

  “什么实验不实验的?这一切都是因为纪弘易而起,‘王’多的是杀掉他的理由!……”

  他话还未说完,纪敬就扑了上来,他将说话的男人撞倒后,握紧拳头往对方头上挥去。

  “闭嘴!”血丝爬上了纪敬的眼白,他咬牙切齿地叫道:“他没有死!”

  人们围上前来,七手八脚地将两人拉开,被揍的男人一摸鼻子,发现自己出了血,叫嚣着要和纪敬干架,立即被身后的人拉住。

  “我们已经仁至义尽,帮了你很多了!‘王’已经死了,我们的生活还得继续,不可能一天到晚陪着你找一个死人!”

  “你他妈的闭嘴!”纪敬说完又要朝前冲去,身后两名男性见状立刻抱住他的手臂往回拉,纪敬行动受阻,脚步一顿,狠狠骂了一声,尽管被两名成年男性拽住手臂,他的攻击却没有受到阻碍,只见他咬紧牙关,压低身体,直勾勾地盯着对面,如同一只怒火中烧的野牛,然后他脚踝一转,如同一颗突然发射的导弹,拖着身后的两名成人猛冲上前,用自己的额头撞向对面的男人。

  那名男人同样被旁边的人架住双臂,面对纪敬一点不加掩饰的攻击时,他就像是一只被钉在靶心的靶子,他连忙想要后退,可是他身后围满了人,几乎是退无可退,只能在围观群众的注视下,被纪敬撞得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人群立刻骚动起来,人们围上前查看男子的伤势,同时不忘回过头责备纪敬。

  “你怎么连自己人都打?”

  纪敬喘着气,揉了揉自己的额角。

  “他自找的。”他冷冷地说。

  民众沉默不语,连连摇头,其实这名男子说出了大多数人心里的想法,他们已经做到了力所能及的一切:取下体征圈,逃脱“王”的掌控,放在以前,那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至于纪弘易——他们确实想要救他出来,可是依照现在的情况来看,有关他的有效信息为零,而纪敬口中那名政府员工的话,又能有多可信呢?

  他们还得建立新的社会,还需要新的领导者带领他们前进,起初他们以为纪敬会是最好的人选,可是现在看来,他不过是一名同“王”一样被执念腐蚀理智的人。

  原本围绕在纪敬身边的民众逐渐离开了他,他们很快便分出了不同的派别,这些派别之间不一定为对立关系,只是有不同的优先事项,比如新自由派,他们想要破坏围墙,前往围墙之外的地方建立新世界;而生命自由派,虽然名称与前者十分相似,他们的诉求则是将生命权归还到他们自己手中,这批人多为安乐死合法化的簇拥者,从某种程度上来看,生命自由派的诞生更多是出于民众的反叛心理:“王”剥夺了他们死亡的权利,现在他们就要将这个权利要回来。

  新自由派与生命自由派虽然并不对立,但是他们仍然在地盘上做了划分:新自由派认为他们得抛去过去的一切,包括“王”建立的制度,还有城内的资源,这也是他们想要前往围墙外的原因;而生命自由派将会继续在围墙下生活,他们会制定符合他们价值观的法律,如果新自由派在城外遇到了麻烦,他们愿意为对方提供支持。

  而对于那些不属于任何派别的人,他们几乎都留在了围墙下,这些人大多是老年人,他们不想再经历翻天覆地的变化,也没有力气跟随新自由派的人前往陌生的森林探险,留在原地便成为了他们最好的选择。

  生命自由派很快便举行了第一场听证会,他们想要通过的第一条法案是:安乐死合法化。听证会当天,正反双方对于安乐死进行了激烈的辩论,反方同为生命自由派,他们并不是完全反对安乐死,只是认为现在社会形势尚未稳定,安乐死合法化可能会带来一系列潜在的道德问题;正方的立场则很坚定,通过这项法律将是他们重获自主生命权的第一步,他们将会有时间解决道德上的问题,制定更加完善的法律,他们甚至拿煋巢集团举例:仿生人上市之前同样面临着一系列的道德问题,现在不也同样证明了它们对人类生活做出的贡献?

  反方立刻抓住了他们的漏洞:“如果没有仿生人,我们也不会如此轻易地被‘王’糊弄,这就是我们想要强调的潜在问题。”

  然而正方人数众多,反方的声音实在太过微弱:他们坚称自己并不反对安乐死,只是认为正方应当在社会形势稳定之后再来讨论如此具有争议性的问题,还未等他们强调完这点,反方内部又有人临时变卦,认为安乐死十分残忍,并没有达到正方口中尊重生命权的目的。

  “残忍?”正方一拍桌子,“为什么残忍?许多病人饱受病痛的折磨,他们因为‘王’的法律而无法有尊严地死去,法案通过之后,人们将能选择自己想要的时间、地点结束他们的一生。安乐死药剂很早就被研发完成,如果不是因为‘王’,早该在市面上流通了。你们不要把它想得那么恐怖,被注射药剂的人不会在临死前感到任何痛苦,他们只会陷入沉睡,会在美妙的梦境之中,见到一辈子都没有见到的人、得到从未有机会得到的东西、完成没有来得及完成的夙愿,他们会在短暂的美梦之中过完漫长的一生……无论如何,都比活在我们这样的操 蛋世界要好多了!”

  反方的领头者气急,当场晕厥,安乐死法案就这样在一片沸腾的民声之中通过了,然而如何定义自愿、如何设定申请手续等,都是正方接下来需要考虑的问题。

  法案通过的当晚,城内的围墙首次出现了裂缝,政府的兵力无法抵挡住泛滥的民怨,只得眼睁睁地看着新自由派用石桩在围墙上硬生生地撞出一块大洞。

  这个消息传到城内,立刻引起了生命自由派的欢呼,他们为新自由派送了来水与食物,鼓励对方朝未知的前方继续探索。

  “我们会守在这里,等待你们的好消息。”新自由派说道。

  各个流派不断形成,唯有纪敬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对他最忠诚的一批民众最终也离开了他,人们无法在毫无线索的情况下跟随他继续寻找纪弘易,离开之前,他们告诉纪敬:如果真的得到了纪弘易的消息,他们一定会回来帮他,可是在那之前,他们也得寻找求生的法子。

  纪敬的名字不再被人们提起,他就像是动乱时期一只路过的蜻蜓,在水面上留下了一圈浅淡的涟漪,春风吹过之后,水面又平静得如同一块银色的镜面,镜面之下的鱼群找到了通向大海的方向,他们游离了池塘,不再讨论曾经在水面上做过短暂停留的蜻蜓。

  只有蜻蜓还留在小小的池塘里,他独自停在树梢上,十年如一日地寻找着池塘里,那条最格格不入的小鱼。

  )

  距离首都五千公里外的偏僻小镇里,仿生人护工像往常一样来到疗养院上班,它在衣帽间里换上自己的工作服,戴上医用口罩,然后乘坐电梯来到顶层。

  在进入安全等级最高的病房之前,它需要先用密码打开第一道钢门,然后在第一道与第二道门之间的消毒室内洗净双手,戴上手套,做好准备工作之后,它会在第二道门前认证自己的身份信息,确认一切无误之后,才能够进入病房。

  它手里端着一只银盘,银盘上搁着一杯温水,和一小把药片,它走到病床跟前,将银盘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将病床的上半部分升起,好让病床上的青年能够更好地吞咽。

  然而青年从头到尾都像没看到它似的,他扭过头一眨不眨地盯着在窗外的树枝上跳跃的麻雀。

  “吃药了。”仿生人拿起药片,递到他嘴边。

  纪弘易仍旧别过头不去看它,虽然他装作没有看到对方,仿生人却看到他抿紧了嘴唇。

  “吃了药,今天就能带您出去走一走。”它说。

  纪弘易听到这句话,终于转过头来,问:“什么时候?”

  “晚些时候。”

  “现在。”

  “现在不行。”

  “那就不吃。”纪弘易再度看向窗外。

  仿生人思索片刻,上次给他灌药的时候,疗养院叫了四名仿生人过来,它们掐着他的嘴巴忙活了半个多小时,才将药全部灌进他的喉咙里,结果它们刚没走多久,纪弘易嘴巴一张,又把药吐在了床上;它们也试过将药藏进饭菜里,当纪弘易发现它们不再强迫喂自己药片时,他立即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他一连好几天没有吃饭,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直到奄奄一息。

  唯独说起出门散步的时候,纪弘易才会稍微配合一点。

  仿生人做出了让步,“好,吃完就出去走走。”

  它将药片递到他嘴边,纪弘易半信半疑地看了它一眼,终于张开了嘴。

  它将药片放到他的舌头上,接着将水杯递了过去,纪弘易含住杯沿,垂下眼喝了起来,仿生人看到他的喉结滚动着,直到将杯中的水全部喝完。

  “请张开嘴让我看一看。”它将空水杯放到床头柜上。

  纪弘易面露不悦,但还是张开了嘴让它检查,仿生人捏住他的下巴,稍稍抬起,确认他没有将药片藏在口腔里后,才弯下腰开始为他解开手脚的约束带。

  “只能走十五分钟,之后我们就得回来了。”仿生人将他带下床,为他打开两道钢门。在乘坐电梯来到一楼的小花园之前,它通过对讲机,让其他仿生人护工将花园内的病人们带回房间。

  纪弘易的位置一向被严格保密,仿生人永远不会背叛下指令的主人,所以无论在什么样的条件下,它们都不会向外界供出他的位置。普通病人没有来到疗养院顶层的权限,他们不知道这里到底住着谁,或者说,他们甚至都不知道疗养院顶层住着人,每当纪弘易离开病房时,仿生人都得确保他不会在医院里碰到其他人类,这么做主要是为了防止其他人泄露他的位置。

  来到一楼的小花园时,护工们已经将病人带回了各自的房间,偌大的花园内只有纪弘易一个人,其余仿生人看似在角落里打理花草、清洁卫生,实则都不动声色地跟随着他的脚步,暗中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是整座疗养院里最难搞的病人,不吃药、不吃饭还算好的,听说他的心情变幻无常,状态极其不稳定,好的时候能够和仿生人像熟人一样闲聊,不好的时候曾经在病房里扭断了一名仿生人的胳膊。

  不过它们并不会因此生气,或是讨厌他,主人在下指令的时候,给它们打过预防针,它们明白跟病人较劲没有意思,再者它们并不像人类一样脆弱,就算被拧断了胳膊,当晚就能找工程师修好。

  纪弘易在花园里走走停停,他一会儿去看树上的小鸟,一会儿低头去看石板路旁的野花,看着看着,他就朝花园出口的位置晃晃悠悠地走去。

  仿生人走上前,请他不要再往前走。

  纪弘易笑了笑说没有,转身就朝出口的位置拔腿跑去。

  仿生人拧起眉心,按下了手中的按钮,特质的体征圈立即将少量镇静剂打进了纪弘易的身体,他跑了没几步就膝盖发软,摔倒在地,仿生人面色凝重地走上前,纪弘易趴在地上,手指痉挛着无法用力,它蹲下身将他扶了起来,然后将他的一只胳膊绕过自己的肩膀,另一只手扶住他的腰,带着他往病房的方向走。

  纪弘易浑身发软,不得不靠在它上,他踉踉跄跄地跟在它身后,几乎是被它拖着向前行走,虽然身上无力,他的眼神却一点都不柔软,他垂下眼皮,贴在仿生人的耳边说:“明天我会先把你敲晕了再跑。”

  仿生人笑了笑,说:“花园内还有十多名护工在场,您还是不要想这些不切实际的事情了。”

  纪弘易听闻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他被带回病房内,被抱上床,手脚再次被绑上约束带。

  这样的尝试,他不知道做过多少遍了,仿生人明明知道他会逃跑,却还是会答应带他出去,作为让他吃药的筹码。纪弘易尝试了十多次以后,终于不再逃跑了,他似乎接受了自己无法出去的事实,在花园里散步的时候,他的视线也不再向出口的位置飘去。

  在仿生人看来,这是药起了作用,纪弘易的状态比刚来时稳定了不少,它们会试图和他交谈,他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有时会多说几句,有时就靠在树干上眯着眼歇息。被带回病房里时,是他状况最不稳定的时候,仿生人不得不再三保证,明天还会再带他出去,这样哄上好多遍,才能让他安静地回到房间。

  纪弘易一天中的绝大多数时光依然在病床上度过,起初仿生人会为他打开角落里的电视机,电视里总是在播一些在他看来十分无聊的新闻,比如第几块围墙倒塌,以及生命自由派之间的内讧,这些都没有窗外的景色来得好看。仿生人发现他不感兴趣之后,就不再为他打开电视,而是将床的位置搬得稍稍离上锁的窗口近了些。

  纪弘易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树枝抽出嫩芽,嫩芽长成巴掌大小,又在秋风中瑟瑟发抖,逐渐耗光养分,变成枯萎、黄色一片。某一天清晨,枯叶开始掉落,每阵风吹过时,树叶都掉得有多有少。

  深秋了,他想。

  “五……六……”

  “你在数什么?”

  这是道陌生的男声,纪弘易头也没回,就说:“落下的树叶。”

  他数到了十,可是身后的仿生人依然没有来催促他吃药,他终于回过头,看向门口的男人。

  他的目光与纪敬在半空中无声地交汇。

  半晌后,他问:

  “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