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春陰>第69章 我人傻了

  瀛洲岛的雨到夜里便停了,天上阴云散去,皓月当空。我想着这一日所见所闻,辗转难眠半夜,终于起身出门。

  白日里落下的雨水散发成薄雾,丝带般轻缈地缭绕林间,身在其中,睡也是梦,醒也是梦。沧澜君大概念着蛟族喜水,因此我歇息的这处屋子开门便是一处水潭。沧澜君自然是好意,只是比起碧潭幽居,还是广陵的袖子更合我意。

  无奈话已经说出去,便是心中后悔,也不能立刻收回来。

  夜中无风,明月群星映在门口幽绿的潭水之中,四下黢黑静谧,唯有萤火点点。水潭对面一片竹林,翠竹掩映之下露出一角飞檐,听先前的安排,广陵今夜应当就住在那里——若是寻过去,也费不了太大功夫。

  我在水榭中发了会儿呆,将这几日的事前后一捋,愈发觉得命运荒唐——原来庄子虞是广陵神君,梁兰徴是他徒弟出云,傅长亭是神族后裔涂泽,原来我与涂泽之间有一笔纠缠了四生四世的烂账,原来梁兰徴这一世是早就被安排好的,原来我一直没得选……

  在凡间的时候没得选,如今到了天上,依旧没得选。

  哎,这荒唐又悲惨的故事说出去有人信么?我的老朋友土地公大抵是不会信的,毕竟他连蛟族在天上是否真这么不招待见也存疑。我这老朋友达观得很,他听了这故事,大约会说:“梁老弟,你想想,做蛟不比做鬼好多了?”还会同我抽丝剥茧,“你先前对‘出云’此人颇有执念,如今知道原来你就是他,他就是你,这岂不是皆大欢喜?”

  话是这样说,但眼下的处境显然离皆大欢喜还差得远。

  且,即便愚笨如我,现今也知道庄子虞对出云,并非是我从前猜测的那一种简单的感情——广陵对出云当然是有一些喜欢的,否则在苍崖山上数千年也不会只收过这一个徒弟,也不会为了他同东海龙宫闹僵了关系,也不会对我有如此多的纵容。但这喜欢毕竟有限,这喜欢前面拦着重重阻碍,也许是师徒的禁忌,也许是我与涂泽一团乱麻的关系,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庄子虞在明知我是出云的情况下,仍旧将我从他身边推了开去。

  我虽然没有出云的记忆,但以我对自己的了解,我死皮赖脸地凑到他身边,在榴园怕不是头一回。天上人间数千年,他恐怕早已推开过我无数次。

  啊。这想起来甚至比从前更糟心了。

  可是怎会如此啊?怎么会比起“不喜欢”,竟然是“不够喜欢”更叫人难平啊?

  “哎……”我在夜色里忧愁地叹了口气,瞅着竹林之上的那一角飞檐,心里十分难过。

  接着我想起了另一个大问题,一个大约关乎存亡的大问题——我如今的处境怕不是做鬼还是做蛟的问题,而是既做不成鬼,也做不成蛟。

  因为我身体里缺了个东西,我被不上不下地卡在中间了。

  我本以为我之所以不记得前世乃至天界之事,是因为困在梁兰徴的躯壳中,只要同涂泽一般恢复神识,我就能做回那条小蛟——涂泽被伤得打回原形,吃一颗碧落丸也就好了,我总要比他轻松一些罢?因此我原以为做鬼还是做蛟,全看我心意的。

  谁知我虽心意已决,他们却告诉我做回出云没那么简单。

  照楚几乎被我的天真给气笑了,说:“若碧落丸有用,哪里还用这么折腾?”

  句芒叹了口气,补充道:“兰徴小友,你所以前尘尽忘,既不是因为转世时喝了孟婆汤,也不是像涂泽一样神识有损,而是因为缺了一脉心魄,只能承受凡人一世的记忆。”

  心魄又是什么?

  沧澜君耐心地解释:“心魄生意海,意海生神识。三界以内,除了神以外,仙、妖、精、人、鬼、祟,俱有三魂七魄。七魄各有所司,其中心魄住中枢,司灵慧,乃是一切神识之根本。出云,你的心魄在千年前为人所夺,剩下的三魂六魄,在凡间为人虽然绰绰有余,却只够记住一世的记忆。因此除非心魄归位,否则你是无法做回出云使的。”

  句芒又说:“心魄不归位,你这闲散野鬼也做不长久。你在轮回外已经游荡太久,再过上几年,便会如凡人的痴症一般,渐渐遗忘早年的事,变成一个糊涂鬼。”

  我真的听得人都傻了,呆愣了半天,问:“那么是谁夺了我的心魄?他在哪里?”

  这几人同我说“心魄”这回事的时候并不避讳旁人,陆允修就在旁边听着,他听了也十分震惊,看向我时神色颇有几分怜悯。

  他亦无知无觉,这怜悯是凶手的怜悯。

  哎……我回想起这一切,又觉得十分荒唐可笑了——照这么说来,我这小脑袋瓜子只能容纳百余年的记忆,若无法从涂泽那要回那一脉魂魄,投胎做人竟是我唯一的选择了。

  我靠坐在水榭边,潭水平静幽暗,我低头便看到自己的倒影,笼在暗影里,模模糊糊的、面目不清,正是一个糊涂鬼。我苦笑一声,觉得自己人生到此,正适合顾影自怜一番,可惜天公不美,夜色幽暗,连影子也看不清。

  罢了,罢了。我想。这天上令人留恋的事物也不多,就那么一两件,想起来都还是酸苦的,若那缕心魄果真拿不回来,轮回虽苦,倒也不是不能忍受——或者广陵看在师徒的份上,能帮我同司命星君说一声,叫他落笔留点情,安排个不那么惨的命格。

  我在水榭中自怨自艾了一时,起身正准备往回走时,通往水榭的回廊上传来一串脚步声。我回了神,循声去看。回廊一带布了素雅的灯笼,灯笼光在夜中暖融融地圈出一条甬道,来人是一身白衣,袍袖镶一道墨色滚边,行动间带着风,踢起衣摆,过处灯笼微微摇曳。

  我在原地看着来人,忍不住又轻叹一声,低头将腰间挂着的那玉璧收到袖中,方迎上去:“陆道长?此来何事?”

  陆允修到了跟前,同我行过礼,而后双手捧上一把油纸伞来,垂着眼道:“方才多谢仙人赠伞,在下是在还伞的。”

  我看着那把伞愣了愣,想起来了。方才离开阁楼时雨还未停,陆允修没有伞,望着雨幕在廊下踟蹰,我与广陵同撑一伞,恰多出一把,顺手便给了他——其实我心情也很矛盾复杂,若我始终将出云当另一个人看,那么将心比心,陆允修、傅长亭与涂泽也当分开来看罢。

  我接过伞,有些局促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还有,白天的话陆道长也听到了。在下不尴不尬的,算不得什么仙人。道长叫我……叫我出云便可。”

  “出云……”他口中默念一遍,随后不知怎么笑了起来。

  我有些忐忑,怕是碧落丸已叫他又想起了什么,道:“你笑什么?”

  “噢,不是。”他摆手,有些着忙地解释道,“在下只是觉得这名字雅致,似在何处听过罢了。”

  我松了口气,说:“片云出岫。这名字在凡间当很常见,道长听过也属寻常。”

  陆允修点头道:“也许罢。”他说着又朝我腰间瞟了一眼,未看到想看的东西,似有些失落,但他很快又道,“其实仙人当也猜到了,在下今夜前来,还伞不过是借口罢了。”

  我:“……我没猜到。”

  陆允修抬起眼来,目光坦荡直白,毫不避讳地看着我:“恕在下冒昧,仙人白日挂在腰间的那枚玉,可否借在下看一眼?”

  ——再怎么不像,这双眼还是傅长亭的眼。

  傅长亭折磨的印记还留在我身上,我被他看得手脚发麻,张口却又结舌:“你说的是什么玉?”

  这个傻装得水平很低,陆允修反而笑了,他上前来一步,还要说什么,旁里却突然传来个冷沉的声音。

  “听不懂么?他不想给你看。”

  随着声音一道来的还有一只手,拉住我手腕往边上轻轻一带,我听到他又低低说了句:“学了一身狗脾气,却只会窝里横。”

  作者有话说:

  关于这章有一个粗糙的嗑学指导在微博:@十七是条鲤鱼 (因为不想分散对正文的注意力,所以没有直接放在这里,很粗糙,可看可不看~(但想一想的话还是蛮带感的5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