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春陰>第20章 哎庄珩啊

  说起来,夜雾中行路这件事,我其实颇有经验。原因很简单,我不够聪明——我从前不肯承认,但如今我已经能坦然面对这一点了。我不够聪明,所以既做不到像傅桓那样心思缜密、步步为营,也做不到像庄珩一样见微知著、洞察千里。

  早年间我与他们两人偶尔聚到一起,下棋消遣。他们两个对局时,庄珩摇着扇子气定神闲,傅桓撑着膝盖长眉紧锁,一盘棋常常要杀到终盘官子方见胜负,傅桓虽然输多赢少,却也称得上是棋逢对手。若是换了我,不过十几手,局势便很清晰明朗了,如果对手是庄珩,傅桓便会笑哈哈从我棋篓里摸了子帮我投了,再拉起我说:“你们俩这棋下得,忒没意思,不如与我蹴鞠去——”如果对手是傅桓,到大局已定的那一步,他目光便再不会落在棋盘上,而会举起手闲闲撑住下巴望向我,从容淡定的笑容中有一种对弱智的包容,通常我是通过这一种笑来判断输赢的。

  线索一早就摆在那里,他们两个,都不是我惹得起的人。智识所限,我能看见的只有我眼前的这三步。再远的便是重重迷雾,如何也看不清了。

  所以即便我后来挥起刀,砍伤的也只有三步之内的人——但离我近的人,他们奔来向我伸出手,却未必都是来推我入深渊的。于是我受罪,同时又造下更多的孽,冤债一环扣一环,最后成为囚困住我的重重锁链,将我拉入太湖湖底冰冷刺骨的黑暗里。

  埋头走了一段路,拉着庄珩躲过几个水洼,周围仍旧是一片浓重的迷雾。我和庄珩仿佛在往前走,又仿佛被囚禁在这场大雾里原地打转。我回头看,翻涌的雾气背后是巨大的黑暗,仿佛一头巨兽,吞吃掉来时的路,向我们追袭而来。

  我走在庄珩身边,这种难以逃脱的宿命感,叫我心里很无力,也很难过。

  是啊,那些觉得死了一了百了的人大概不知道,有些事情逃也逃不过,死了也还是要难过。

  我在苦水河里偶尔也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但苦水河河床某处有个极深的洞穴,洞底有绝对的黑暗和绝对的安静,那里的世界是静止的。世间风云变幻难以揣测,而静止意味着安全。

  终于我停下脚步,伸手拉住庄珩。

  庄珩回过头来。

  我说:“我要回去了。”

  “回哪里去?”

  我说:“不知道。”又说,“苦水河。”反应过来这并不现实,便又说,“回那里,道长家里,你的坛子里。”

  眼前的大雾被风卷起,雾气如同生出无数双手,从背后裹住庄珩的身体,要将他吃进去。我别开眼,叹了口气,压下心头的无力和恐惧,故作轻松说:“雾太大了。我怕黑。”

  说罢便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马上又被迫停下——我急于逃脱,却忽略了实际情况,往回走的这几步,直接让我连眼前这三步远的光亮也失去了。

  我被黑暗浓稠的雾气包围,难堪地在停在原地。

  过了一会儿,身后终于又响起脚步声。庄珩从身后慢慢走近我,那团光亮也缓缓靠过来。

  “那就回去吧。”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他轻声说道。

  我有点愣住,扭头看他。

  庄珩一向最爱跟我唱反调,所以我一贯将他的沉默都当作拒绝和否认。更何况此刻人鬼殊途,他还有着绝对控制我的能力。但他此刻这样这样轻巧地被我说服了。

  见我没跟上去,他又停下,回身来等我。

  “不是怕黑么?”

  我于是连滚带爬地跟上去。

  庄珩问:“我记得你从前不怕黑。什么时候开始怕的?”

  我:“刚刚。”

  庄珩侧眸瞥我一眼,仿佛是想确认这句欠揍的话是不是我故意挑衅,见我拉着他袖子一脸老实巴交,略一怔愣之后笑了。

  “你笑啥?”

  “幸好是刚刚。”他说。

  “嗯?”

  “刚刚好我在。”

  我眨了眨眼,转头看他。庄珩目视前方,唇角含着一丝微笑,神色坦然而平静,仿佛这是一句真心话。

  *

  回去之后,我一声不吭地直接钻回了坛子里。坛子后来晃了晃,被庄珩拿回了房间。这一晚他房里的烛灯一直亮到了天亮。

  “好梦坛”失去了好梦的功效。我做了一夜噩梦。

  梦里庄珩没有陪我回来,灯笼的火光将大雾点燃,将夜晚烧得如同白昼,他在熊熊火焰里尖刻地质问我:

  “梁吟,你又要逃了吗?这次要逃去哪?”

  “死人是无法再死一次的!”

  “你还有什么地方可逃么?”

  漫天大火烧过来,灼痛皮肤,触觉却是冰冷刺骨的,寒冷的湖水灌满口鼻,强烈的窒息和彻底的解脱在同一时间没过我的头顶。

  我喘着粗气醒过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烧了一夜的蜡烛熄灭不久,烛芯上飘着一缕白烟。

  梦魇霎时退去了。我捂着胸口,觉得天旋地转。

  庄珩推门进来,从门口带进一阵清凉的晨风。我正半死不活地抱着坛子挨在桌子旁边,透过开门的缝隙看到那场大雾已经散了。梦中庄珩激烈的质问还在我脑子里嗡嗡作响,我心知梦魇来自心魔,跟庄珩没有半毛钱关系,但知道是一回事,看到他就烦又是另一回事。

  现实中的庄珩给梦里的庄珩做了替罪羊,我看到他进来,闭上眼,换了个姿势,抱着那坛子,面朝另一个方向继续半死不活地趴着。

  庄珩在这种时候就与我很有默契了,我对他懒得搭理,他对我视而不见。他进门来开了前后的窗,然后又不知道做了些什么,很快又离开了,从头到尾没看我一眼。

  过了一会儿,门口又出现一个人。我虚着眼瞧见一个人影,原本也不想理,谁知那人站在门口十分礼貌地扣了扣门,我这才将眼睛睁开了。来人一袭墨绿衣衫立在门内,清风入帘,风姿亭亭,是一副光看看也会叫人心情好转的画面。

  我直起身子来,犹豫了一下,屁股还是黏在凳子上,懒洋洋地招呼道:“哦,你进来吧。”

  兰妖就进来,见我了无生气,问我怎么了。

  我心知他不是来看我的,也懒得寒暄,身体一软又重新抱着坛子,说:“昨晚被你家李公子折腾的。”

  兰妖一愣,啊了一声,随后有点不敢置信道:“难道我梦到的是真的?”

  我拧起眉:“什么真的?”

  兰妖用袖子掩着嘴,面上露出一丝赧然,小声说:“就是你被公子‘折腾’啊。”

  “什么东西啊……”我随口答道,等领会过来兰妖说的什么意思,发软的身体霎时就僵住了,然后脸皮一热,炸起来叫道:“你在想什么啊,不是那种‘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