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基地里来了一批新兵,他们的平均年龄在二十九岁,可以说是纪敬的同龄人。当军用直升机载着他们降落在一望无垠的平原上时,不远处的老兵们正在拿自己的香烟打赌,他们中有的认为今年会有四成的新兵通过训练课程,有的则认为只有两成可以捱到最后。
新兵们背着行囊走下直升机,老兵们见状热烈地迎上前,主动将他们带到食堂前领取被装。新兵们将在这里度过三至六个月的训练期,他们的通行权限比纪弘易的高不了多少,除了宿舍、食堂、和室内训练场以外,其余地方没有长官的允许一律不得踏入。手机等电子产品也已在登上直升机之前全部上交,如果有人想方设法地将电子产品带进来,基地的特殊屏蔽装置不仅会屏蔽网络,还会捕捉到一切试图向外传输的信号。
普遍来说,新兵们都是年轻的“末日一代”,今年却有不少人的年龄在三十五岁以上。老兵们心照不宣,没有问他们为什么选择入伍。
现在是和平年代,军队的待遇不差,政府又会为退役军人提供终生福利。而基地之外的世界里,一切都与生育、与人类未来挂钩,与之无关的一切行业都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迅速边缘化。对于有些人来说,入伍更像是努力讨一口饭吃。
现如今科技发达、资源富足,而这一切的基础都建立在人口急剧减少的基础之上。地球依然生机蓬勃、四季照常更替,人类的命运却以不可阻挡之势走向衰败。
至高无上的“王”掌握了所有资源,如果想要从他的统治之下谋生,就得按照他的法则生存。
“鸡蛋事件”发生之后没几年,有人在匿名论坛里表达了对“王”的不满。
“上一辈喜欢研究基因,可是我不喜欢啊,不是每一个人都适合做这一行。”他预言道:“现代社会的发展方向是很危险的。‘王’掌有一切资源之后,大家必须得遵从他的游戏规则才能生存下去。”
此话一出,引起无数声讨。许多人说他不懂“王”的苦心,甚至控诉他逃避身为人类的共同责任,只顾自己享乐。
也有人问他:“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他说:“我要逃出去,逃到没有体征圈的社会中。我可以养几只鸡、种几颗菜,‘王’无法控制围墙之外的资源,我依旧可以自给自足。”
可是人们对围墙之外的社会一无所知,听说贫民窟里都生活着被流放的重犯,比起和他们争抢资源,在“王”的统治下生活或许是更为安逸的方法。
那人留下最后一条评论之后,就从匿名论坛里销声匿迹。听说他真的逃到了围墙之外,具体过得如何则不得而知。
资源虽然富足,却又被严格控制。工作愈发难找,入伍便成为了另一种逃避的法子。
老兵们看向这些“高龄”新兵的目光里多少带了点同情,他们知道绝大多数人都不会撑过训练期,而训练期结束之后,这些人依旧得回归社会,继续寻找谋生的法子。
新兵到来之后,纪敬的日程愈发繁忙,这天他直到夜里十一点多才回来。他白天负责对新兵进行战术训练,包括急救、包扎等培训课程,晚上又向上级汇报了大学开学日的安排:当天纪弘易不会在学校做过多停留,发表完新生致辞,他就会在特殊小队的护送下回到基地。
上级对此没有异议。军队对于纪弘易的事情还算小心谨慎,他们只希望警方能够尽快破案,这样他们才好将烫手山芋转交出去。
纪敬上一次给纪弘易送完早餐,当晚回到宿舍之后就发现自己门口摆着一个饭盒。他走到跟前,有一瞬间以为纪弘易将早餐原样退了回来,没想到拿起来一看,饭盒已经被洗干净了。
今天他故技重施,早晨用钥匙打开纪弘易的房门,将早餐搁到他书桌前才离开。
这导致摄像头对面的与会者再一次看到了这位无礼的“工作人员”,他们甚至分出了五秒钟的讨论时间,建议纪弘易加强自己房间的安全措施。
纪弘易什么也不好说,只能讪笑几声。
他不知道纪敬的日程安排,白天去找了他两次,房间里都没有人。夜里快十二点,走廊里终于传来了脚步声,纪弘易拿过桌上的饭盒,刚推开门走出去,就看见纪敬的房门刚巧合上。
他立即跟上前,站到纪敬门口,抬手轻轻敲了两下。
脚步声由远及近,纪弘易身处光线阴暗的走廊,突然一下意识到现在不是最好的时间点,想到这里他不禁向后退了半步。
纪敬拉开房门,意外的神色一闪而过,隐晦的笑意随即爬上眼角。
他半倚在门框上,故意将尾音拖长。
“稀客呀。”
背光的环境下,纪敬的笑看起来有些不怀好意。纪弘易又向后退了半步,然后才伸直手臂,将饭盒递了过去。
纪敬接过饭盒,问:“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听到脚步声了。”纪弘易说:“不要再给我送早餐了,我自己会去食堂打饭。”
“你每周四都有早会,结束时食堂都关门了,你要怎么吃?”
纪弘易喉结一滚,“你怎么知道?”
“你的秘书将你的日程表给了我一份。”纪敬笑了一声,“怎么,你以为能糊弄我?”
“……”
纪弘易低下视线,过了一会儿又看向纪敬,同时朝他伸出左手,手掌朝上。
他从未这样直截了当地找别人要过东西,因此说话时的声调听起来十分僵硬。
“把我房间的钥匙给我。”
“为什么?”
“你影响到我开会了。”
“下次我会在你开会之前进来。”
“不行。”
“为什么?”
纪弘易直视着他说:“我不喜欢别人随便进出我的房间。”
纪敬双手抱臂,靠在门框上思索片刻,说:
“基地的宿舍钥匙我不能随便给别人。”
“我又没有要其他人的钥匙,只是我房间的而已。”
“不行。”
纪弘易揉了揉眉心,“……我可以早些起床,你不要做这些事了。”他垂下手,说:“警察破案之后我就会离开基地,所以你没有必要做这些多余的事。”
说完这句话他就转身离开,没有去看纪敬脸上的表情。
然而到了下周四清晨,纪敬照常用钥匙打开纪弘易房间的门,将早餐放到他的书桌上。
纪弘易被锁孔转动时的轻微声响吵醒,他撑开眼皮,支棱起脑袋,纪敬的身影从他眼前一闪而过。他用力眨了眨眼,问了一声:
“纪敬?”
纪敬刚准备离开,听到这一声又忍不住停下脚步,他转过头,纪弘易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床上坐了起来,眼神迷蒙地望着自己。
两人站在不同的房间里,隔着一道敞开的门静静地对望了一会儿。纪敬不自觉地调转脚尖,穿过客厅,走进卧室。
面对突然逼近的男人,纪弘易的眼神立刻清醒过来,心脏也跟着挤到了嗓子眼。
没想到纪敬只是在床边站定,将手中的示意图递了过去。
“我拿了一份学校的疏散示意图过来,你有空看两眼,熟悉一下。”
纪弘易犹豫着伸出手,接过示意图,低头匆匆扫了一眼。
示意图已经足够清楚,纪敬仍然在上面做了几处标注,比如说会场讲台和观众区的位置,像是为了方便他更好地理解示意图。
纪弘易看完标注,一抬头就撞上纪敬的视线,他愣了愣,找话题似的问道:“你怎么起这么早?”
“给你打早饭去了。”
“我不是说不用给我打饭了吗?”
纪敬没听见似的,说:“我放你桌上了,记得吃。”
纸质示意图被纪弘易用力捏在指间,直至压出了褶皱,他摇了摇头,突然来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纪敬一头雾水,“什么?”
“你想要看我失控。”纪弘易低声说:“如果你的体征圈转红,民众就会将煋巢与杀人犯联系在一起。”
到了那时,“王”就不会再庇护煋巢和纪敬。
他绝不能犯这样的错。
纪敬一时语塞,既恼火,又觉得可笑。一股无名火憋在胸腔,半天后才挤出一句:
“你是这样想的?”
他向前走了一步,俯下身,一只手掌撑在纪弘易的大腿边,“说实话,这个法子倒也不是不行。不过要让我的体征圈转红,扎几根图钉肯定不够。”
纪敬看向自己腰间的军用匕首,接着掀起眼皮,意味深长地问:“真不想拿它试试?”
果不其然,纪弘易的脸色立即变得煞白。纪敬忍不住笑了两声,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可是你连图钉都舍不得扎我。你还是在意我,对不对?”
“正常人都不会拿图钉扎人。”纪弘易冷声说。
纪敬突然重心前倾,一只长臂环住纪弘易的腰,拉过他一起倒在柔软的床褥中。纪弘易暗叫不好,抓住纪敬的胳膊就要推开,然而纪敬却将另一只手绕过他的肩头,将他牢牢锢在怀里。
“那你偷看我格斗的事呢?”纪敬又问。
纪弘易心里一跳,“我没有。”
“我看见你了。”
“……那天我只是路过。”
“我不信。”
纪敬收紧手臂,闭上双眼,怀里的味道温暖又熟悉。
“我困了。”他喃喃道。
“困了就回你自己的房间去睡。”
“我是为你拿早餐才早起的。”
“我从来没有要求你给我拿早餐。”
纪敬轻笑一声,自顾自道:“我睡一会儿,等你上班了就起来。”
闭上眼之后,好一会儿都没有听见动静,纪敬忍不住说:“你不会要趁我睡着把我砸晕吧?”
纪弘易的声音不冷不热:
“很有可能。”
听到这句话,纪敬却像是放下心似的,拿鼻尖蹭了蹭纪弘易的肩头,说:
“我知道你舍不得,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