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春陰>第56章 大理遗梦(下)

  回想起来,我与傅桓那一回实在有些荒唐。我记得我还在他屋子里心平气和地喝了一杯茶,叙了一会儿闲话后才走。傅桓后来话虽是少了些,但言语间也并不将这当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我说我与傅桓相似,便是在这种事上也有少见的默契。

  只是如今再看,傅长亭当时被我当做哄骗的那句“找了我很久”原来竟有据可循,只是这根据要往前世、要往他成为傅长亭之前去寻的。

  我在马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往事,心中正十分怅然,句芒又婆婆妈妈地在我耳边出声了。

  他说:“兰徴小友,别以为这就是二人这一世的结局了。”

  虽然眼前的情景的确皆大欢喜,堪称圆满,但这是沈逐云勉强得来的。“强扭的瓜不甜”,这世上早有古训。

  我叹息说:“一个用情至深,一个情窦未开。即便勉强成了,恐怕还有的是苦要吃。”

  句芒也叹息说:“连你都懂的道理,这沈逐云却执迷至此。”

  我眼皮一跳,什么叫“连我都懂”?我在庄子虞、傅长亭这两人身上吃了多少苦,感情这种事,我懂的可多了好么?

  我还没来得及跟句芒控诉,眼前的场景倏忽已变了。

  晚霞变夜风,虫鸣变冬雪。

  这个冬天,石城郡百年难遇的下了一场小雪。

  鸣泉山脚沈家庄后门口的小巷里,一条人影摇摇晃晃地靠在门口的灯笼下面,细小的雪籽被风携着从墙头吹过,落在地上转瞬便化成了水。

  宋涿靠在门口,仰头将壶底最后一口酒饮下,而后抬手将酒壶远远一丢。听得一声脆响,酒壶碎了,吓跑了缩在墙角躲风雪的一只野猫。宋涿看着那条仓皇逃窜的野猫,昏昧的烛光映出他呆滞木讷的一张脸。

  他背靠门板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而后回身,手抓上门环,将要扣门,但手下动作一顿,又垂了下来。他头抵在门板上,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他很不情愿进这个门,但又不得不。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这手拍过马,押过货,还将沈逐云从苏州带到了遥远的大理国,这手从前随心所欲,是很自由的。但现在、但现在……

  宋涿又在门口耗了许久,终于才拍响了门板。

  很快便有人来应门,见了是他,又扭头对一旁的人道:“快去通报公子,是少爷回来了。”

  宋涿摇摇晃晃地进去,说:“不必跟三哥说了,我这就过去。”

  仆从在旁说:“少爷你怎么去喝酒喝到现在?公子等了你一整日。”

  宋涿:“等我?等我做什么?”

  “少爷不是约好今日要请那木大夫上门来么?”

  “木大夫……”宋涿醉了酒反应迟缓,呆了一阵,而后一个激灵蹿到头顶,“糟了。”

  他急匆匆往沈逐云院中去,边问道,“三哥今日还好罢?腿疼得厉害么?”

  仆从小声说:“公子的腿疼不疼的,历来只跟少爷与大夫说……我们哪里看得出啊?”

  宋涿责怪道:“怎么不来找我?”

  “公子不让。”

  宋涿脚下一顿:“他不让你们来找?”

  仆从点头,觑他一眼:“公子说,少爷若是有心,自然会记得。”

  宋涿脸色霎时僵了——又是这有心没心的。鸡毛蒜皮的小事,他跟沈逐云已经争执过无数回了。沈逐云虽不会明里怪他,却总是给他软钉子碰。宋涿倒宁可沈逐云明着说他,好几回他碰了软钉子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由是说话做事更加小心翼翼、畏手畏脚。

  今日也不是他故意要忘。

  今年天较往常冷,沈逐云腿疾复发,夜里也睡不安稳。宋涿多方打听,打听到乌蛮族中一个名医木和瑞近日在石城郡中,便拜谒了那木大夫,约在今日请人家来看。但昨天夜里他因一些事与沈逐云吵了一架,今日出门买醉,喝懵了头,这才忘了。

  夜已深,沈逐云房里灯都灭了。

  但宋涿知道沈逐云还没有睡——宋涿总觉得沈逐云心里在做什么挣扎,他看到的沈逐云是那一系列挣扎的结果。譬如沈逐云明明这样喜欢自己,却从来不明说;譬如沈逐云明明想要他回来,却偏偏不来找他;譬如沈逐云明明在等他,却又将灯都熄灭了。

  宋涿隐约察觉到沈逐云耗费了极大的努力,来维持这般矜持和体面。

  可是这种矜持弄得宋涿好难受。

  就好像跟他在一起的是另一个沈逐云,而不是他自小熟识的三哥。

  若是相知相爱,不就该无所保留吗?

  宋涿一路这样想着,走到了沈逐云的房门前。

  可是在那扇门前,他又停下脚步来了——无所保留……沈逐云的无所保留,他承受得住么?沈逐云光是如今这样,就已经快箍得他透不过气了啊……

  他轻轻扣门,未等应声,便推门走了进去。

  沈逐云已睡了,不知是否假寐。宋涿浑身酒气,不敢靠得太近,只借着窗外微弱的一点光搬了一个凳子在床畔坐下。

  “三哥。我知道你还没有睡。”宋涿轻声说,“忘了今日之约,是我不对,我同你道歉。”

  沈逐云闭着眼,没有说话。

  宋涿说:“但这并非是我没将你放在心上。若我果真无心,便不会如此在意你的腿疾,不会探问到那位大夫,不会千里迢迢将你带来大理国——我同你说过么?我最初起意来此,原是为了三哥你。我当年回到这里,也是为了三哥你。”

  沈逐云眼皮动了动,睁开一条缝,望着黑暗中的一个人影。

  宋涿一字一句,极尽诚恳,但沈逐云却像被这话扎到痛处似的,冷淡地反问道:“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的三哥?”

  宋涿被问懵了,一时说不出话。

  我在旁边也听得愣了愣,我好像也在什么时候被问过这种离谱的问题——真是离谱啊,这沈逐云心中是偏执成什么样了,才会将“三哥”这个身份从自己身上割离出来,逼宋涿来做选择啊。

  他们之间的一切感情都建筑在长久的兄弟之情上,抛掉这重身份,一切感情都是空中楼阁。他不想想,若宋涿不是他的“涿弟”,他难道还会对他动情么?

  若我是宋涿,我便要这样劈头盖脸地骂他一顿,将他骂骂醒。

  但宋涿太傻了,沈逐云抛来的问题接不住,沉默又只会更糟,宋涿只好继续说原来的话:“你昨日不准我去押运那批货,我实在难受,便去喝了点酒。谁知就忘了。”

  沈逐云听了,问:“延清与我在一起之后,是不是难受的多,快活的少?”

  宋涿抬起头,下意识想否认,但又犹豫了,最终道:“我只是觉得,三哥好像变了个人。”

  沈逐云在阴影中轻轻笑了一声,笑得宋涿心惊肉跳,忙又找补道:“也可能是我变了罢。三哥,我们来大理都快有五年了,哪里还能像当初那样呢?但不管怎么样,三哥永远是我三哥。”

  沈逐云说:“别说了。快去洗一洗罢。夜深了。”

  宋涿便局促地站起来,问道:“我沐浴了之后,还来三哥房里么?”

  沈逐云说:“你想来么?”

  宋涿说:“我怕你半夜腿疼得受不了。”

  沈逐云听了,长长地叹了口气——不是因为想与他在一起,只是顾虑到他的毛病。

  “想来便来罢。”

  宋涿猜对了,沈逐云的确时时刻刻都在与自己的本能搏斗,他的本能是什么呢?他的本能是一头野兽,那头野兽想将宋涿圈禁起来,想要他别叫他三哥,想要他的眼里只有自己,想用利齿在他的每一寸皮肤上留下标记,想将他吞吃入腹,想与他融为一体。

  连沈逐云都觉得这样的自己狰狞可怖,宋涿能忍受哪怕万分之一么?

  沈逐云头脑灵便,生意越做越大,几乎每半月都有沈家的商队从大理国内各郡出发,但宋涿被他禁锢在石城郡,始终没有得到来自沈逐云的出城的许可。不是没有动过偷偷跟着商队出发的念头,但被沈逐云发现过一次,而那人的反应实在将宋涿吓得不轻——宋涿头一次知道,他那温雅如竹的三哥还有那样一面。

  被发现的当晚,宋涿被沈逐云压在床上弄了一夜,沈逐云身子虚,吃药都吃了三回。宋涿怕他伤着身体,混乱中翻出淫-具来求他别吃药了,谁知沈逐云却更愤怒了。第二天他便看着沈逐云用一把雪亮的银剪剪下一绺头发,攥在手里,哑声威胁他:“延清,你还要三哥的血、三哥的肉么?”

  沈逐云当时脸色灰白,眼中却射出利光来,宋涿便怕了——不是怕他自己受到惩罚,而是怕沈逐云当真会拿刀割下自己的肉来。

  他知道沈逐云向来说到做到。

  于是宋涿便一直留在了石城郡中。他沈逐云日日同枕而眠,心中对沈逐云的恐惧却一日强似一日。

  有一日,他这苦闷终于寻到了一个出口——宋涿在石城郡中交到了一个性情相投的朋友。

  那年轻人是从韶国来此游历的,要在石城郡逗留一阵时日,体验此地的风土人情。他在街上捡到宋涿掉下的钱袋,二人就此相识。宋涿得知他来此的目的,便带着他日日在石城郡中游荡,相处日久,忍不住就开始抒发心中苦闷。

  那年轻人十分善解人意,宋涿拐弯抹角地提个头,他便一针见血地切中要害,说得宋涿是频频点头,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那年轻人笑着说:“听宋兄所言,你过去也是个潇洒恣意之人,如今困囿此地,多有苦衷。其实以某观之,所谓苦衷,说到底也只是欠一点魄力罢了。一切陈杂,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抛也就抛了,向前迈这一步又有何难呢?”、

  我瞧着走在宋涿身侧笑吟吟说这话的年轻人,怀疑自己看错眼——这眼睛,这眉毛,这鼻子,这嘴,不是兰漱又是谁啊?

  我一时有些呆了——怎么回事,这怎么还有兰漱的事啊?

  但我来不及思考,来不及探究,眼前的事已经急转直下了。

  这两人在石城郡中周游半月,宋涿被兰漱彻底说动了心。他开始私下准备出逃事宜,而那边沈逐云也注意到了宋涿身边的这个年轻人。在一次宋涿的彻夜未归后,沈逐云动用自己与石城郡守的交情,将兰漱抓了起来。

  地牢之中,沈逐云冷声问他与宋涿是什么关系。

  兰漱像是料到这一切,对身处牢狱毫无惧意,他对沈逐云笑道:“沈公子,囚禁宋延清还不够,如今还要来囚禁我么?真没想到在下也能有这般待遇。”

  沈逐云问:“你跟他说了什么?”

  兰漱摇头说:“比起这个,沈公子应当会更想知道他跟我说了什么。”

  沈逐云冷着脸没说话。

  兰漱便起身,从里面走出来,隔着牢门与他对视。

  “宋延清说,他受够你了。”

  看到沈逐云被刺中痛处,霎时拧起眉,兰漱的眉尖也微不可察地一蹙。

  但他接着又含着笑,说道:“他还说,他要走。他要同我一起走。”

  沈逐云无言地看了他许久,似在还原这两句简短的话背后,宋涿那张絮叨的嘴究竟说了些什么。受够他了?他要走?宋涿不会这么说的,宋涿总是对他心软,连个“太”字都不忍心用,只会说“三哥是不是有些过分了?”只会说“三哥,我好难受。”只会说“三哥,我想出去走走,去去就回。”

  沈逐云最后看着那年轻人,说:“我不会放他走。”

  他转身的时候身子晃了晃——他说得斩截,但他的确有把握么?

  远处忽然有脚步声传来,沈逐云抬起眼,看到地牢幽暗的甬道尽头一团耀目的白光,白光里一点遥远的人影,那人影向他跑过来,恍惚像是多年前那个阴雨的春昼,他跑得急,绊了一跤,手里的风筝折了翅,带着哭腔朝他喊:“三哥,我摔着了——”

  但这人影跑到他跟前了,不是那个小小的宋涿,是一个长大了的宋涿,这宋涿看看牢房里的人,又看看自己,用陌生又愤怒的眼神盯着他,质问道:“兰漱做了什么,你要将他抓起来?”

  沈逐云胸口莫名一痛,喉咙里尝到一点腥甜。

  这个宋涿没有等到他的回答,眼里渐渐露出一点不敢置信。

  他看着他,退后一步,看起来困惑、犹疑又恐惧。

  他问道:“三哥你……还是我的三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