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浮世楼>第十四章 来者是客

  (一)

  突然惊醒。

  梦到自己被一大堆长得像人类的文字叠罗汉,直接媲美泰山压顶。

  阮眷极从冰箱倒了杯咖啡(不要问他的冰箱里怎么会有倒不尽的咖啡),对噩梦心有余悸。他可是百年无噩梦的人,居然做这种梦……原因是他连续编了三天的报告。

  三天!编!

  难道他以后的智慧细胞都将陷入无尽不循环的编报告状态?他不是为了编报告去考警。

  离天亮还有两小时,他一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灌咖啡……意思是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

  如果,是说如果,没有遇到万机,他的职业和生活会怎样?

  咖啡突然化为狰狞巨大的兽头,将他一口吞下。

  呼!阮眷极惊起,左手捂住胸口,掌心深切感受到“嗵、嗵、嗵”的心跳。刺目的光线让他略感不适,但让他更不适的是入目的场景。头顶的叶片又大又绿,身下是草地,四周是树林,幸好隔了几棵树就能看到一条淡色的土道。

  他记得押送车爆炸了……爆炸?他撑地跃起,除了大脑有短暂的晕眩之外,感到身体其他地方功能正常。

  这是什么地方?

  他穿出树林来到土道上。

  还有,他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

  裤子很阔,外套很长,袖口很开,鞋子……布的?他从头摸到脚,除了头发的长度是正常状态,其他全部呈现一种诡异现象。

  他又不是不看电视,当然知道穿在身上的是古装。问题是,究竟有多古?古到哪个朝代?

  “万机?万机?”他试着叫了几声。

  微风动叶,沙沙,沙沙。

  “蓝莓?”

  微风动叶,沙沙,沙沙。

  难道是同僚的恶作剧?他抱着侥幸的心理猜测,向前望望不见人,向后望望不见人,抬头看太阳,红霞满天,一行飞鸟,大概五六点钟的样子。站了一会儿,他转身往右走。不管前面是什么,他总不能霸道地站在路中间。

  走得天差不多黑掉的时候,右侧的树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迅速隐到一棵树后,没一会儿,对面走出两人一马。

  “我就说是这边吧!”个子略矮的是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红唇齿白,表情活泼。他手里拿着一只火把。

  “我记得,”个子高的男子语有讽意,“我们绕了一个时辰才找到路。”

  “嘿嘿!”少年揉揉鼻子,火把向前一指,“有人!”

  阮眷极从树后走出来,礼貌颔首:“青绮市临丹分局警督,阮眷极。”

  少年举着火把照了照,回头冲男子笑道:“是人,是人!”

  男子没好气地瞪了少年一眼:“不是人,你想遇到什么?”

  少年扬眉一笑,顽态尽显。

  男子冲阮眷极抱拳:“在下柳化榕,他是杨易槐。不知阮公子往哪个方向赶路?”天色发黑还在路边,不是赶路就是迷路……他们是在赶路,是赶路。

  阮公子?不是阮先生或阮警督?阮眷极心头微震,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押送车爆炸了,但他毫发无损,为什么?醒来发现自己身着异装,身处异地,为什么?难得遇到两个人,他们说话的方式如此返古,为什么?

  难道因为一场爆炸,他穿……

  停!他禁止自己脑中冒出承载了狗血加言情加权斗加帝王将相混搭的“某个词”。

  柳化榕见他半晌无言,便道:“不知公子是否愿意与我们结伴同行?”

  “你们……去哪里?”阮眷极听见自己干巴巴的声音。

  “下一个城镇。”顿了顿,柳化榕补充,“我们往前再走一个时辰,如果还没到,今晚只能露宿林中。”

  阮眷极点点头,随他们一起前行。近距离打量,他发现柳化榕脸色苍白,略显病态。途中,柳化榕沉默少言,杨易槐则大大咧咧,讲些途中听到的笑话,但两人都很一致地没有问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正所谓:萍水相逢,过眼云烟。

  不过如是。

  他默默听着笑话,也无意向他们打探情况。要知道,他们的回答未必是他想听到的,而他想知道的,他们未必能回答——多问无用。

  三人说话,行走倒也不觉得闷。走了不知多久,柳化榕停下步子,看了杨易槐一眼,“今晚是赶不到客栈了。”

  杨易槐立即将火把往林边一指:“我去找柴。”乐颠颠跑去拾柴生火。

  柳化榕将马拴在树下,从包袱里掏出干粮,“阮公子一起吃吧。”

  阮眷极盯着柳化榕解包袱、取干粮的动作,怔怔地不知想什么,直到东西递到他前面,他才恍然惊觉,赶紧接过道谢。

  低头一看,手里是一个白馒头。冷的,发硬。

  面包真是好东西……他默默想着。

  柳化榕递给他几片卤牛肉,这让他更加想念微波炉。

  柳化榕见他吃得慢,取了水袋递给他。

  杨易槐的嘴被食物塞满,终于没空说话。

  这算晚餐还是宵夜?他自嘲地想着,就着清水将馒头咽下。

  三人吃完后,杨易槐往火堆里添了些干枝,挤着柳化榕,合衣靠在树杆上睡去。阮眷极睡不着,盯着火堆发呆。

  想帝海坠楼案,想李鲜恢的死,想莫名其妙出现的炎冥,想蓝莓,想万机……大胆的假设如一道闪电击中他——这里会有万机吗?

  如果找到万机,或许可以脱离现在这种尴尬的处境?

  想到万机,心中的烦乱减轻了很多。他决定明天向柳化榕问问地理环境。心情平静后,他迷迷糊糊又想了一些有的没有的,居然睡着了。等他睁开眼,天色微微亮。

  “天相有异。”杨易槐早已站起来,仰望天空,面色凝重。

  柳化榕站在杨易槐旁边。

  阮眷极揉揉眼睛,站起来,也抬头看天。

  倏地,杨易槐脸色剧变,大叫:“快跑!”解开马缰,扯了柳化榕就跑。柳化榕回头看阮眷极,招手示意他跟上。

  阮眷极迟疑了一秒钟。

  就是这一秒,他的人生再度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颗巨大的火球砸中了他。

  准确地说,是陨石,当头砸下,分毫不差,就像和他有仇一样,而且还在地面砸出一个巨大的坑……能开渠种荷花的那种。

  柳化榕和杨易槐脸色难看。

  咯啦!陨石下传来碎裂声。

  就像骨牌效应,肉眼可见的裂缝以蛇行的趋势向上漫延,很快,陨石塌散,成了一堆碎石子。停了片刻,碎石子继续碎,碎,碎,碎,最后变成一堆粉。

  杨易槐跑到灰中耙了耙,“人没有了。”

  “我看到了。”柳化榕盯着大坑,“我们要赶路。”

  杨易槐三步两步跑回来:“你不好奇?”

  “不好奇。但很幸运。”

  “哦?幸运地的没有被天石砸到?”杨易槐眨着亮晶晶的眼睛看他。

  “没看到一团骨肉混合物。”

  “……”

  “走了。”

  杨易槐向大坑中心看了一眼,追上柳化榕的步伐。这段“路途中遇陌生过客且过客被砸”的插曲,很快被接踵而来的诡事推挤到脑后。

  (二)

  黑暗中,有道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回荡。

  搞错了……搞错了……

  不是红尘呓语……是伽蓝七梦……

  当天时、地利、人和的时候,你就能回去。

  记住,回去的咒语是三个字……

  三个字……

  记住,一定是三个字……字……字……

  然后咧?哪三个字?拜托你说话说全可不可以!

  喂——

  阮眷极再度睁开眼,荒郊野外,衣服都没变。另外增加了一肚子气。

  甩甩头,他感觉自己漏掉了什么事,很重要的事。他记得押送车的爆炸,记得醒来后场景巨变的逆味感,记得半路遇到的柳化榕和杨易槐,记得自己倒霉地被一块陨石砸到,记得有人在他耳朵边嗡嗡说了半天。他还记得自己很讨厌那个声音,但声音所说的内容……

  完全想不起来。

  如果他真的……什么了,一定有原因。罪魁祸首除了炎冥不做第二选。因为刚才一直在他耳边叽叽喳喳说话的就是炎冥。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找万机的决定。只要没超过七百年,无论如何他也要找到万机。至少,这让他感到一丝回家的希望——他才不要这种乱七八糟的时空错乱。

  四顾的双眼被远方一道黑烟吸引。准确地说,先是火光,但瞬间熄灭,紧接着,浓烟冲天成柱,伴着一声冲天兽吼。

  阮眷极正要找条路往冒烟的地方跑,林子里突然涌起一阵风,吹得他倒退两步。甚至,他听到了熟悉的鸡猫子鬼叫。

  果然,风过后,或实或虚的非人从林子里冲出来,甩着袖子四散逃逸。经过他身边时,还时不时冒出一声感叹。诸如:“啊,人类”,“咦,人类”,“顾不上了,快跑吧”等。

  似乎古代的非人更具备“天然美”——不伪装,易辨认。同时,也更易避让。

  阮眷极避开非人的碰撞,成为逃逸大军中唯一逆行的人类。

  逃逸大军的尾段跑来一名书生,与阮眷极错身而过时,停下步子好言劝他:“公子,前方有大妖,保命要紧。”

  阮眷极双眼一亮:“什么大妖?”

  “吞天噬地的天妖啊。”书生扯住他的袖子。

  “会喷火。”

  “你知道?”

  “找的就是他。”

  “公子!”书生捏紧他的袖子,“为什么要去送死?”

  “……我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阮眷极抽回袖子,卯足了力气往浓烟所在地跑,转眼将书生抛在身后。

  书生瞪着他不退反进的背影,愣了半天摇头,“傻子。”

  阮眷极拼命跑,路上遇上零星散逃的非人,他一律视而不见,一鼓作气。非人以为他看不见自己,有个家伙居然伸出腿来绊他。当然,他直接跳过去了。

  拐弯,拐弯,再拐弯……

  直的孤烟不一定在大漠,前面就有一根。山路明明就这么一条,怎么他总是跑不到?前辈果然是有感而发,山重水复疑无路不是盖的。

  与山路一起拐弯的还有他的心情。

  不知该怎么形容,有雀跃,有窃喜,有激动,有惶恐,有不安,有忐忑,有难捺,所有一切混合起来,组成是一杯五味陈杂的浓汤。现在的万机是什么样子?见了万机第一句话他应该说什么?万机肯定不认识他,他要怎么介绍自己?万机现在有多大,会不会还是一个小孩子?

  前方一丛灌木,他大步飞跃——嘭!撞了!

  理想中的空地没有出现,却站了一人。他冲过灌木后直接撞上那人,缓减了自己的惯性,却让那人成了分解冲击力的软垫子。

  一群人齐刷刷看向他。

  如果这是舞台,阮眷极相信自己已经被聚光灯照得千疮百孔。他眨眨眼,终于看清了状况:一群青衣红甲衣着的人团团围着一个台阶。台阶之上是焚去一半的院墙。因为没了阻挡,墙里的风景一清二楚,小楼回廊荷花池,尖亭圆柱琉璃瓦,美仑美奂。

  这种自带绿化的建筑群,应该叫……山庄……阮眷极忖着,视线在那些人身上滑过。

  他们腰上系着青色的丝带,腰边挂着一些牌片,头戴小帽,手拿大刀,很像……古代的警员是叫捕快没错吧……

  “请问公子何方人士?”为首的捕头上上下下打量完,见他手无长刃,便上前问话。

  这位捕头浓眉大眼,体形高壮。阮眷极怔了一下,“青绮。”

  捕头垂眼想了想,他也是追捕朝廷钦犯追到这里,对附近村庄不熟悉,以为阮眷极所说的“青绮”是某个村子的名字,便道:“公子若要下山,请往那边走。”

  阮眷极摇头,“不下。”

  “那……”捕头还想问什么,庄里传来人声。

  “祖宗!祖宗!全是误会。那些捕快看到江洋大盗跑进我们山庄后没出去,以为我们窝藏朝廷钦犯。”这道声音不粗不细,但谄媚的味道当仁不让。

  “爷爷用得着窝藏?”

  “所以是误会啊,祖宗。让小的去打发他们。”

  “他们吵爷爷睡觉。”

  “……”

  “爷爷现在肚子饿了。”

  “……祖宗啊,卑贱的人类就如渺小的蝼蚁,您掂掂脚尖就能踩死一大片,一大——片!您和蝼蚁计较什么,别理他们,别理他们,发脾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好。您看,这火烧的可是我们山庄的院墙,白给那些卑贱的蝼蚁抢了便宜。他们是没长眼才会上我们这里来找江洋大盗。我呸!哪只江洋大盗敢在祖宗前面放肆。别气,别气,交给小的去处理。”

  “你打扫。”冷寒的声线谱出简单的三个音节。

  “是。”谄媚者停了停,似乎恭送祖宗折回内厅。没多久,甩袖的声音伴着脚步声,一人迈出门槛,出现在台阶最上层。

  此人一身靛蓝布衣眼角刻着几道鱼尾纹,眉目斯文,若只看外表,实在很难与刚才听到的谄媚声音联系起来。

  阮眷极有点失落。他想见万机,可又有点怕见到万机。

  “在下是安闲山庄的管事。鄙姓王,王成功。”那人提着衣裾迈下台阶,声音听不出一丝谄媚。

  捕头迎上去。

  两人交谈片刻,阮眷极站在旁边明白了事情的原由。

  朝廷追捕江洋大盗,昨晚,捕快围攻大盗,大盗受伤躲进安闲山庄,捕快守了一夜不见大盗出来,便上门围剿。王成功告诉捕头:安闲山庄绝对不会窝藏朝廷钦犯,而且,他家新主人深居简出,对世俗之事一向不过问;如果山庄进了外人,他家主人一定会知道,也一定会交给朝廷处置。

  两人来来去去又客套了一番。捕快见王成功态度坚持,而自己又没有确凿的证据,只得收队下山。

  王成功目送一行捕快弯弯曲曲消失在山路尽头,正要折身,眼角瞟到阮眷极站在阶边,又见他衣着不似官府中人,便问:“这位公子,您是……”

  “阮眷极。”

  “您在这里是……”

  “找人。”阮眷极紧张地捏起拳头。

  “找谁?”

  “万机。”

  王成功先是一怔,随即脸色大变,两步跳下台阶,近身质问:“你找谁?”

  “万……唔?”发音不全,因为他的嘴被王成功紧紧捂住。

  “公子,赶快随捕快下山吧。我家主人今天心情不好,你还是……”王成功话没话完,被阮眷极扯下捂开手——

  “我找万机!”

  “嘘——”王成功急得又要捂住他,“小声点小声点,我家主人的名号可别随便乱叫。”

  阮眷极双眼一亮,“真的是万机?”果然没找错。他深吸一口气,手圈小喇叭,对着安闲山庄大叫:“万——机——”

  机——机——机——回声之后,等待他的是一片寂静。

  诡异的寂静。

  阮眷极眼巴巴盯着门槛。

  没有脚步声。

  阮眷极眼巴巴看着王成功。

  “快……快……”王成功嘴角哆嗦,惨叫一声:“快跑。”人往灌木丛扑去。

  轰!晴空炸雷。

  阮眷极捂住耳朵,感觉地面略有震动。等余声停歇,他掀开眼皮一看,地面出现一个坑,他就站在坑中央。

  诡异的是,他毫发无伤。

  领口蓦然一紧,他被一只无形的手隔空扯进山庄,魔美俊容毫无预警放大在瞳孔中,震得他心脏一停。是万机,真的是万机!虽然眼神比较冰冷,但苍绿的眸,墨黑的发,嚣张不羁的眉,就是万机,就是万机!

  “胆小鬼。”祸万机把他扔在地上。

  “啊?”轮到阮眷极惊讶了:这熟悉的称呼……莫非万机也是穿来的?

  “哭个屁啊。”

  “……”原来是这个原因……他是情绪激动,有点热泪盈眶、而已。

  “水气?”祸万机走到他前方俯身打量,“难怪一点事都没有。”

  意思是……你刚才打算一雷劈死我?阮眷极愤怒了。

  祸万机突然低头在他额心嗅了嗅,美目渐凝:“奇怪,你身上怎么会有我的气味?”

  阮眷极想了想,决定如实相告,“因为你的血对我造成了生化感染。”只有这样,他才有理由请万机送他回家。

  “我的血?”祸万机冷冷瞥去一眼,“说,胆小鬼,你接近爷爷的目的!”

  “送我回家。”阮眷极简明厄要将自己因爆炸穿越时空的惨况阐述了一遍,在没有摸清情况的前提下,他隐瞒了与万机的相识。随后,他小心翼翼,壮着胆子问:“你今年多大?”

  “三百过几年。”

  “有伤吗?”

  “……你觉得谁会打伤爷爷?”大掌瞬时擒住阮眷极的脖子,不必用力便炙气迫人的五指传达了主人的强烈不屑。

  “……”阮眷极说不出话来。

  “滚!”祸万机甩手将他扔出山庄。

  阮眷极站稳后,飞身扑向他:“只有你能送我回去。”

  他……他抱住了祖宗爷爷的腰……从灌木丛钻出来的王成功瞪大双眼,不敢相信这位陌生的公子居然敢惹怒他无上的主人。他要不要再躲到灌木里面去?

  祸万机盯着圈在腰上的手,全身涌起莫名其妙的感觉。很讨厌这个人类,但是又觉得他很新奇。没人敢这么抱他,更何况从身后。思此,尖牙一错:“信不信爷爷现在就送你回家。”

  “真的?”阮眷极从他背后抬头,鼻尖还在他背上蹭了蹭,蹭走覆在脸上的发丝。

  “送你回老家。”

  “……”

  “……”

  “你不会。”阮眷极笃定。

  “哦?”祸万机睥睨。

  “因为万机你一向严于律已,宽于待人,和蔼可亲,个性温和,霸气侧漏,威仪浩荡,神圣得连你自己都不忍直视。”

  “……”

  王成功颤颤抖抖挪进山庄,听到“和蔼可亲,个性温和”,心中突然涌起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感慨。

  祸万机拍拍腰上的手,慢慢转身。阮眷极松了松胳膊,仍然保持环抱的姿势,让他转身面向自己。

  看到他们引人误会的动作,王成功伸手扶墙,却扶了个空。他这才记得山庄外墙被自家主人毁了半边。

  “你倒是很了解我?”祸万机正眼打量阮眷极,伸手挑了挑他的短发。

  “应该的。”

  “你穿错了时空?”

  “对,足足倒穿了四百年。”

  “想我送你回去?”

  “可以吗?”阮眷极充满希望地望着他。

  “看、心、情。”祸万机慢慢曲起中指,对准阮眷极的额心用力一弹。

  阮眷极被他弹开,却不气馁:“好心情还是坏心情?”

  “这也要看心情。”

  “……”

  见到阮眷极抽搐的嘴角,心情莫名其妙就好起来。祸万机甩甩袖,扬长而去。

  “管家……”阮眷极热情地看向王成功。

  王成功打了个冷颤,“阮公子何事?”

  “这里应该有多余的房间让我住下吧?”

  “阮公子既然是祖宗爷爷的客人,小的自会好生款待。”王成功屁颠颠收拾客房去了。

  (三)

  安闲山庄,其实并不安闲。

  逛完一圈后,阮眷极体会如此。

  昨晚他想和万机就“关于如何送他回去”这一问题进行深度探讨,可惜没找到本尊,只好放弃。

  就这一晚,他已经深切体会到前人的生活是多么不便。由此再联想下去,他很好奇没有漫画和刑剧,万机用什么打发时间?难道听戏?

  想到万机坐在戏台下,台上生旦咿咿呀呀甩袖扭腰做奔月状,再联想到万机一时兴起学戏子做奔月状……

  这邪恶的脑补回路最好趁早消灭!

  还是说说安闲山庄为什么不安闲吧,他也是听了王成功的唠叨拼接出来的。

  大概情况是:安闲山庄以前在武林中也算大有名气,山庄前主人乐善好施,为人仗义,黑白两道都算吃得开,但这位前主人不知惹到什么仇家,引来灭门惨剧。半年前的那一晚,杀手将山庄各处入口堵住,一边杀人一边放火,妇孺老弱皆不放过,显然是有计划而来,万机就是那时被火光吸引来的。当时王成功眼睛被血蒙住了,只感到热气扑面,几欲自焚,没多久,杀手消失,地上只剩下几堆灰。万机问王成功“山庄有人要吗”,王成功想到主人全家已死,便说没人要了。万机就此住下。因为万机来得早,山庄里有一部分家仆逃过一劫,但事后纷纷卷了包袱逃走,如今只剩下三个年纪与王成功差不多的家仆。也不能怪他们,王成功理解那些离开的人,谁遇上这种事都会害怕。

  如今,王成功自嘲地挂起山庄总管事的头衍,平日里管些柴米油盐,其他两个,一个负责打扫,一个负责厨炊。人一少,若大的山庄显得空荡寂寞,他们便在空地上种些青菜。好在前主人虽被灭门,家中财富却未尽散去,他们把城里的店铺卖了,只留一家打理,生活还算富足。王成功以前就是个小管账,打理一家铺子倒也游刃有余。

  他们知道万机“不食人间烟火”,但对衣服却极为讲究,必要洁净、舒适、新鲜。伺候万机,他们只需打理万机的衣楼便可。

  他还有衣楼?坐在花圃边看王成功浇花的阮眷极迅速站起来,“在哪里?”挖掘万机的过去是他现在唯一的乐趣。

  “这条回廊拐过去就是。”王成功被他发亮的脸闪花了眼睛。

  阮眷极扭头就跑。

  王成功没阻止。因为衣楼的大门从来不锁。

  拐过回廊,阮眷极只看到一座没匾没牌的古味阁楼。

  推开铜环大门,里面瞬间大亮……光从楼顶小窗折射到墙壁的铜境上,光线曲曲折折,照明措施真好。他眨眨眼,恍然生出第一次推开浮世楼大门的感觉。再定眼一看,心头“突突”猛跳,软骨神经开始发挥作用。

  没有衣架的年代,晒衣服都是直接拉开挂在竹竿了,他理解,可是每件衣服都用竹竿穿过两只袖子,一块T字版似的架起是想怎样?还是一排架过去,五颜六色,禽兽斗艳,不仔细看会误以为里面挂的是公墓原住民,还是没脚的。

  太惊竦了!

  “喂!”

  “……”阮眷极撞翻一排衣架,脸色白发,怒瞪突然从背后冒出来的天兽大人。

  祸万机瞥了眼被他撞倒的衣架,不屑地抿了抿唇,迳自往里走,脱下外面的罩袍,从衣架上找了一件绛色黄边的对襟无扣绸袍穿上。

  对着铜镜照了照,他老人家颇为满意,折身出楼。

  阮眷极瞪了半天,没见天兽大人有回头的意思。他追上去:“万机!”

  祸万机停步,微微偏头,示意他有话快说。

  “你现在有空吗?”

  “你看爷爷现在有空吗?”

  “有?”

  “你哪只眼睛看爷爷现在有空?”

  “两只。”

  “太浪费了。”祸万机悠悠回身,“挖了更好。”

  “……”

  祸万机继续前行。

  “你去哪里?”阮眷极追在后面问。

  “放火。”

  阮眷极被呛得哑口无言,停了一会儿重新追上去,拐弯后发现没了身影。

  你回来就是为了换件外套?

  太、闲、了!阮眷极用力腹诽。

  三百多岁的天兽,与四百年后的他相比,外貌几乎没变,魔美始终如一,但此时的气势更显凌厉,像十二点钟的太阳,太极添风,玲珑惊艳。

  就是——性格差到直破冰点。

  你情商处于三岁阶段还是怎样?因为没有漫画刑剧COS给你打发时间,你就可以蛮不讲理,冷酷无情,兼到处放火?你不怕晚上睡觉尿床啊。

  一直腹诽到月上柳梢头,阮眷极终于见到了踏月归来的天兽大人。“祖宗!”他飞身扑上去。

  祸万机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嘿嘿,万机祖宗一向无所不能,霸气测漏,所向披靡,天下无敌。”身为“捷径忠实者”,他能想到可以回家的唯一方法就是祸万机,为了回家,抱抱天兽的大腿也没什么所谓。他知道自己智商高,但智商不是硬伤,必须时刻就要用必须手段。所以——他不是随波遂流。

  祸万机盯着他不吭声。

  “把我送回去这种小事对万机祖宗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费吹灰之力。”

  祸万机仍然不吭声。

  “万机祖宗一定是在找一个让我安全回去的方法,对不对?”阮眷极对自己的谄媚极度唾弃。

  祸万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对。”

  “……”你还真是铜钟不知皮厚。

  “明天我们去找一个安全逆转时空的方法。”

  “明天?真的?”

  “还有事?”

  阮眷极摇头。

  “你站在门外我睡不着。”

  “……请。安息。”阮眷极弯腰一鞠,迅速转身,逃之夭夭。

  翌日。

  阮眷极鸡鸣即起,绕着山庄跑了两圈步,吃完王成功准备的早餐,眼巴巴守在祸万机卧室门前。他做好了等到日上三竿的准备,但祸万机并没让他等太久,穿了件白单走出来,对门边的石尊视若无睹,迳自上衣楼找衣服。阮眷极耐心地跟在他后面,看他换上一件外袍,脱下,又换上一件,再脱下。反复数十次后,阮眷极忍不住了:“我们什么时候走?”

  年轻的天兽用眼角看他:“去哪里?”

  “找逆转时空的方法。”阮眷极以眼控诉。

  祸万机挑挑嘴角,欺身上前将他扛上肩头,“现在就去。”

  从夹报纸变成扛大米,是进步还是退步?阮眷极无比郁闷。快迈过山庄门槛时,祸万机却放下他,折身回走。

  “忘了什么?”阮眷极紧张地亦步亦趋。

  “换件衣服。”

  “……”

  (四)

  林间景致,春意盎然。纵目无极之间,青山共苍穹一色,黄鹂与杜鹃齐飞。既然摆脱不了“扛大米”的命运,阮眷极退而求其次,自诩为“大锤”。

  “扛大锤”比“扛大米”有气势。

  在万机背上实在没办法分东南西北,等双脚落地,他发现自己身处一座画栋雕梁的曲水小院,院中亭内坐了一人,正从盘子里取什么东西往嘴里塞。

  看到他们,那人老母鸡护犊似的,张开两只袖子将桌上的盘上圈进怀里。

  阮眷极看清了那人,和那人含在嘴里的东西。

  容貌艳丽的女子,身穿泉水色纱裙,头发盘成一枝独秀簪,樱桃小嘴里叼着一颗鸭蛋。与她的滑稽相比,她说出的话更令人玩味:“你又来抢吃的!”

  不知是否眼花,阮眷极觉得女子把鸭蛋囫囵吞下前,蛋壳上似乎伸出两只小腿蹬了几下。

  “谁要吃兰羞朱旱果。”祸万机一脸恶心。

  “不吃你还抢?”女子将盘子抱在怀里,满眼戒备。

  “好玩。”

  女子丽颜扭曲,勃然大怒。

  阮眷极在她撕破脸之前赶紧道:“万机真的不喜欢吃那种东西。”

  女子溜了他一眼,抢白:“你又知道他喜欢吃什么?”

  “我知道啊。” 阮眷极脱口回答。

  女子将盘子里的两颗兰羞朱旱果放进胸口,双手护住,确定不会被抢走口食之后,眼角一挑,笑意暧昧:“那他喜欢吃什么?”

  “烧烤。”

  女子:“……”

  “对。”祸万机不请自入,寻着女子对面的空椅上一座。

  阮眷极有样学样,跟过去坐在他身边。

  “你来干嘛?”女子没好气。

  祸万机硬梆梆砸去一句:“你知道逆转时空的方法吗?”

  “逆转时空……”女子媚眼一转,“你想干嘛?”

  祸万机保持心情平和的淡淡神色注视她。

  女子转移质问目标:“人类,你知道他想干嘛?”

  阮眷极笑了笑,不答。

  “清泉朱衣,”年轻的天兽突然咧嘴一笑,“你这间新院子是什么时候建的?”

  “不带这样的……”女子瞬间泪眼盈盈,“抢我的兰羞朱旱果,烧我的玉树洞庭阁,这间送神不来院我才建了半年!”

  年轻的天兽将苍绿色的眸往上一抬:“说。”

  “找狐歧苍玉。”女子飞快道:“狐岐之山的苍色玉石,又称万能许愿石。只要找到一颗狐歧苍玉,你就能逆转时空。”

  祸万机拉拉袖子,慢慢伸出手,往桌上一按,“你有狐歧苍玉吗?”

  女子摇头如拨浪鼓。

  祸万机扛起阮眷极离开。

  忍着地心引力造成的逆胃感,阮眷极急问:“现在是去狐歧之山找苍玉吗?”

  “不是。”

  “为什么?”

  “太迂回。”

  “……”

  “我喜欢直接的方法。”

  “……”

  祸万机对他凹凸的表情很满意,心情大好,扛着他拔足飞奔。就在阮眷极念着春蚕到死丝方尽的时候,祸万机将他放下来。

  这又是哪座山的山脚?阮眷极四下打量,入目翠芽盎生,每一次呼吸都深感澈甜。

  祸万机对着一块巨大的山石捶了一拳。山石尽碎。

  遥远的地方有咆哮传来。声音来得很快,阮眷极就听到:“混蛋,又是你!”至少三米高的巨型肌肉先生从崖石里冲出来,火车头似的冲向祸万机。

  年轻的天兽轻轻一跳,肌肉先生冲出十米远才刹住身形。“爷爷今天不是来打架的。”年轻的天兽说完这句,肌肉先生返身冲回来,举起双拳照空擂下,地动山摇。

  祸万机一巴掌拍过去,“都说今天不打架了!”

  肌肉先生滚了两滚,伏身再冲。

  来回数十次后,天兽失了耐心,一脚踢飞肌肉先生,又隔空一抓,硬生生在半空把他抓回来,跌个五体投地。然后,一脚踩上去:“听说你有很多宝贝。”

  肌肉先生硬着脖子,抵死不语,充分表现出骨气啊骨气。

  “喂!”

  不语。

  “狸、力!”脚尖用力转了两下。

  是你有事求人啊……阮眷极捂脸,“万机,我拜托你尊重一下。”

  肌肉先生看了阮眷极一眼,眼神如泣如诉,“对,你不尊重我!”

  “你想得到我的尊重?”祸万机眯了眯眼。

  “废话!”肌肉先生往踏在身上的脚尖瞪去一眼。

  “好。”祸万机抬起腿,慢慢收回。等肌肉先生站起来、拍完身上的灰、梳顺满头的乱发、拿掉沾在发丝上的草屑、抬头挺胸之后,他一记火拳甩过去,又快又狠。

  肌肉先生被他烧得满山跑,带出一圈黑烟。

  这就是天兽尊重的方式——认真地打到你不辨西东。

  阮眷极目瞪口呆。

  大概觉得烧得差不多了,祸万机双手一拍,肌肉先生一路哀号,原路滚回,外带全身冒烟。

  “你有逆转时空的宝贝吗?”祸万机睥睨。不得不说,天兽这种不屑一顾的眼神具有强大的杀伤力,令肌肉先生的幼小自尊心受到深深撞击。

  骄傲,飞走了。

  骨气,冒烟了。

  阮眷极就听肌肉先生大叫:“没有,没有,我没有逆转时空的宝贝。不过我听过一件宝贝可以逆转时空。”不等祸万机问,他抢先答了,“石门水境!是石门水境!藏在哪里我不知道,你可以问孟极。”

  祸万机盯他半晌,转身扛起阮眷极,换地方。

  (五)

  清泉朱衣,隐世螭妖,也就是吞长腿鸭蛋的艳丽女子,是万机寻访的第一位非人。

  半壁山狸力,驮山神,一种巨力山兽,爱打架,也就是外强中干的肌肉先生,是万机寻访的第二位非人。

  猫儿峪,白豹孟极,是万机寻访的第三位非人。据说孟极的真身是斑文成字的白豹,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纵横五千年无所不晓。在狸力的推荐下,万机来到猫儿峪,想看看孟极身上有没有记载石门水镜的藏身地。

  “石门水镜能逆转时空?”孟极似乎听到笑话,“我活了这么久,可没听过这个小道消息。”

  “你身上有逆转时空的方法吗?”祸万机更直接。

  孟极笑了笑:“让我查也不是不可以,不过——”

  祸万机将阮眷极伸过来的头推到一边,“说。”

  “你唱只曲给我听。”

  “好。”祸万机一口应下。

  阮眷极脸色微变。

  万机唱歌?那是咆哮,吼得天地变色就像北欧海盗。

  听万机唱歌?那是自杀,你嫌割脉跳楼斩首断筋都不干脆是怎样?

  祸万机唱了。

  阮眷极捂住耳朵,闭上眼睛,躲到天兽身后。

  一刻功夫之后,阮眷极睁开眼睛。

  孟极原位不动,仅是发丝略显凌乱,飘逸得如此落拓。他身后,景色则变换甚巨,大树变断桩,竹林变平地。

  祸万机重新坐下。

  “想不到……”孟极揉揉耳朵,“天兽一曲,令我耳目一新。

  阮眷极撇嘴:“怎样新?”

  “狂野!”

  赞成。阮眷极点头。

  “粗放!”

  赞成。阮眷极点头。

  “豪迈!”

  “……”

  “震撼!”

  “……”

  “不是人间!”

  “……”你的马屁能拍得再响一点吗?

  “该你了。”祸万机淡定地接受孟极的吹捧。

  完全不觉得自己有拍过马屁的孟极知他何意,闭目静坐,半晌后睁开眼,“没有。”

  也就是说,白唱了。

  “不过,你可以问问奢比尸。”孟极补充。

  “哪里?”

  孟极伸出一根手指头往侧方一指:“奢比尸,在西北方。”

  祸万机看看天色,“多远?”

  “十万八千里。”

  年轻的天兽扛起阮眷极,决定明天再去拜访奢比尸。事实上,他的耐心已然耗尽。找个逆转时空的方法有那么难?

  阮眷极闷不吭声趴在他肩上,一路无语。

  行经一片树林(古代就是树林多啊),祸万机突然顿步。微微偏头,他蓦尔一笑,将阮眷极扔下地。

  “你不想扛我可以自己走……”阮眷极捂着摔痛的屁股抱怨。

  “水网——藻!”随着清亮的低喝,地面疾然射出一层网,将祸万机裹成一团。令人讶异的是,网层直接从阮眷极身体穿过,如同过滤一般将他漏在了包围之外。

  仔细些看,每条网线都透着诡异。即粗,又透明,甚至还反光。如果刚才“被过滤”的感觉没有错,阮眷极肯定缚住万机的网是用水编织而成——还是液态。

  他都时空跳跃了,用水编织一张网也不算稀奇事……正自嘲想着,前方出现一道月白色的身影。长衫及踝而不施,腰上系一条浅青玉带,长发高束,发扎上系了一块幞巾,袖口不大不小,不会拖沓得可以掩面,但举手投足之间又散发一种淡淡的飘逸。

  好一个红唇齿白少年郎!

  只不过,少年郎手上悬着一本书,隐隐约约,似实似虚。困住万机的水网正是他甩出来的。

  “妖兽,乖乖回去道歉,帮村民修葺房屋。”少年郎眉目含嗔。

  祸万机在水网中徐徐抬眸,以“你在说笑”的嘲讽表情扫了少年郎一眼。

  不得不承认,万机就是有让人暴跳如雷的气质。少年郎右手一带,水网收紧。当然,呼啸而出的还有少年郎隐忍的低斥:“你烧了人家的屋子,难道不该赔给人家!”

  祸万机伸出一根手指拔拔水网,嘴角邪勾:“你吃了火腿,还要赔给猪一条腿吗?”

  少年郎大怒:“你自己答应帮村民修葺屋子的!”

  “是答应了。”祸万机撇嘴,“不过现在不想答应。”

  少年郎默默盯着他,神色渐平。

  世间有很多无耻之事、不德之行,有人做了却不敢张扬,藏着瞒着,埋着吞着,费尽心机,有人做了则处处张扬,喧之嚣之,戏之夸之,丑态毕露。还有一种人,不知耻、德二字怎写,于人前貌若无辜,仿佛坦坦荡荡,却极尽无耻不德之能事,正如眼前这位——气吞天地的反悔。

  如果用一个程度去定义,那就是——公然!

  阮眷极以为:少年郎已经气得七窍生烟了。

  少年郎随后的动作印证了他的“以为”。

  “妖兽!”只听少年郎轻喝一声,双手在空中一抓,猛力向后做了一个拖拉的动作。水网一股分五股,网眼变得更加细密,缕缕银光在水线间游离交错,并且开始收紧,将祸万机裹成一条真空包装的金枪鱼。

  祸万机双臂向外,伸懒腰似的一分,水网刹时碎成残片,落地消失。

  悬在少年郎前方的书页开始翻动。

  “风屏!”少年郎翻手一推,巨大的风力以肉眼可见的片状射向祸万机。横切,竖切,左斜切,右斜切,井字切,切切有声。

  祸万机举袖一挥,风片被无形之力弹射开,但仍有无数片在他周遭地面切出一道道深痕,他的衣袖也无可避免地被切出几道小口。

  细细绵绵的水线贴着地面涌动,密密麻麻,像爬山虎的藤。

  祸万机盯着切开的衣袖,嘴角一歪,抬脚在地上一跺,起伏的水网不及收拢便成了碎片。他盯着少年郎,提气震喝:“滚——”

  少年郎向后飞起,撞上树杆落地。但他身手很快,略略平息后站起来,摆出防卫的姿势。

  阮眷极眨眨眼。

  如果……他是说如果没看错,少年郎其实是……女孩子?

  那么,万机此时的举止就是厚颜无耻地欺负女孩子?

  男人可以不修边幅,但最重要的美德万万不能少——尊重女性。

  “万机!”喝住欲再度伸出魔爪的年轻天兽,阮眷极转对少女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家万机缺少经验,请一定见谅,见谅。”说完按住天兽的脑袋用力往下一压。

  也许是没意料到,也许是猝不及防,祸万机真的被他压弯了腰。

  不止少女惊讶,祸万机也很惊讶。

  半晌之后——

  “人类。”祸万机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如鸿毛。但很快重于泰山,“你……”只是,他没料到少女趁他分心之际,双手在空中一捏,一柄青色长刀转瞬出现,刀柄缠龙,刀刃如月,一刀向他劈来。他只得暂时捺下怒气,一掌推开阮眷极,纵身闪过正面袭来的刀峰。

  阮眷极猝不及防,被推出三丈开外,后脑勺撞上一块石头,晕了半天没回过神。好不容易眩晕过去,他正要站起来,眼睛一花,似乎什么东西向他飞来,好死不死正中他脑门。

  前后夹击,阮眷极毫无悬念地眼前一黑,彻底晕过去。

  砸中他的是少女的龙柄长刀。

  (六)

  晕乎乎,正好做梦。

  阮眷极又听到时空逆转时那个人的声音。

  “三个字!三个字!你想回去,必须说出三个字。”那人在他耳边大叫。

  “哪三个字?”他也大吼。

  “你懂的。”

  “你懂的?”

  “……不是‘你懂的’这三个字。”

  “……”

  “……好吧,你不懂。”声音的主人似乎明白了问题的症结所在,快刀斩乱麻,“就是我爱你。”

  “……对谁说?”他呆呆地问。

  “祸万机。”

  咦?

  活活被三个字吓醒。

  睁开眼,一张泛着油光的脸在瞳孔中扭曲放大……

  阮眷极侧身一翻曲臂弹起,两秒钟不用就摆出了进可攻退可守的姿势。

  “王伯……”他差点一拳擂向那张老脸。

  “阮公子,你醒了。”王成功欢欢喜喜地问:“肚子饿了吧?想吃点什么?我去给你做。”

  “万机呢?”

  “在屋顶晒月亮。”王成功说这话的时候一点违和感也没有。看来,是习惯了。

  “哪个屋顶?”

  “衣楼。”

  阮眷极翻身下床,汲上布鞋往衣楼跑。身后追出王成功的叫喊:“你想吃点什么啊,阮公子?”

  一边跑一边感觉腿软眼花,阮眷极决定不充英雄,回道:“面条。包子也行。”

  “好嘞!”王成功胸有成竹地向厨房走去。

  远远就看到衣楼上孤坐的身影,阮眷极盯着光滑的柱子,再看看距离屋顶尚有一段距离的圆窗,只得圈手大叫:“万机!”衣襟被一股大力攫取,他被隔空取物般扯上屋顶,落在瓦尖上。

  年轻的天兽换了袍子,黑发轻垂,懒洋洋瞟了他一眼。

  “呃……”他在顶尖上调整了一下坐姿,直视祸万机,脸皮慢慢地、慢慢地、泛出一层轻红。如果找不到逆转时空的方法,就要对万机说三个字……

  祸万机扭头直视他。

  他的脸由红变青。这是什么狗屁情节?(远处现代时空的针叶无缘无故打了一个喷嚏——请忽略这句话。)

  祸万机仍然直视他。

  他的脸由青变黑。这就是狗屁不通的情节。(针叶:……)

  祸万机一直直视他。

  “如果……”他涩涩开口,“我们找不到逆转时空的方法……”

  “你可以留下来。”年轻的天兽将视线移向月亮。

  “不行!”他断然否定,突然想到一事:“对了,那个女孩……”

  “走了。”

  “你没打伤她吧?”

  “没有。”

  他点点头,暂时将女孩放一边,重新苦恼自己的回家问题。

  除了说三个字……

  除了对万机说三个字……

  除了对万机说那三个字……

  往屋顶上一躺,他决定把这个问题也暂时丢开。只是心头总有一股茫然大雾的感觉……

  “修身正行,不能来福;战栗戒慎,不能避祸。祸福之至,幸不幸也。”年轻的天兽对月展掌,银色月盘不若他掌中盈盈一握。“所以说,得非己力,故谓之福;来不由我,故谓之祸。”

  无缘无故好事从天降,就是福。事端纷争不由自主,就是祸。

  习惯了万机的毒舌,对于突来的文采飞扬,阮眷极第一反应就是:你在嘲讽我。所以,他气闷闷瞪了一眼:“你就是我的祸。”

  “哦?”天兽的眼角刹时一亮。只是他面向天空,未被人类捕捉。

  等了一会儿,没听到身边人类的声音,天兽侧目,却见人类翘着腿、枕着手、闭着眼睛,一搭一搭地拍着脚板。

  “喂,人类!”天兽大人亲开尊口,“那边有人在等你吗?”

  阮眷极睁开眼,以他的角度,月光直接将天兽的身影在他瞳孔上剪成一块黑饼,所以他看不清天兽的表情,却感觉到天兽朝他吸了吸鼻子,似乎在闻什么。

  你敢说我身上有汗味,我一脚把你踹下去——如此忖着,阮眷极重新闭上眼睛,“有。”头上没有伤口,肚子却开始咕噜叫。

  祸万机眯眼片刻,问出一个意味不明的问题:“你确定你真的能回去?”

  “为什么不能回去?”他还有三个字的杀手锏呢。

  “因为你不是纯人类。”

  “……什么意思?”脑中紧绷的弦筋蓦地一弹。

  年轻的天兽笑了笑,“你身上有九成的水气,剩下一成与我的气息很相近。现在支持你活下去的绝对不是人类的精气。”

  “……”

  “你已经……”

  “祸万机!”阮眷极握拳大吼,“果然变异了!这是生化感染!这是僵尸病毒!这是不人道的入侵!”蓝莓被缪丝女拍死之后,依靠万机喂下的半颗夫诸内丹复活,却变异成了水兽;他被炸弹炸飞,肉体遭到毁坏,又逢穿越时空,极有可能也是依赖那半颗夫诸内丹。

  再延伸一下,生命失去,生命重获,他和蓝莓一样了。

  也就是说,他成了……非人?

  这是怎样的噩梦?

  有那么一瞬间,阮眷极如丧考妣。

  “阮公子,你的面。”王成功端着热气腾腾的腊肉面走来。

  祸万机抬脚一踢,力道不轻不重。

  阮眷极滚下屋顶,在空中迅速调整姿势,稳稳落地。他很确信,没有任何外力帮助自己。

  这算是……变异之后的灵敏?

  现在就对万机说那三个字,有效吗?接过王成功的面,他热泪盈眶。

  (七)

  留下来?不可能。

  找奢比尸?希望渺茫,而且万机兴致缺缺。

  对万机说三个字?抱歉,心理建设没到位。

  思想在矛盾中挣扎,肉体却闲得发慌。极度的反差让阮眷极生出一肚子郁闷,决定跟着王成功下山买菜,顺便到小镇上消消闷气。下山遇到什么在此不述,不过当他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五袋牛皮纸包,远远就闻到一股药味。

  正要出门的祸万机迎面走来,鼻子一皱:“你有病。”

  “……”你说话带点疑问语气可以吗?阮眷极撇嘴。但有求于人,他也不计较,“嘿嘿,万机祖宗,你帮我熬点中药吧。”古代没有咖啡,但他可以用中药水当武器,遇到非人泼一点,辟邪去秽。

  “你有病。”

  “……是有用。”原生态的天兽就是能呛得你上气不接下气。不过,有一点他可以肯定——万机出品,强酸品质!

  天兽的表情依稀没有变化,如果精确到微米,则会看到他的嘴角轻轻向下移了一点点。

  砰!震耳欲聋的轰响从身后传来。

  祸万机双眸一抬,犀艳无方。

  阮眷极回身,看到王成功提着袍子往山庄大门冲的身影。他赶紧跟上。

  山庄的外院早已残缺不全,王成功和留下的两名家仆闲时也就清扫一下灰尘,用碎砖补上。如今,庄门位置出现一块巨石,高过三米,似陨石天降,砸倒了一片院墙。石面陷地数尺,如若移开,必留大坑一洼。

  “师父,敲门是要用手的。”外面传来无力的轻责。

  声音听起来很熟悉,阮眷极不费力地想起当日的林间少女。

  “用石头比较快。”朗朗如乾坤清净般的男声,颇有点理直气壮。

  “为什么不用小石头?”少女反问。

  “没找到。”

  “你脚边有就一块。”

  “没看到。”

  阮眷极绕过巨石,学王成功趴在半截院墙上往外看。这一看,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少女身边是一位长衣翩翩的俊容男子。

  很不巧,他认识。

  情牵神引,忍不住、回头看向年轻的天兽。万机现在没受伤,所以他不会知道少女的师父是将要重伤他的人——唐求。

  竟然是唐求?

  接下来的情节还能有多讽刺?阮眷极突然涌起一阵心慌。

  祸万机站在巨石后方,拉拉袖子,曲起手指对准石头一弹。巨石像乒乓球一样滚出大坑,碾压原本就残缺破旧的石阶,冲向山庄外的唐求和少女,气势磅礴。

  唐求双手往后一背,抬眸微笑。

  石阶不长,但滚到一半的巨石硬生生刹住。石面出现数道裂纹,似有东西破石而出。

  裂纹“咯啦咯啦”漫延整个石面,巨石慢慢伸展……阮眷极揉揉眼睛。没错,是伸展,整个石头站了起来,完全就是人的形态。

  石人仰首挺胸做了一个“V”形姿势,发出撼天怒吼,吼声未息,立即以灵敏的动作冲向祸万机,二话不说,一拳扫去。

  祸万机抬手接拳,焰火瞬间将石人裹成一团。

  石人仿佛被焰火融化。焰中浮出一粒细微的金光,飞回唐求身边,隐入他飘起的衣角下。

  唐求保持站姿,久久未动。久到少女以为自家师父入定了,才见他凝起眉头,万般不情愿地摸了摸额头:“难怪这么嚣张,我的符文都差点被你吃掉。”

  祸万机瞟都不瞟一眼,却对少女道:“小丫头,这是你找来的帮手?”

  少女鼓起脸,并不否认。的确是自己无法制服这头妖兽,又被师父撞见战败狼狈回家的样子,所以她这个护短的师父就急吼吼要来收拾妖兽了。她的目的是让妖兽实现承诺帮村人建屋子,师父却把妖兽的宅子砸了,于情于理她都有点羞愧。

  祸万机看看掌心,轻笑:“有点能耐。”

  少女更见羞愧。

  被忽视的唐求也不气恼,端着脸一本正经地问:“你叫什么?”

  “爷爷的名讳你不用知道。”

  唐求叹气:“你本不该如此。如果你现在去帮村人修葺房屋,而且修好,以后都不去打扰他们,你打伤我徒儿的事就一笔勾销。”

  天兽弯起优美的嘴角:“你拿什么和爷爷谈条件?”

  “凭我知道……”唐求故意顿了顿,向墙头探出的两颗脑袋瞥去一眼,又摇摇头,表现出一副惋惜的样子,调足了阮眷极的胃口后才慢道:“你本不该出现在人界。”

  万机是天兽,当然不该出现在人界,还要你说——吐槽之后,阮眷极感到有点不对劲。在他的时空,第一次遇见唐求是在温泉,可唐求的表现并不像认识自己,而且,万机对他也没有表现出熟悉的样子。难道是两条不同的时间轴?

  祸万机这时却有了调侃的闲情,“你是说天妒英才?”

  唐求无语。

  “你砸了爷爷的门。”祸万机脱下外袍往地上一扔,“就陪爷爷舒舒筋骨。”话音甫落,一记火拳由小变大,隔空击向唐求。

  “不知悔改。”唐求卷袖迎上,展掌如风,空中出现无形之网将火拳阻停,而后风化为刃,将火拳切成碎片消散。

  两位从地上打到天上,如果是卡通,至少要制作二十集,如果是漫画,至少要画三十页,如果是玄幻小说,至少描写万字以上,如果是言情小说,与主线无关,会直接略过。但对于自己身陷其中的狗血穿越情节,阮眷极觉得,不管是二十集三十页或万字以上,都不足以淋漓尽致的去形容。所以,他选择了简述——

  有雷电,有乌云,有巨响,有灰尘,只见光不见影。

  最可恶的是,会波及无辜。整个山庄已经毁了,要不是少女拉了他们一把,他们现在已经成了深坑上的一层浮土。

  “谢谢。”阮眷极感激地望着少女,“还不知道怎么称呼姑娘。”

  “花画楼。”少女目不转睛,语带惊讶,“他能和师父打成平手……”

  “万机?”阮眷极摇头,“不,你师父比他厉害。”

  少女拨冗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我……”阮眷极一咽。他在自己的时空遇到养伤的万机,说明万机被唐求打伤是必然。可他要回到自己的时空,就要对无伤的万机说三个字,如果今日一战,唐求将万机打伤,他对万机说那三个字还有效吗?

  万机的伤究竟有多严重?

  以前的自己并想深究万机的伤有多严重,也不关心泽紫和万机的纠缠,更不想追问唐求为什么要打伤万机。他的人生乐趣在铲除邪恶、伸张正义,作为捷径忠实者,一切可利用之力量,如能成为他伸张正义的助推力,他绝不会拒之门外。

  他的人生不长,所以他并不打算用有限的时间去挖掘百年前的旧事。

  万机和他,他才是自私的人。

  但现在,他是不是要阻止万机受伤?

  “阮公子你去哪里?”王成功的声音响在身后。

  他顾不得理会,顶着狂风冲到两人激战的中心。

  唐求手执利剑,万机拿一柄焰色大刀,两人在空中交汇一错,各自落开。唐求收剑转掌,金光袭来。祸万机抖手相抵。

  阮眷极奔向年轻的天兽:“万机——”

  祸万机微微偏头。

  “我爱你!”

  祸万机一愣,被唐求迎面击来的力量逼退数步。当他定眼再看时,神色微惊,竟然伸手去抓阮眷极。仅是一瞬间的分神,唐求的剑再度袭来,趁他避让不及,深深刺入。

  阮眷极消失了。

  被焰火吞噬一般消失了。

  五指攒握剑身,天兽脚下滴出一颗颗熔岩色的血。

  “认错!”唐求冷眸厉斥。

  “吼——”祸万机口吐雷电,推剑向前,逼退唐求的同时,将刺入下腹的剑一并拔出。

  焰血焚地成焦,噬土八分。

  天兽面目狰狞,身体开始膨胀。

  祸万机与唐求一战,如何凄烈,如何扬采,如何绝罕,已成历史。

  然,古人有记:

  其爪,犀利如刃,凌空划过,凶如闪电。

  其牙,来势汹汹,参差交错,火光四射。

  其目,烈焰地狱,雷火所出,万物尽烬。

  其尾,一击雷霆,横扫天兵,摧枯拉朽。

  其身,吞天食地,战战兢兢,无胆目视。

  此为,天兽,祸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