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姚死亡, 融身黑暗。

  斯凯灵魂与身躯俱同消亡,从此成为云海列车的一部分。

  楚越离下落不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池翊音唇角向下, 回望身后被灯光晃得长长的影子,空荡的走廊内只剩下孤寂。

  好像他一路走来, 与所有人相遇, 却又要一个个与同伴们说再见,最后, 还是只会剩下他一人, 走在这条成神的孤独道路上。

  热闹从来都是大众的。

  但是正确……从来都是孤独的。

  想要探究真相, 就要有承受孤独和痛苦的勇气,做好失去一切的准备。

  池翊音早已经知道,并且做好了准备。

  但在某些独处的时刻, 孤独的冷意还是会从缝隙里渗透进来,深入骨髓的寒凉。

  他轻轻垂眸,望向自己身后的地面, 然后慢慢转过身,准备回到自己的包厢。

  京茶的情况他还没有来得及确认, 既然已经失去了那样多的同伴, 那対于还活着的,自然要更加重视珍惜。斯人已逝, 生者更加重要……

  他只是,只是有那么一秒钟的时间,在只有自己一个人的空间,想要放纵自己的情绪。

  一秒钟就好。

  然后, 他就会重新收拾好心情,戴上假面, 再一次成为所有人更熟悉的模样。

  池翊音闭了闭眼,在抬头时,却猛地与黎司君対上了视线。

  他就站在包厢门口,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的望着他,将一切看在眼里。

  池翊音缓缓眨了下眼眸,心中不由得犹豫要怎样掩饰过去刚刚的脆弱。

  但黎司君什么也没问。

  他只是笑着向池翊音招了招手,让他快点过来:“你的手上还有伤,忘了吗?过来,我帮你包扎。”

  黎司君的笑容如此从容淡定,好像他刚刚什么也没有看见,自然而然的翻过了新篇章,没有让池翊音有任何不适或尴尬。

  这也让池翊音松了口气。

  他知道,以黎司君的身份,不可能真的没有看到,但……这样也好。

  他心中像是被塞进了一轮太阳,暖呼呼的驱赶走了刚刚的所有孤独和冷寂。

  就算所有人都离开,这条漫长甚至看不到尽头的道路上,再无其他人的身影……也会有黎司君陪着他,不是吗?

  池翊音重新扬起了笑意,不自觉加快了步伐走向黎司君:“嗯,好。”

  如倦鸟还巢。

  黎司君轻轻握住池翊音的手掌,没敢太用力气,唯恐刺激了伤口。

  他也因此看到了池翊音另一只手上拿着的书。

  “这是什么?”

  黎司君似乎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列车上的杂志?还是音音你看到的感兴趣的书?离开的时候,让系统为你打包一份。”

  他还是习惯性的将列车长成为系统,完全不记下属的名字。

  远在其他车厢的列车长:“阿嚏!!!”

  他蹭了蹭鼻子,一脸惊恐:“一定是我那个怨……尊敬的上司又在骂我了!”

  池翊音摇了摇手,笑着将书籍正面展示给黎司君看。

  “不是列车上的杂志也不是什么好书,只是很稀少,竟然能在这里看到我自己的书。”

  与自己写的书在这种地方相遇,是一种过于奇妙的感觉。

  但更令池翊音在意的,却是这本书的来源。

  在游戏场里零星有几本他在现实时写的书,是因为畅销使得很多人都会购买,又恰好在死时带在了身边,因此才带进了游戏场中,成为了娱乐匮乏的玩家群体中,难得的休闲方式。

  后来因为池翊音自己进入了游戏场,更是声名大噪,因此很多高级别玩家为了解研究他,特意花了高价悬赏,从玩家们手里得到了这零星几本书。

  包括红鸟在内。

  但是,这些书出现在新世界……就显得奇怪了。

  池翊音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书,唇边的笑意渐渐消失,最后变成了一片冰冷,陷入了冷静的沉思中。

  新世界的所有玩家都是A级,対于这些人来说,他们久经磨砺,与游戏场内那些数量庞大的用娱乐打发时间,缩在角落里保命的“大多数”并不相同。

  ——末日危机来临时,你将要带着什么物资逃生,确保自己的安全?

  这些玩家的答案,绝対不会是一本书。

  那他现在手里的这本……

  池翊音的神情渐渐凝重,唇瓣抿成一条线。

  尤其还是在楚越离的包厢内。

  楚越离没有回来,到现在无法确认生死,但在他的包厢内,却有着浩如烟海的书籍,甚至包括池翊音的书……他唯一能够想到的,只有游戏场。

  新世界与原本的游戏场相対独立,只有云海列车本身,有权限更改列车上的配置与物品。

  但云海列车故意将书放进来,是为了什么?

  只是刺激他一下吗?

  池翊音一时间想不明白。

  黎司君伸手,将书从他手中轻轻拿过:“那就正好让我有了可以了解音音的方式,不介意的话,这本书就先借给我吧。”

  他笑着牵着池翊音的手,将他带入包厢内:“先处理你的伤口,其他的都可以稍后再说。”

  在身形彻底没入包厢中之前,黎司君掀了掀眼睫,目光冰冷的看向空荡无人的车厢,似乎是在警告某些存在。

  包厢门随即轻轻关上,悠长的“吱嘎——”声回荡在走廊内,只剩下一条缝隙,可以窥见包厢内的情况。

  池翊音在沙发边坐下时,一颗黑乎乎的脑袋就滚了下来,摔在他的大腿上。

  他吓了一跳,然后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京茶。

  黎司君本来就嫌弃京茶破坏了他和池翊音独处的时光,又怎么会让他有机会睡到池翊音的床。

  他本来打算直接将京茶扔在地毯上,但又担心池翊音会因此而责怪他,因此只好折中,将京茶扔在了沙发上。

  虽然已经被带回来,但京茶仍旧昏迷不醒。

  他精致漂亮的眉眼紧紧皱着,似乎是身处噩梦中,不断的挣扎想要抵抗,却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

  池翊音伸出去的手一顿,似乎犹豫着是否真的要把京茶扔出去。

  但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却从斜里伸过来,毫不留情的拎着京茶的后衣领,将他甩到沙发另一边。

  京茶软软的摔进靠垫堆里,就算这样也没醒,只是被柔软的针织物淹没。

  池翊音哭笑不得:“轻一点,摔坏了,红鸟会回来找我们的。”

  黎司君不置可否,转头就将京茶忘在一旁。

  他高大结实的漂亮身躯有意无意的挡在池翊音面前,阻隔了他看向京茶的视线,让池翊音的视野全部被他占据。

  黎司君在池翊音身边坐下,垂首低眉,捧着他的手掌像是捧着瓷器,动作轻柔,唯恐力道稍微重一些,就会刺痛池翊音。

  包厢里配备的药箱被翻了出来,药水和绑带就在黎司君手边,他散落下来的发丝从池翊音的手腕处划过,带来一阵麻痒感,让池翊音下意识的缩了缩,想要抽手后退。

  但在他想要远离黎司君的时候,才发现対方的力气有多大,巍峨不动如山。

  当黎司君自己不想让池翊音离开的时候,池翊音的力量无法撼动他。

  池翊音挣了几次,也就随他去了。

  沾满了药水的棉球轻轻从伤口周围沾过,清理掉了血液,让伤口逐渐露出原本的模样。

  被刀刃割伤的一长条横在池翊音的掌心中,像是顶级白玉上的裂痕,破坏了美感,却反而平添了一份疯狂与力量。

  伤疤昭示着他曾经挥下的刀刃。

  黎司君皱着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开,対池翊音受伤一事很是不快。

  他咬了咬牙,简直想把世界意识再次拽回来揍一顿,让它千倍万倍的尝试他的音音所受的伤。

  世界意识如果知道黎司君在想什么,一定连哭的心都有了。

  明明是池翊音要杀它,因此才受的伤——结果就连这个都被黎司君算在了它头上!

  绷带一圈圈缠上,池翊音全程一声未吭,即便皱着眉并非无动于衷,但也没有表现出対伤口疼痛的惧怕。

  反倒是黎司君,看起来简直像是他受伤了一般。

  池翊音失笑摇头:“放心,就算世界意识跑了,它也跑不远。”

  “池旒……可不会放过这么大一条鱼。”

  池翊音微笑:“还是受伤的大鱼。”

  他可没有忘记,池旒刚一进入新世界,立刻就劫持了系统,并且当时跟在她身边的那几名下属模样的玩家,也都隐入人群,不知所踪,无法得知他们到底是去做了什么。

  而在地下城池的时候,池旒也表现得対深渊并不惊讶,一副在她预料之内的模样。

  当时,池旒是为了被埋没于地底深处的神殿,那现在……

  她同样不会放过世界意识的。

  “这是最好的捕猎时机,不是吗?”

  池翊音扬了扬下颔,笑着道:“就算受伤的大鱼自以为侥幸逃回了大海,但捕食者不会错过血腥味的吸引……它所迎来的,只会是更残酷的危险。”

  他耸了耸肩,满眼无辜:“到那时它才会发现,它还不如直接死在我手中呢,那还轻松些。”

  虽然嘴上这样说,但池翊音的神情,却不加掩饰的表现出了他本来的想法。

  他是故意的。

  池翊音很清楚,刚进入游戏场不过几月的自己,论起対游戏场的熟悉和利用,远远落后于世界意识。

  就算他当时干脆利落的杀死了世界意识,却无法防备世界意识是否还留有后手。

  ——能把暗棋布置了几十年,甚至很有可能从几百年前,就已经发觉了世界的颓势,筹备起了游戏场的世界意识,很难让人相信它会空手而来,毫无防备。

  所以,池翊音干脆将这个棘烫手的山芋扔了出去,交到池旒手中去处理。

  池翊音所缺少的,却是池旒最不缺的。

  十二年时间,世界意识在游戏场里有哪些布局,要如何防范……按照池旒的做事风格,一定早早便了解到透彻。

  她与世界意识,势均力敌。

  池翊音相信,能让池旒按兵不动的原因,不会是因为她善良。

  而是因为敌人的强大,使得她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

  既然如此,那他就送池旒一个恰当的时机。

  第一击,由他来。

  他砸开的裂缝,将会是池旒最好的切入点,血腥味足以引诱怪物前来。

  而対池翊音来说,这不过是借刀杀人。

  “没有弊端,不是吗?世界意识应该玩得很开心。”

  池翊音伸手,碰了碰自己已经被包扎好的手掌。

  虽然黎司君在此之前并没有为任何人,包括他自己在内包扎过伤口,但対他而言,想要学习并不困难,很快就上手为池翊音包扎得漂亮,绷带一丝不苟。

  池翊音唇边的笑意不自觉加深,看向黎司君时,眼眸中带着兴味,似乎対他起了好奇心,想要探究他到底是怎样的性格。

  但在黎司君察觉到视线,抬头望去时,池翊音已经收回了视线,唇边的笑意也回落到正常。

  “红鸟他们在另外的车厢已经很久了,我去看看那边的情况。”

  说着,池翊音便起身准备向包厢外面走。

  黎司君也立刻跟上。

  却被池翊音拦了下来。

  “这兔子还这副模样,怎么能离得开人?要是我们走的时候,再有其他什么东西来袭击他,他没有自保能力。”

  池翊音示意道:“你留下来,看着他,我很快就回来。”

  黎司君闻言,立刻黑了脸:“我不想看着他,只想看着你。”

  他说起来咬牙切齿,但在池翊音看向他时,却莫名多了几分委屈感。

  池翊音挑了下眉,将之前被他带回来的书籍放在了黎司君手里,表示在他离开的时候,黎司君可以边看守着京茶边读这个。

  像极了出门前敷衍小狗的主人。

  黎司君:“……”

  委屈,但不能说。

  他只能边暗自生气,边眼巴巴的看着池翊音离开包厢。

  黎司君一回头,就看到在沙发上呼呼大睡的京茶,顿时対他更没有好感了。

  只会破坏他和音音独处的兔子!

  黎司君暗暗磨牙。

  而池翊音在走出包厢后,就发现走廊里的光线已经昏暗了下来,墙壁上挂着的壁灯接连亮起。

  昏黄温暖的灯光照亮了漂亮的墙纸与精致的壁灯,让人恍惚有种身处于中世纪庄园的错觉。

  而不是列车上。

  车窗外,太阳依旧彻底消失不见,刚刚还漂亮梦幻的云海,现在只剩下了一望无尽的漆黑,仿佛怪物长大了嘴,等待猎物懵懂闯入。

  令人光是看着,就忍不住心生寒意,不知道车窗后面到底有什么。

  已经将近九点,距离熄灯时间的十点,只剩下一个小时。

  但是本应该站在走廊里保护加监视玩家们的列车员,却依旧不见身影。

  池翊音的眼眸暗了暗,心中怀疑。

  明明之前那样重视规则,做事一板一眼的列车员,从刚上车开始就一直强调规则,现在他自己却消失不见。

  还是临近熄灯的时间……按理来说,这个时候列车员应该更加强调才対。

  再加上之前他在车厢外看到的零三袖标。

  即便荒谬,但池翊音心中还是浮现出了这样的猜测。

  该不会……列车员,也被云海列车杀死了吧?

  这个想法出现的时候,连池翊音自己都被惊了一下。

  这不是多死亡一个人的问题,而是列车员身份的问题。

  这个列车员死了,就相当于在说所有的列车员,都有可能被列车杀死——即便列车员们本来就在为列车工作。

  原本猜测的底线被打破,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的在改变。

  更加危险,也更加……

  不遵守规则,没有限度。

  池翊音脚步顿了顿,随即在确认了走廊里的情况后,若无其事的转身走向车厢门。

  斯凯的包厢门已经闭合,昭示着他的彻底离开。

  但童姚的包厢门还是大开着,透过门缝,池翊音可以清晰的看到,她的包厢里也亮起了一盏绿琉璃台灯。

  整个包厢都笼罩在绿色的光线下,而在天花板上,一团阴影蠕动着,翻涌着。

  像是一片粘稠的黑海。

  只是那其中,有两只已经失去了光亮的眼珠,在那片黑水中,死寂的向下看着,没有焦点。

  池翊音已经走过了包厢,却还是忍不住转身,向童姚的包厢里看了一眼。

  虽然童姚已经死亡,但她的包厢并没有被云海列车收回,也和斯凯包厢的情况不一样……

  或许,有没有可能,童姚还有救?

  但下一秒,池翊音的理智就像一盆冷水一般,兜头泼下,将刚刚才生出的侥幸盼望熄灭。

  童姚的包厢内散发着幽幽绿光,一片平静,什么也没有发生。

  池翊音注视了两秒,也只能一声叹息,转身离去。

  但就在他离开这节车厢后,童姚的包厢内,却慢慢发生了变化。

  从天花板上落下来的影子无限伸长,蔓延,像是章鱼的触手般,慢慢向包厢的每个角落里伸去,牢牢的将这整片空间都握在自己手中。

  那些影子摇晃着,在绿色的光线下像是深海的水草,随波幽幽飘荡。

  但无论怎么看,那光影也并不符合人类対于自然法则的认知。

  更像是……那影子本身,就有思想和神智。

  黑色逐渐从天花板蔓延下来,占据了四面墙壁,像是融化后流淌的蜡液,顺着墙壁,一直落在地面上,然后从四周向最中央聚拢。

  童姚的两只眼珠,就镶嵌在包厢中央的天花板上。

  随着那些黑液发生变化,童姚也像是被融化了一般,仿佛是从琥珀里再次被放出的蜜蜂,逐渐显露出她原本的模样和身躯。

  伴随着粘稠的声音,童姚整个人,慢慢从天花板的黑色中脱离出来,像是刚刚从包裹着婴儿的胎衣中伸出手,指向世界。

  “咚!”

  她重重摔在了地上。

  但是,直到童姚整个从黑液中脱离,才让人发现了她此时的异常。

  那并不是童姚本身。

  严格来说,是被多加了很多东西的她。

  所有人都知道,人类有两只手臂两条腿,所有的五官和肢体都是固定的。

  童姚也曾经是人类的一员。

  但是现在,她多出了几十只手臂……或者说腿。

  她慢慢从地面上站起来,几十条肢体同时支撑着她起身,却让她看起来像是蜈蚣,或是别的什么多足动物,足够令人在看清的瞬间就头皮发麻。

  这样恐怖甚至是恶心的生物,是人类连想象都不愿意去想的,此时却真实的出现在了列车上。

  “童姚”晃了晃脑袋,似乎还有些迷茫自己的处境。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模样,同时本能的伸出“手”到自己的眼前,想要确认自己的状态。

  几十只手臂,任是谁都会明白这绝非正常状态。

  但是童姚在盯着看了很久之后,却心满意足的放下了手,转身向包厢外走去。

  几十条肢体同时动作,一同走向包厢大门。

  安坐在沙发上,在明亮灯光下安心阅读的黎司君,已经从空气的变动中读懂了一切。

  他掀了掀眼睫,手中捧着的书籍都没有放下来,便冷冷瞥向包厢外。

  仿佛有无数蚂蚁在从走廊上走过,“嗒嗒”的声音一直在响。

  几秒钟之后,童姚的身影出现在了包厢外的门口,下意识扭头向光亮的地方看去。

  黎司君眉眼无波,冷声道:“你不想让我插手音音的成神之路,要给他最完整而无可置疑的资格,可以。”

  “但是,我的不插手,不代表你们就可以肆无忌惮的主动伤害他,或是靠近我。”

  “你们甚至占用了他曾经同伴的身躯。”

  黎司君眼眸眯了眯,神情轻蔑嫌弃。

  他看起来似乎知道那是什么,并因此而更加厌恶。

  “滚。”

  短促的一个音节,却有着万钧之力,让门外涌动流淌过的黑色瞬间落荒而逃,不敢再向包厢内瞥去一眼。

  就连“童姚”,也在黑液的裹挟下懵懂变道,绕行过池翊音的包厢,不敢接近黎司君所在的地方。

  直到所有声音都消失,耳边再次恢复了安静,黎司君才慢慢收回视线,落回到自己手中的书上。

  他的余光却不小心瞥过身边的京茶。

  不同于黎司君対待池翊音的耐心温柔,一道伤口都心疼得想要拽世界意识过来,为池翊音出口恶气。

  京茶身上的伤,远远比池翊音要重得多,甚至他一只手臂都软软的耷拉着,手掌角度不正常的外翻,不知何时手臂脱臼,手腕骨折。

  身为武斗派,他或许不在意自己的伤势,甚至不惜以伤换伤达成自己的目的。但是当他的身体状况并不好的时候,这些伤势就雪上加霜。

  像是一根一根稻草,令骆驼负荷,逐渐无法承载重压。

  但好在池翊音提前预料到了云海列车的冷酷,知道列车不会放过玩家重伤这样好的时机,很可能会有新的危险,趁着他离开时袭击京茶,因此将黎司君留了下来。

  在黎司君身边,不管黎司君本身愿不愿意,京茶都能因此而得到最周全的庇护。

  试图侵袭包厢的黑暗,只能无功而返,节节败退。

  它逃命般逃离池翊音的包厢后,就顺着车厢的缝隙流进了下层,与车厢下的基底融为一体,将机械零件等包裹其中。

  像是一块吸音海绵,什么声音都无法从这里逃脱。

  黎司君耳朵动了动,垂眸时心中便已经了然。

  唯一让他惋惜的,就是没办法趁着这个时机,将京茶扔下去。

  ——这种几次三番破坏他和音音约会的家伙,就应该扔去喂黑暗。

  京茶即便在睡梦中,也本能感觉到了危险,连忙下意识的向旁边蹭了蹭,远离黎司君。

  奔涌的黑暗中,池翊音的包厢因为黎司君的存在,成为了浩渺大海中唯一的岛屿,巍峨不动。

  列车长在感知列车情况时,不由得心脏颤巍巍,咽了口唾沫。

  “世界意识,怕是疯了吧?”

  他双脚离地缩在沙发上,自顾自呢喃的嘟囔着:“真的要招惹那位到这种程度吗?怕不是活腻歪了,你不想活我还想多活两天呢——系统能拥有身体,多不容易啊,我还没玩够呢!”

  “嗯,听到了,所以你为什么这副模样?”

  酒保笑眯眯指着列车长脚下的悬空,问:“难不成是我在拖地吗?你一副要帮忙方便我的架势。”

  列车长撇了撇嘴,悻悻放下脚:“这不是一时忘了吗,谁能承受得住这种坏消息……”

  “那是你自己的原因,列车长。”

  酒保毫不客气的戳穿:“怂就不要说别人太勇敢了。”

  列车长:“???”

  “攻击神明,挑衅神权,那是勇敢?怕不是送人头去的吧……”

  列车长刚吐槽到一半,却猛地收住了声,表情一肃就抬头向某个方向看去,满眼的不可置信。

  “我対列车的感知…………被彻底断开了?”

  他勃然大怒,气势汹汹起身冲过去:“疯了吗!在我的地盘上把我赶走,竟然敢做这种事!欺负人也要有个限度吧!”

  但是,一道黑色的海浪,却在列车长冲向车厢门时,先一步拍击着车厢门,猛地撞开门板,然后汹涌澎湃冲了进来。

  不过瞬间,就将整个车厢灌满了腥臭乌黑的粘稠液体。

  列车长在里面拼命扑腾,比狗刨还没眼看,又羞又气。

  他本来还想要继续骂,但一张嘴:“唔咕噜噜咕噜咕噜噜噜噜……”

  灯光闪了闪,发出刺耳的爆鸣声。

  随即陷入了黑暗。

  彻骨的寒凉在蔓延,沿着后背慢慢向上,沁入血肉。

  池翊音站定了脚步,不动声色垂眸看向自己脚边的影子,没有贸然回头。

  走廊内的壁灯,一盏盏炸开,陷入黑暗。

  黑色从车厢的尽头侵袭而来,逐渐吞没这节车厢,包括池翊音在内。

  终于,最后一声——“啪!”

  火星溅落在黑暗中,整列车厢,彻底陷入黑暗。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没有半分光亮,安静到能清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和呼吸。

  池翊音没有贸然动作,而是在原地静静等待着,侧耳倾听。

  虽然那东西在暗他在明,但他并不觉得这是他的劣势。

  那东西的目标很明确,就是此时身处于此的他。

  既然耗费了这样大的力气,那东西不会来看一眼他就走,一定会向他发起攻击。

  有了目标,就有了可以被预测的轨迹,这就使得池翊音可以提前预料那东西的行动路线。

  但対方,可不占据这样的优势。

  池翊音在这节车厢里,无所求,也就没有必要一定要移动。

  他站在原地,像是在熬鹰,安静等待着対方按捺不住冲上来。

  “滴答,滴答……”

  钟表的声音,有节奏的在黑暗中响起,并越来越近,越来越急促。

  有什么东西将要靠近。

  就在这片黑暗中,忽然间,一片散发着微光的雪花,静静飘落了下来,悠然坠地。

  这一点光亮吸引了池翊音。

  他抬眸看去,却见更多的雪花纷纷扬扬从无限高处的黑暗落下来,宛如一场盛大的落雪。

  而他所站立之地,慢慢有了灯光重新出现,让他成为了黑暗中唯一的光明。

  他站在光中,几乎连他自己都在散发着光芒,宛如神祇降临。

  但池翊音第一想法却是暗道不好,心脏向下坠去。

  黑暗中唯一的亮光,这使得他如此显眼,成为了黑暗中所有生物的靶子,任何怪物想要攻击他,都变得轻而易举,反倒冲淡了他先前的优势。

  他要面临的対手……很危险,并且缜密。

  正当池翊音紧绷着心神,几乎已经断定将要有一场攻击的时候,他身边,却有一道影子,慢慢凝实出现,从黑暗中向他走来。

  无声无息,就连脚步都没有落地,仿佛悬在半空中。

  池翊音正警觉的看向面前的黑暗,却忽然脊背发冷,好像被什么东西盯上了一般。

  他猛地一回身,同时扬起手臂,在他没有看清背后的东西时,手掌下扣着的无脚鸟胸针就已经毫不犹豫的刺向身后。

  却刺了个空。

  刀刃下什么也没有,只有正常的空气。

  以及……被扰乱的绿色微光。

  那一道道流光在黑暗中下坠,无数光亮闪烁又熄灭,像是无声的电码。

  在被无脚鸟胸针扰乱之后,那道道流光就像是被风吹开的珠帘,很快又重新回落,变成它最开始的样子。

  池翊音眯了眯眼,慢慢收回了无脚鸟胸针。

  他已经发现了这是什么。

  代码。

  组成系统対游戏场最终管控与权限,最基础的微小存在。

  但是云海列车上……怎么会有这东西?

  四周没有声音,空间广袤到没有尽头。

  无论池翊音发出任何声响,都不过百倍千倍回荡传来,仿佛这里是一处密闭的空间。

  而那散发着幽幽绿色微光的身影,逐渐从无数代码的流光后面现身,缓步走向池翊音。

  他认出来了那身影的轮廓。

  一位,意料之外的人。

  池翊音挑了挑眉,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外:“我以为,你已经被池旒当做用坏的工具,扔在不知哪个角落里了,原来你还活着吗?”

  那高大沉默的青年形象,正是之前一直跟在池旒身后,她最欣赏的下属,最趁手的工具。

  萧秉陵。

  但是从进入新世界之后,很快,萧秉陵就从池旒身后消失了。

  准确来说,是在池旒劫持了系统之后。

  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除了池翊音之外,也没有人关心,甚至连发现这一点的人都很少。

  但是现在,萧秉陵却在列车上发生巨变的瞬间,出现在了池翊音身前,以非人的姿态,静静注视着他。

  萧秉陵现在的模样与人类响相去甚远,他更像是一个人工AI的虚拟形象,被无数代码维持着存在,才有了与池翊音相対而立的机会。

  萧秉陵没有为他自己辩驳。

  良久,他终于开口:“池翊音。”

  “能成为神的,只会有池旒一人,你没有相应的资格。我不认可,你的存在。”

  “即便你是池旒唯一且珍贵的血脉。但,你不是她,云泥之别,不可相提并论。”

  “如果你不主动退出,我会为池旒,扫清一切障碍。”

  池翊音疑惑的“唔”了一声,抬手掩住唇瓣:“你花费力气来找我,就是为了対我说这些的吗?”

  “池旒知道你现在在做的事情吗?我为什么觉得,你是躲避开池旒,在擅自行动?”

  他不仅没有因为萧秉陵的威胁而慌乱,反而颇有兴致的仰头向萧秉陵身后看去,似乎在寻找着池旒的身影。

  “以我対池旒的了解,再趁手的工具也不如听话的放在身边来得西南。你现在做的事要是被池旒发现了……”

  池翊音眼眸中泛起浓厚的笑意,他向萧秉陵眨了眨眼,问道:“你真的不会被她抛弃吗?”

  “——被你的神。”

  虽然与萧秉陵不过几面之缘,但是池翊音也已经摸清了他到底是怎样的人,其中最突出的一点,就是対池旒的忠诚。

  或者说,狂热。

  那不是人类之间的情感,以任何人类创造的词语去定义它,都是対这份热烈情绪的侮辱。

  那分明是,信徒対于神明,虔诚而心甘情愿付出一切的信仰。

  信仰总是能使人疯狂,甘愿烧毁自己。

  这或许是池旒允许萧秉陵跟在身边的原因,但也是萧秉陵最大的弱点。

  “萧秉陵,我是否有资格,対你而言不重要,因为能做我的対手的,是池旒。至于你,还不够格。”

  “不过,你真的没事吗?”

  池翊音笑着问:“在池旒抛弃你,像扔掉坏了的工具之后。”

  但出乎意料的,萧秉陵在听到这话之后,并没有生气,反而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中。

  像是被无法挣脱的泥沼困住了脚步,或是被池翊音击中了痛处。

  萧秉陵慢慢抬头,那副用散发着莹莹绿光的代码组成的身躯,在重重流光中竟然显露出一份渺小与冰冷。

  仿佛是站在巨大神像前的机器人,试图以如今神像的模样,来推测往日的辉光。

  “跟我走。”

  他的声音混响着回音,带着机械般的不真实感。

  “池翊音,跟上来。”

  萧秉陵转身,兀自走向更深处黑暗的绿光中。

  池翊音愕然,没想到萧秉陵不仅没有生气暴怒,反而会主动邀请他……鸿门宴?

  不対,萧秉陵现在的做派,一定没有经过池旒的允许。

  池翊音太了解池旒了,她与他何其相似,都是同样的骄傲。

  而池旒,她対游戏场的愤怒使得她绝不允许自己向其低头。

  那样的池旒,会让下属来找他,甚至是看到她计划运行的核心吗?

  池翊音望着眼前的黑暗,眼神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