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春陰>第50章 好蛇蛇

  我站在一棵刚抽芽的石榴树下头,隔着一段长廊看着远处坐在廊下晒太阳的少年人。

  早春,清早刚下过一场雨,庭院里地还湿着,太阳已从云头露脸了。日光洒在湿淋淋的院落中,林梢无数星芒跃动,晶亮一片。少年静静坐在一把扶手椅上,膝头搭着一张薄毯,那薄毯洗得干净、叠得整齐,一丝不苟的,像它的主人。

  从我这儿看过去,少年微垂的眼皮和挺拔的鼻峰上落着一片日光,轮廓被日光削得利落明晰。他膝头摊着一本书,手按在书上,却久久不曾翻过去一页,看来是已经走神许久。按说是一片春日负暄的闲适图景,只唯独少年身边靠着的那把拐杖有些扎眼。

  我看了一会儿,伸手将身边的那棵石榴用力一晃,枝头悬着的雨水便噼里啪啦落了一地。那少年听见动静回了神,略略偏头,望了过来。

  我便看清了十三岁的傅长亭,或者,该叫他“沈逐云”。

  句芒说这是我与那条小蛇在凡间的第一世。沈逐云是苏州富贾的幺儿,投的是什么都不缺的富贵胎,美中不足是幼时受寒留下了风湿骨痛的毛病,冬天难熬,雨天也难熬。

  长廊尽头的棱形漏窗里框着一枝碧桃、一杆春竹,和十三岁的沈逐云、。

  我远远望着这副图景,心里有点讶异、也有点感慨——虽然容貌一模一样,但这个人与我认识的那个傅长亭毫不相同。

  他朝我这儿望了片刻,直至石榴树上的雨水断断续续都落完了,他正要将目光收回去,忽然一错眼又转了回来——我听得身后“嗒嗒嗒”一串脚步声,我循声回头,看到来人,不由怔了一怔,恍惚间竟似回到许多年前的定国侯府,也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穿着一身骑装,背上背着一把弓,手里抓着只风筝,三步并两步的从我面前跑过去。

  这孩子的样貌再眼熟不过,正是我自己——只是模模糊糊,似乎也有什么是不同的。

  句芒说我这一世叫“陆涿”,父祖辈与沈家是世交,差了沈逐云两岁,两人乃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我跟在这孩子身后,听他兴高采烈地喊了一声“三哥!”,但一个“哥”字还没落地,就看这小子在台阶上被绊了一跤,啪叽摔在了廊下。

  我便眼看着沈逐云在看到来人时神色转霁,但喜色还没上到眉梢,被这么一摔又霎时给摔没了。膝上的薄毯滑落堆到脚边,他撑着扶手站起来,一路扶着墙走过来,关切道:“摔着了么?”

  陆涿喉咙里哽咽了一声,压着哭腔应道:“我摔着了——”

  倒也实诚……

  那孩子趴在地上缓了片刻,而后咬着牙半爬起来,沈逐云已走到他跟前了。他一手扶着廊柱,一边朝陆涿递过手去。

  沈逐云腿脚不便,但那孩子并不客气,沈逐云伸手,他便搭上去,借了力龇牙咧嘴地爬起来,揉了揉膝盖,仰头含着疼出来的两泡眼泪,朝沈逐傻兮兮一笑:“没事了三哥。”

  我在旁边瞧见陆涿脸上还溅着几个泥点子,看着着实不大聪明的样子,不由想起来方才问过句芒一句:泽涂君是个啥都不缺的富贵命,不知道我这一世是个什么命?

  句芒意有所指说:“你的命啊……是个‘傻人有傻福’的命。”

  ……上来便摔了这么一跤,傻倒是看出点端倪,福却着实没看出来。

  沈逐云抓住陆涿的手翻过来,见手掌果然破了皮,眉头便皱起来,责备道:“跑这么急做什么?”

  陆涿缩了一下手,耷下眼怯怯说:“我怕你等……”

  二人在同一个学塾上课,因陆涿读书不进常被沈逐云盯着,沈逐云便算他半个先生。沈逐云一丝不苟,对这个“学生”亦是如此,于是陆涿对这个沈家三哥除了亲近之外又多了一丝敬畏。

  沈逐云本便不是要责备他,看他这反应亦觉无奈,见他身上衣衫濡湿,又问:“同伯母从虎丘回来被雨淋了?”

  不说还好,一说那孩子就委屈上了,一开口,原本憋在眼睛里的两泡泪便刷地落下来:“我原本一个时辰前便可到的!谁知行到平门竟下起雨来,我说同三哥约好的巳时整,三哥等急了定要说我,这点雨有什么妨碍?可母亲非要我等到雨停再走……“

  泪水一冲,那几个泥点子便化了,脏兮兮地淌了满脸,再加上他那几缕缠在额头和下巴上的湿发,真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我瞅着这张大花脸,委实觉得没脸看。

  沈逐云看来也有些哭笑不得,他拉过陆涿的手慢慢往回走:“别哭了。先跟我去换身干爽衣服。“说着终于露了丝笑,“确实怪这场阵雨,我不会说你。”

  陆涿跟着沈逐云,一面断断续续地抽噎,一面极自然地用手托着沈逐云的胳膊,给他借着力,边问:“真、真的?你今天不说我?”

  沈逐云唤来丫鬟,领他进了房门。

  “真的。不说你。”

  陆涿被丫鬟带到帘子里头换衣服,似踟蹰了一阵,又犹豫道:“那、那我功课没作好,三哥你、也不说我?”

  这一句,我在旁听得失笑——这不学无术的德性,叫我更加确定这陆涿确然是我前世不错了。

  沈逐云在外头沉默了一阵,方说道:“涿弟在虎丘半月余,做了些什么?”

  大概是沈逐云平复心情之后,语气挑得太过寻常随和,以致于里头那小子以为沈逐云当真在同他闲聊呢,一时来了兴致。丫鬟给他换衣服,他隔着帘子手舞足蹈地跟沈逐云分享自己每天在山中的见闻,间或还要抱怨几句寺中的和尚真是又啰嗦又无聊,寺中的斋菜没有肉还很咸,不过小和尚们倒都有趣得很,今天带着他爬山,明天带着他爬树,后天带着他放纸鸢,比在城中有意思多了!

  沈逐云一开始脸色还不大好看,结果那小子扳着手指一路说到第十天,直将他说得没脾气了,喝了口茶,干脆平心静气地听他讲。

  陆涿换好衣服后,从里间走出来,最后长叹了一口气,总结道:“哎,还是山里好,出来又要做功课,真想永远待在山里。”

  沈逐云说:“山里既如此好,你怎不同伯母说多留几日,伯母礼佛心诚,不会不应。”

  陆涿说:“这怎么成?我同三哥约好今日交功课的。”

  沈逐云看向他,不咸不淡地:“功课呢?”

  陆涿登时一哑,没话说了。

  大眼瞪小眼一阵,陆涿先低下头来,垂头耷脑说:“三哥,我错了……”

  沈逐云说:“错在哪儿了?”

  陆涿:“没做功课……”

  沈逐云:“不是。”

  “不是?”陆涿懵了,“我还有别的错?”

  沈逐云说:“言而无信,何以为言?人而无信,何以为人?”

  沈逐云说这话的时候一板一眼的,很有小先生的样子,我看着有些稀奇——在我这一世的时候,傅桓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眼里没有规矩的人,没想到这沈逐云竟还是个君子。

  沈逐云语重心长,可惜陆涿并未领会,只说:“我想三哥总会原谅我的。”

  “若我有一天再也不信你,再也不原谅你了呢?”

  陆涿问:“三哥会么?”

  沈逐云显而易见的一哽,片刻说道:“会。人心就像炉子里的火,烧得再旺,也禁不住冷水反复来泼。”

  陆涿听愣了,呆呆地看着沈逐云,好像觉得这炉火已被他接连几瓢冷水泼灭了。

  丫鬟在里间收整衣物,这时忽然轻轻“啊呀”了一声,道:“陆少爷带来的这只燕子,翅膀折了呀。”

  陆涿听得一震,跳起来就往里冲,正与捧着风筝出来的小丫鬟半道遇上,便见那飞燕样式的纸风筝果然折了一边竹骨,凄惨地垂着半边翅膀。陆涿面上一僵,脸色都白了。

  他伸手碰了碰那只风筝,低低道:“方才我进门看的时候还好好的……一定是方才摔那一跤摔坏的。”

  丫鬟不明就里:不过坏了只风筝,陆家少爷怎么就伤心成了这样?忙安慰道:“陆少爷别急,这样的风筝街上可多了,除了燕子,还有老鹰和蜈蚣的,您要是想要,着人去买便好了。“

  陆涿说:“这只不一样的……”

  沈逐云坐在桌边问:“这只怎么了?”

  陆涿说:“我同明净小师父学的,亲手糊了,准备要送给三哥的……”

  这……我在旁边听得也为他掬了把泪,他这一上午又是淋雨又是摔跤又是挨训的,眼下这最后一盆冷水浇下来,沈逐云的火还没灭,他的心火倒先灭了。

  陆涿从丫鬟手里接过风筝来,用手指将断骨处捏在一起,徒劳无功的样子,看着着实有些可怜。

  丫鬟劝慰道:“陆少爷莫伤心呀。这竹骨断了,用糨糊粘一粘就好了,我这就去取些糨糊来。”

  陆涿说:“风筝要飞的!翅膀都断了,它还怎么飞?”

  话音刚落,一只手从陆涿手中将风筝接过去,另一只手又拉住他手腕,不由分说,将他带回到桌边。沈逐云微蹙眉心,重新坐下来,面色有点无奈。

  陆涿站在他旁边,看着沈逐云的指尖顺着风筝纤细的骨架缓缓滑过去,滑到折断的地方,停住了。

  陆涿很难过地说:“它断了,我再糊一只好的给你。”

  沈逐云说:“谁说折了翅的风筝就不能飞?”

  陆涿吸了吸鼻子,又愣了。

  沈逐云看他一眼说:“你坐过来。”

  陆涿就乖乖拉过凳子,挨着沈逐云坐下。沈逐云手覆上陆涿手腕,犹豫了一下,带着他的手往下,放在了自己膝头,说:“涿弟看我是不是瘸了腿?”

  陆涿垂下眼,手指蜷了蜷。桌子底下,沈逐云略显畸形的膝盖骨贴在他掌心。

  沈逐云轻声道:“然我还要去‘逐云’呢。”

  陆涿似懂非懂,没有说话。

  沈逐云又笑了笑,声色柔缓:“涿弟给我的礼物我很喜欢,如今它折了翅,我更喜欢了。”

  哎……我看着这个满目温柔的沈逐云,心中无限感慨——这样坦然又温柔的傅桓我曾见过么?

  我遇见傅桓大约是十七岁,傅桓长我两年,十九岁。那时我刚跟庄珩因那点心口痣结下仇,隔了几日傅长亭便拿着一轴画到侯府替他来赔罪。

  梁州初夏,傅桓那一身水蓝长衫被他一步一步踢得高高飞起,我隔着棱格窗看他被侯府的家仆引着,穿过石榴树下的浓阴,又抬袖撩开一枝低垂的夹竹桃,往花厅里绕来。那个傅长亭八面玲珑、游刃有余,且眼光老辣、看人极准,没几句就将我哄高兴了。

  往后数年,便是我用刀一层层削开傅桓的这层伪装,每削一刀,都是一次两败俱伤。傅长亭披着一张镀金的皮,底下是一把生锈的刀,凶狠粗粝,砍不死人,却能磨死人。

  如今我明白这一切与傅长亭无关,若换一种活法,他大可以同这沈逐云一般温柔、诚恳、友善,只是上天没有给他机会,他背负着那般命运,他也是无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