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浮世楼>第八章 非我莫属

  (一)

  如果我是凶手……

  不,不对,我是一名凶手,而且拥有两次试演经验和三次实战经验。你问我什么是试演?嗯,只能说,新手第一次总会有些不圆满,第二次是纠正,第三次开始就是无误差实战。二加三等于七。七,让我想到不管三七二十一、孙悟空七十二变,当然,还有高挂夜空的北斗七星。

  我习惯在人群聚集的地方挑选猎物,但是,需要一种令人放松警惕的地方。简单说,就是酒吧。我喜欢寻找那些孤独地坐在角落阴影里的人。偏爱安静的人不会来嘈杂的酒吧,那些缩在阴暗角落的人,即想借外界的嘈杂麻痹自己,又害怕自己被抛弃在孤单的世界中,所以,他们是矛盾的,他们是可引诱的,他们……是我的猎物。

  我是深海中巡猎的大白鲨,游走于大陆海床,在岩石阴影后特别停留,静悄悄,静悄悄,从身后接近……

  等等!

  我是猎物!缩在酒吧角落里,等待大白鲨的猎物!

  用力捏住自己的脸,感到吃痛才慢慢放开,一身嘻哈风加三色头发的阮眷极心中默默催眠:我是猎物,我是猎物,我是猎物……

  若非案情需要,他绝对不想扮成玩世不恭的颓废青年,更不想缩在酒吧的阴暗角落里媲美蘑菇。事情要追溯到一周前,当时分局对一件积压半年的案件有了新突破,针对连环凶手的杀手手法、被害人归类、尸体发现点进行数据分析,得出一组凶杀模型,也就是凶手的作案规律。

  该凶手偏好向酒吧里落单的客人下手,而被害人高频率出现的酒吧正是他现在身处之地,无一例外是泡吧未归。

  为了引诱凶手,他乔装了。

  枯坐无聊,脑子总会浮出各种各样的念头,刚才是凶手心理代入,和他“伪被害人”的身份不符……想到这里,他向吧台方向愤愤瞪去一眼。

  害他从“伪被害人”跳成“凶手”的罪魁祸首就在那边!

  因为他心理不平衡!

  如果我是凶手……停,如果我是被害人……被害人被害人被害人……

  被害人……

  被害……

  害人……

  思绪就像飞机,甫开舱门,尚不及开进跑道,已经有人迫不急待地滑进角落,打破我独坐的枯闷。那人在我对面坐了几分钟,开始搭讪。我光明正大以陌生人的角度打量他:二十七八岁的男青年,从他刚才经过墙柱时的高度对比,我可以判断他的身高在一米七五以下,下巴很尖,脸颊削瘦,颧骨突起,黑色短发就像没睡醒一样乱糟糟,却因为灯光的闪烁扭曲成了有型……人类的眼睛真是靠不住!我有点唾弃。

  接下来就如预演的一样,我以180度角表达我的忧郁和失意,他顺势开解,最后提出“我们换个地方开心一下”。“抬头九十度,背靠沙发忧郁叹气。”耳塞里传来队长的声音。我立即照做。角落事先安装了十架针孔,全方位360度监控,想必队长发现了什么。昂了一会儿头,脖子发酸,队长说:“他在你的酒里洒了一点白色粉沫。”

  那我要跟他走吗?我盯着头顶上方的针孔,用眼神问。

  “见机行事。”队长不想错过任何可疑人物。

  见机……起身低头的瞬间,我忍不住弯起嘴角,因为想到万机就在吧台那边……好吧,这是冷笑话。

  青年带着我走了两条街,我故意摇晃不稳,观察他的表情和动作。拐过街角,大厦的阴影下停着一辆车,他扶我靠在车头上,转身向车尾走去。

  接下来的事意外的顺利,他从车尾取出胶带和一套医疗输血管套,我们锁定的凶手正是以放干被害人体内血液为伤害手法,并且将尸体塞在汽车尾箱,被放出的血则在油箱里。

  凶手,特别是连环杀手,他们杀人有时候并没有特定目的,而是视为生活的一部分,就像喝水,就像初恋。如果真的追究他们在杀人那一刻的心理,他们会说:我什么都没想,就是要做好这件事。

  做好这件事——这就是他们在那一刻考虑的事。

  但是,人,谁也没资格以任何理由伤害任何人。我一直坚信。

  我只需要在他动手之前制服他,我也的确在他用胶带捆绑我双手之前给了他一个阴暗华丽的肘击。然后……他跑了。

  我拼命追。

  为了不让嫌疑人起疑,后援战术小队在一条街外,我鞋底有追踪信号,可嫌疑人身上没有,要是让他离开我的视线,历时一周的泡吧、360度监控、7名被害人,加上我的乔装,全都会白费。所以,我不会让他逃得那么轻易。

  咻!什么东西从我耳边飞过,击中前方嫌疑人。

  扑咚!嫌疑人直接趴下。

  我放慢步速,击中物反弹之后慢慢滚到我脚边。我弯腰拾起,是一颗网球,球面上有三根焦黑的半截手指印。“谢谢。”我抬手挥了挥。

  倾斜的大厦建筑面上,白月如杏。

  长发逆风扬起,薄衫猎猎鼓动,璀璨的灯光和建筑的阴影组合成千百年来人类无法逃离的十字架。长发的主人咧嘴一笑,很有站在高空背对残月俯视空城的意境。

  很不巧,风太大,我听到笑声了。

  嘴角不受神经控制地抽筋,我忍住。现在的重要紧急事是抓疑犯。

  后援小组迅速赶到,封锁道路,将疑犯带回临丹分局。审问,取证,碎片拼图,各种心理僵持,嫌疑人终于坦白——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终于能回家休息,我趴在床上迷迷糊糊的时候,接到万机的电话:“胆小鬼,你很忙是吧?”

  “现在还好。”我答。

  “知道了。”他好像把电话移开了一段距离,不知和什么人交谈,过了一会儿,声音拉近:“那你休息够了晚上过来。”啪,挂断。

  拜人类凶手所赐,我已经一周没去浮世楼了。不过,眼高于顶的天兽居然会体贴地问我“你很忙是吧”,过度异常,不敢接受,害我吓出一身冷汗。

  最近雷雨多,他应该有被雷饱才对……

  (二)

  睡得有点忘形,开车来到城郊已是深夜九点。

  深夜开车,阮眷极不怕。

  深夜开车经过公墓,阮眷极也不怕。

  他怕的是定居在公墓里的那一群。上次追踪被妖物寄生的血手作家,他生命垂危时被万机的一口鲜血救回来,附带条件就是能看到更多非人——特别强调这一点,是因为他在远光灯射程内看到两列盛装出迎的队伍,有夹道欢迎的愚蠢感。

  夜猫子出没的时间,公墓飘族是要欢迎谁?谁敢被他们欢迎?

  盯着车灯射出的最远亮点,他踩住油门一鼓作气冲过列满飘族的道路。尽管很不想听,他还是听到几句,诸如“阮警督终于来了”、“他有没有看见我们啊”、“我们今天气势很足耶”,或者“Go!Go!Go!”“Come on, baby!”

  急刹车,停,推门,跑,大叫:“万机,你找我……”后半截字音被他咬掉一半含在嘴里。

  浮世楼内,场面诡异。

  电视是电视,沙发是沙发,桌子椅子一切正常。不正常的是浮世楼楼主祸万机和……沙发上排排坐的几位陌生人(……也许不是人)。

  祸万机长发束起,黑鞋黑裤白衬衫,再配一件黑色燕尾服,领口系一朵黑色蝴蝶结……黑执事最新季好像没出来吧,万机是玩怎样?

  虽然怒其不争,但身后夹道欢迎的噩梦让阮眷极迅速适应了厅内的诡异。他挪进门,反手推上,没注意沙发上的众位在见到他后表情皆是两变:一松,又一喜。

  “小朋友,你终于回来了。”坐在最末尾的一人喜出望外想要跑上前迎接,祸万机轻轻一哼,那人乖乖坐下。

  有点眼熟……带着疑惑,阮眷极聪明地拐进厨房取了一盒巧克力冰激凌,不打扰非人的聚会。“轮到我了。”他听祸万机说,“我就为大家简单吟一首……”

  现在流行诗歌会吗?他目不斜视往前走,完全没有用眼神询问的意思。当然,也没收到沙发上众非人求助的眼神。

  “我听见回声——来自山谷和心间——”祸万机以富含激情又抑扬顿锉的声音开始。

  阮眷极脚下微微一滑。

  “以寂寞的镰刀收割空旷的——灵魂!不断地重复决绝,又重复幸福!终有绿洲——摇曳在沙漠!”祸万机停了停,语调放缓,“我,相信自己,生来、如同璀璨的——夏日之花!不凋不败,妖冶如火!承受心跳的负荷……和呼吸的累赘……乐此……不疲……”中途声调拔高,达到一个音锋,经过停顿后又滑落到音谷,似海水在深夜的月下轻掀浪花。

  在COS,可以肯定。阮眷极果断往嘴里塞了一口冰激凌。就算对万机玩咏叹调好奇到爆炸,他也一定不要举手提问。

  知道长篇小说作者都是怎么死的吗?坑死的。每一个文字都是一柄锋利的刀,割得你血溅三尺三,自己挖坑自己埋。

  但是,无论阮眷极怎样避免,矛头还是移到了他身上。一盒冰激凌没吃完,众非人纷纷告辞,留下最末尾的那位没动。

  “胆小鬼,一起玩?”执事装的古老生物托着篮球大的骨骰,笑眯眯冲他招手。

  以他目测,骨骰至少有一百零八面,媲美钻石切割。“你找我?”他直接走过去坐上沙发。

  不想正面回答问题的时候,岔开话题或反抛问题是必要的社交技之一。

  “小朋友!”坐在沙发尾部的人蹭过来,笑眯眯注视他。

  基于类似万机的执事打扮,他多瞅了两眼,越看越眼熟。“医生?”他讶然睁大眼。上次万机吃坏肚子,就是找这位医生治的,诊金十滴血,他记忆深刻。因为白袍换成了燕尾服,没挂听诊器,无框细边眼镜架在鼻梁上,他一时没认出来。

  “正式自我介绍。”医生抓起他捏勺子的手摇了摇,“梦泽,做梦的梦,沼泽的泽。职业是医生,也是万机在青绮市的官方主治医生。”

  万机需要官方主治吗?他以不伤害脑细胞为原则在心里提出疑问。

  “事实上,是我有事请你帮忙。”

  “医生不是都有很重的好奇心吗?”黑色燕尾服的古老生物打断梦泽的话,以倨傲的姿势夺过他手中的冰激凌,转手倒进高脚大嘴杯,再以执事独有的忠诚姿态送到他手边。

  他接过来,已经化了半杯。

  “我只对病因有兴趣。”梦泽拉松勒得死紧的领口。若不是有事拜托小朋友,他也不必忍受万机的雷人游戏。这种衣服究竟是哪只类人猿组装的?简直脑残到缺失!

  “究竟……什么事?”阮眷极一口喝完融化的巧克力乳。

  “我有几个朋友失踪了。”

  “为什么不报警?”阮眷极脱口而出。

  “是啊,你可以去报案。”古老生物凉凉开口。他难得支持人类观点这件事让身为人类的阮小警督受宠若惊。

  梦泽横了祸万机一眼,“我能报案说住在顶楼的叹兮不见了吗?我能说住在健身房里的虎蛮不见了吗?也不想想,我和你老子还有几面交情……”

  “你可以自己查。”祸万机扭头不鸟他,“医生都是万能的!”

  “谁告诉你医生是万能的?”梦泽额角弹起两条青筋。

  “怪医黑杰克!”

  咳——阮眷极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虚构的漫画人物,有个屁说服力。

  梦泽显然也知道,并且不想纠结于这种无营养的话题。他微微抬头,六十度角斜视祸万机:“知道人类世界中最恶毒的诅咒是什么?”

  祸万机睨他。

  “我祝你天天钻木取火。”(居然诅咒万机永远吃不饱。)

  “……”

  “如果你不让小朋友帮我查清楚,我就对你下人类世界最恶毒的诅咒。”

  “……”

  “你的表情是同意让小朋友帮我的意思?”

  “……三人行必有你妹!”

  “小朋友,他同意了。”梦泽迅速将头扭向阮眷极,头上明显顶着四个大字:过河拆桥。

  你有问过我同意吗?阮眷极眯平眼睛。

  什么时候他做事需要经过万机同意?

  不过在他铲除邪恶、伸张正义的信念下,小小抱怨一闪而过,他也不多计较,只是……

  “为什么要我查?”如果没听错,叹兮,虎蛮,都是非人。

  “你方便。”

  “……”这是他听过最烂的理由。

  “就像查人类失踪一样。”梦泽送上谄媚的笑。

  他指了指祸万机,“他查比我更快。”

  “我也很好奇你找他们的理由。”祸万机将手肘撑在沙发上,双手托腮。

  “……我关心他们。”梦泽面不改色,但开口前可疑的停顿让人实在没理由信服。

  阮眷极歪头:“不清楚原因,我没办法查。”

  梦泽研究似的瞅了他一眼,一把推开祸万机靠近的脑袋,小声说:“如果我告诉你理由,你就帮我查?”

  “在我能力范围内。”他才不要跳进圈套。

  “就是……”梦泽抿紧双唇,将头凑到他耳边,悄声说:“他们欠我诊金。”

  “……”这是他听过最烂的理由——第二。

  “欠很多。”

  盯着细边眼镜框后狭长中带着微微妩媚的眼睛,他迟疑了三秒,唇角微微一抿,下定决心:“要查案,我也要收费。”

  “可以。”梦泽毫不犹豫点头,“你要什么,我都满足。”

  他盯着梦泽看了五秒,双瞳平移向祸万机,划出一条短短的线段。

  这一移,让他看到古老生物突然亮起的双眸。那种乍然浮现如流光滑过琉璃般的光亮,带着星星的喜悦和错愕的诧讶,凝聚在苍茫色的灰绿虹膜上,带来震撼亘古的满足。

  他将视线移回梦泽脸上。

  这一移,让他看到了梦泽嘴角的抽搐。那种嘴角神经不受大脑控制的痛苦、无奈和心酸,他感同身受。

  “我要看万机的本形。”他以尝试的心态提出要求。

  “换一个。”梦泽眼睛都没眨一下。

  “我听万机的。”他也不眨眼睛。

  梦泽保持雕塑姿势脉脉含情凝视他三分钟以上,直到侧方传来爆笑。

  “哈哈哈哈!”浮世楼楼主捧腹之余,手指梦泽,无比嚣张地放言:“老不死,这次你栽在爷爷手上了吧!”

  梦泽在三十秒内呈现出脸部肌肉与神经完全不协调的表情,从带笑的狰狞到捕捉猎物前的蓄势猛狠,续而转为皮笑肉不笑的阴沉、哑巴吃黄连的郁闷,最后放软身体往后一靠,豁出去了似的放弃,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蓦地,所有表情加载的情绪如置于高温炉中的玻璃,尖锐的棱角瞬间平滑下去,只余浅浅的笑荡在嘴角。“能把你逗得这么开心……”他缓缓开口,声音犹如优雅细长的五指敲击钢琴,圆润动听,却带着遥远的惆怅,“是我的荣幸。”

  浮世楼楼主还在笑。

  阮眷极盯着快要笑趴的古老生物,心中隐隐有一种奇妙感化开。细想起来,这是他第一次见万机笑得如此愉悦,认识至今,除了勾嘴角的讽笑和露白牙的狞笑,万机从未畅快大笑过。

  击败泽紫的那晚,白月下,身披火焰的巨型天兽仰首长啸……也许是嚎……意思是万机就是有一览众山小的睥睨,如高山仰止,他至死都不会淡忘。

  浮世楼楼主还在笑。

  “你真的要把收费权交给他?”梦泽用力扳过他的头,“仔细考虑一下。”

  “你能让世界从此没有凶杀案吗?”他问。

  “换一个。”

  “还是听万机的。”

  “……”

  浮世楼楼主仍然在笑,并且开始在地上滚来滚去。

  高兴成这样是能怎样?阮眷极一脸凹凸。

  梦泽的表情……请参考阮警督。

  (三)

  梦泽答应酬劳由祸万机收取这一要求后,阮眷极正式接下他从业以来第一个私活。肯答应查案的另一个原因……说到底还是他的白痴正义感作祟。他那“铲除邪恶,伸张正义”之理念不仅适用于人类,而且适用于非人类。

  基于失踪者是非人,他想偷偷借用临丹分局的鉴证工具都没可能。不过首先要做的是创建资料库。

  于是,阮眷极人生中第一单非人档案被创建出来。

  编号001:非人失踪档案。

  失踪者之一:叹兮,又称大堤女,水属性,攻击程度,2,被攻击程度5,伤害程度7,被伤害程度10。通俗解释就是:叹兮是由溺水死亡的女子的魂体汇聚成形,有独立的思考意识,在无威胁情况下不会主动攻击人类,但有时会受到其他非人的攻击。被叹兮攻击后受伤程度最高达7级,但叹兮被其他凶猛的非人攻击后,基本上就挂了。形象解释就是:叹兮是一位穿比基尼、戴太阳帽、肤白貌美的纤纤少女。

  失踪者之二:虎蛮,祖先是虎妖和天界的某大神,火属性,攻击程度10,被攻击程度2,伤害程度10,被伤害程度2。虎蛮在古代多是皇帝王爷麾下的战将,在青绮市的身份是健身房老板兼教练,肌肉男,虎背熊腰,线条刚硬,还剃了一个车轮头。

  失踪者之三:山军,来自狱法山的善良妖,风属性,攻击程度0,被攻击程度7,伤害程度5,被伤害程度9。简单说,山军是一种善良的地面妖物,喜欢笑,喜欢逗人笑,体形大小与英国牧羊犬相差无几,脖子以上长着一张笑面人的脸,乍看去还是有点惊怵。他在青绮市的身份是杂技艺术表演团小丑。

  都是玩时尚、玩艺术的非人……建档的同时,阮眷极舒发了一下小感慨。

  基本资料完成后,第二步:实地鉴定。

  叹兮住在顶楼上。梦泽说。

  问题是:哪家?

  阮眷极循着梦泽提供的“银领大道240号顶楼”的地址寻去,当然,祸万机随行,等他站在“银领大道240号顶楼”门前,嘴角出现不受控制的抽搐。他深以为自己有必要去看面部表情科。

  “银领大道240号?”他指着眼前的一幢精雕豪宅问祸万机。

  “没错。”

  “顶楼?”

  “对。”

  “可它为什么是模型?”他差点暴走。

  “叹兮就住在豪宅模型的顶楼上。”祸万机抱臂睨他,一副“果然是智慧有伤”的表情,再补一刀:“一个由淹死女子的散魂凝聚出的成熟体,一颗芝麻就能藏身。”

  请问他是不是要把模型拆了才能“实地鉴定”?

  啪!啪啪!

  耳朵能听到神经一根一根断裂的声音。

  阮眷极脸色铁青,彻底暴走,扯了祸万机杀向下一个地点——

  要求他已经降得不能再低了,只要是正常的地址和建筑就好。幸而虎蛮的健身房正常存在,健身房员工听说他找虎蛮,异口同声说:“我们老板和一个美女上车走了。”

  “什么车?”他眼角泛绿。

  “SUV。”

  “什么时候?”

  “上周。”

  啪!忍无可忍,双掌拍上桌台,“一周七天没见你们老板,你们不会报警啊?”

  健身房员工被他狰狞的表情震慑,低眉缩肩,嚅嚅呐呐:“老板以前经常这样啊,有时候兴致来了自己跑去旅游,半个月一个月的环球,沿路寄好多礼物回来……我们……我们都习惯了……”

  所以虎蛮的失踪在员工眼中成了“兴致所来的环球旅行”?

  离开健身房,他将希望放在最后一位杂技艺术家身上。

  “你们是说‘绿嘴阿山’吧?”剧场清洁人员歪头思考,“差不多一个月没见到他了。听说杂技团请了新的小丑。”

  “绿嘴阿山?”他侧身向靠边的古老生物看去一眼,得到一个撇嘴。

  清洁人员看出他的疑惑,笑道:“因为其他小丑化妆时都会把嘴巴涂成红色,只有阿山把嘴巴涂成绿色,所以我们都叫他绿嘴阿山。”

  “最后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清洁工想了想,“两三个星期前的晚上吧,那天我上夜班,他回来拿东西。”

  “离开呢?”

  “一辆黑色的车把他接走的。”

  阮眷极眼角一闪,“什么车型?”

  “很大的那种。”

  “这种?SUV?”他用手机调出一张类似的车辆照片。

  清洁工看后点头,“好像是。车停得很远,我也不肯定。”

  至此,三个场地的人类资料收集完成,非人资料也在万机的威慑下收罗到不少情报。只不过——

  “万机祖宗,我们和叹兮一向是井河两不犯,她死哪儿去了我们怎么知道!”

  “那种低贱水魂,与吾辈有天地之别。天兽大人,吾辈回答人类问题,乃是慕大人威仪。大人即来,不如进吾辈碧海潮生阁小憩,贱魂之事,大人何必挂心。也许隔上数日,贱魂自返。”

  “你是说那个天天宅在家里、全身湿漉漉的叹兮?不知道耶,跟她没什么来往。”

  以上——是非人提供的叹兮信息。

  “虎蛮?我们不去惹他就好了,哪敢绑架啊。不是玩绑架?他不是失踪了吗?啊,我听你说的啊,阮警督。刚才你不是说虎蛮失踪了吗?保密,放心啦,我嘴巴很严的,保证不乱说。”

  “祖宗爷爷,你要给我们做主啊……呜……虎蛮他强占我们的地盘,还把我们赶出临丹区。

  不就是吃了他几个客户么,有必要这么较真么。祖宗啊,您要是再不出面,我们在青绮市就混不下去了啊……呜呜呜……”

  “他很照顾我们,有时候喜欢旅游。虎蛮大哥那么强壮,不会失踪吧,可能出去旅行了。”

  以上——是非人提供的虎蛮信息。

  “那只人面狗?不知道。”

  “山哥很喜欢人类,还常常劝我们要和人类和平相处。”

  “你说山军被人绑架,哈哈哈……呃。”因为万机轻轻一个斜视,谈话被打断。

  以上——是非人提供的山军信息。

  如果除去整个采集过程中万机不连续也不间断的“执事咏叹调”,阮眷极基本接受。有得必然有失,万物守恒定律在非物理非生物的条件下还是成立的。至少有万机陪查,他不会吓到腿软。

  真不明白,明明就是带伤兽,偏偏万机就是有高山仰止的霸道,轻弹响指即刻召出一大群,但提供的信息就……

  只能说,人类视物角度和非人视物角度的确存在不同。

  是夜。

  盘腿坐在沙发上,浮世楼内自然天成的温暖让阮眷极只穿一套薄棉休闲装。将资料录入电脑的同时,他飞快删除、过滤、独立、牵引,将可用信息搭建成社交模型。感到古老生物在自己身后踱来踱去,他仰头:“有事?”

  古老生物盯着他手中粘糊糊的东西,皱眉:“我一直很好奇,你吃它的理由?”

  “你说冰激凌?”抬起左手的甜品,得到古老生物倨傲点头后,他无辜眨眼,“没什么特别理由。如果真要找几个,嗯……可以降火,又很甜,还有巧克力。”

  “……当我没问。”

  “可是你问了。”

  “吃你的巧克力!”

  “是冰激凌。”

  古老生物额角炸青筋,“信不信爷爷化了它!”

  霸气侧漏之下,他闭嘴。等了半天,古老生物还蹭在他身后,他瞥去一眼:“还有事?”

  “一定要找到他们!”古老生物在他耳边握拳。

  “……你打算向梦泽要什么?”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万机表现热衷的原因。

  古老生物做出一个微妙的表情:唇线微微抿起,眼帘垂落,在快要闭合的一瞬间突然睁开:“你听见音乐,来自月光和胴体,辅极端的诱饵捕获飘渺的唯美,一生充盈着激烈……又充盈着纯然……总有回忆贯穿于世间!”

  执事咏叹调又来了……阮眷极感到自己的脚正慢慢僵硬。他深感“抗雷力”提升的必要,最近懈怠了。

  “他相信自己,死时如同静美的秋日落叶……”古老生物左手扶胸,右手在头顶斜上方打了两个旋,意思意思地垂头十五度,“不盛不乱,姿态如烟!即便枯萎也保留丰肌清骨的傲然,玄之又玄!”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因懈怠导致抗雷力下降的阮警督,听到自己身体被腐蚀为细沙的声音。

  (四)

  推演资料到深夜,无奈跨时间跨空间跨物种,阮眷极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由最初全神贯注的案情推测变为趴在沙发上看刑侦剧,还看到睡了过去。第二天醒来,眼前全部是黑丝……万机的头发散了他满脸。

  拱型的天顶还是拱型的天顶,脚边的沙发还是沙发……有什么不对劲吗?是的,他从沙发滚到地上,身上多了条薄被。

  沙发上?

  当然是尊贵无比又自称内伤未愈且性格温和的傲骄天兽。

  万机可以睡到手脚抽筋,他不行。他们之间的时间差距,就是命运的差别。

  可是,差别归差别,盯着古老生物怡然惬意的睡脸,阮眷极心中的天平瞬间被天外飞星砸到,严重不平衡。

  第一步,伸展双臂。

  第二步,扭头拉筋。

  第三步,曲膝练韧。

  等全身筋骨消除了初醒的沉涩,阮警督恶虎扑食,以己身为武器,泰山压顶砸向古老生物。不过他很快吃到苦头,就像面包磕在石头上,万机全身硬得像花岗岩,他根本就是以软碰硬,自讨苦吃。

  “嗯?”古老生物揉揉惺忪睡眼,不明白他一大早坐在自己身上有何企图。看明白他的姿势表情后,魔美俊容略显惊愕,继而抿住嘴,又伸手捂住嘴。只可惜,“扑哧扑哧”的闷笑喷薄而出,逐渐清醒的苍绿双眸里写满不掩饰的戏谑。

  “起床!”阮警督粉饰太平。

  祸万机双手放到头下,挺了挺腰,讽道:“我不用去警局。”

  可悲的、心理不平衡的阮警督,因为偷鸡不着反蚀一把米,撞铁板撞到全身痛,居然趔趄不稳被祸万机给颠了下去,高风亮节地回到地板上。

  这次,四脚朝天,摔得漂亮。

  “我起床!”阮警督怒发冲冠,自圆其说,抱着薄被冲进洗手间。片刻后,僵着脸皮冲出来,将薄被扔到沙发上,正好盖住古老生物嚣张的笑脸。

  打点完毕,吃下梅德尔精心准备的早餐,羞怒的心情才终于得到了一丝治愈。

  将早间的晨曲暂时抛开,他驱车去警局,一路思考非人失踪的各种可能,下车往办公楼走的时候还拿着平板电脑看素描资料。因为低头看资料,没注意迎面走来的警员,两人很愉快地撞到了一起。

  “阮警督?”被撞得倒退两步的警员瞥到他平板电脑上的素描,讶异:“这件案子上周不是结了吗?”

  他抬头:“什么案子?”

  “你乔装擒获的‘干尸杀手案’。这辆车就是现场杀手取凶器的SUV。”警员指着素描。

  “车呢?”

  “在一号车库。”

  “谢谢。”他转身往外跑。一号车库是存放犯罪车辆和没收无主车辆的地方,他开车来到一号车库,登记询问后直奔154号车位。

  154!墙上好大的154,停车位上空荡荡。

  车呢?

  之后是一系列追查,调出登记、监控,询问值班人员,得到的结果是:没有任何记录显示该车离开过一号车库。

  警署车库徒现失车案,令临丹分局上上下下陷入异常的亢奋状态……就是愤怒的意思……他们想知道是谁、在什么时间、用什么手法偷走了那辆车。于是,失车图片经由网络传遍青绮市整个警备系统,各区分局巡逻时的第一任务就是提供失车线索。

  能动用官方力量寻找,对阮眷极而言省了不少力气。但车牌是假的、车主没记录、车型全市有几百辆,加上流窜作案的可能,寻车无疑是大海捞针。但身为案发现场第一人,他得到了分局局长的召见,对话如下——

  “你怎么会突然去一号车库找这辆车?”局长戳桌上的照片。

  “案件有疑点。”

  “好!现在的警员就是要有你这种勇于面对挫败而坚忍不拔的精神。”

  “谢局长夸奖。”

  “车一定要找到,人一定要抓到。”局长气贯长虹,突然压低声音,“一定要比平行分局的‘仇视警署男洗手间的炸弹狂’案先一步找到真凶。”

  “……”他心尖抽了抽。仇视警署男洗手间的炸弹狂……就是万机……

  在局长们眼里,两件案子都在挑衅警局的全面综合能力,但在阮眷极心里,一个死都不能说,一个说了会死得更惨。而身为酬劳索要兽的古老生物,自然逃不过责任。

  于是,浮世楼楼主祸万机被扯到154号停车位。

  蹲在空地上,祸万机不知在哪儿找了根棍子猛戳地面,十分怀疑地问:“你确定找到这辆车就能找到失踪的家伙?”

  “……理论上,应该是。”

  换个位子继续戳,左嗅嗅又闻闻,古老生物突然扭过头,一副郁闷表情:“你确定没把爷爷当狗?”

  “怎么会!”回答非常肯定。

  祸万机在地面四角戳了半天,拍拍手站起来,“感觉不到非人存在的迹象。胆小鬼,你不会想让爷爷帮你查案吧?”

  他默然。

  古老生物严厉指控:“你这是假公济私!”

  “我动用官方网络搜查车辆才是假公济私。”他没好气地压低声。

  古老生物抱臂斜视:“如果你一定认为找到车就能找到三个失踪的家伙,车和三个家伙理论上应该是同类。但我没闻到什么。”

  还说不是犬……阮眷极默诽。蓦地,他擒住古老生物的手臂,双眼盯着前方一点,机械式地说:“干尸凶手的每一次案件,尸体边的车辆油箱内注有血液,但与人体失去的血量不吻合,我们一直找不到剩余的血液藏在哪里,只能设想被干尸凶手排入下水道。我乔装逮捕干尸凶手那晚,身边的确停着一辆车。如果将我的血液注入油箱是原定计划,逮捕破坏了干尸凶手的原计划,车内并没有注入血液,所以,油箱是空的。如果SUV就是所有丢失血液的承载者,我推测……”

  “嗯?”古老生物等着他继续。

  “我推测——”阮眷极遽然抬头,“每一次案发有两辆车,一辆留在现场等待被人发现,一辆就是失踪的SUV。如果SUV是造成叹兮、虎蛮、山军失踪的主凶,可以说明一点:它需要血液。干尸凶手被捕前没有往油箱内注血,所以——”

  “所以?”古老生物摊手。

  阮眷极掏出电话按直拔,报上姓名和警署编号,直接问:“一周内哪里发生过血库失窃或运血车车祸?”从报警台得到确切信息后,他收了电话,低声道:“三天前,扶拜中路凌晨一点半发生车祸,医院运血车与一车黑色SUV相撞,SUV逃逸,监控拍到后尾没有车牌。最后的监控点是它开向郊外青玄公路。”

  “所以?”古老生物继续摊手。

  “去扶拜中路。”阮眷极扯了古老生物扔进车里,“啪”地关上门,驱车赶向案发点。他可以肯定SUV是非人,因为非人对人类的血液有一种不明所以的宗教狂热,血杓兰是这样,伎乐不御也是这样(邪恶针叶小贴士:血杓兰请见“浮世楼之血之右臂”,伎乐不御请见“浮世楼之萌杀物语”)。

  问题是:“它要人类的血液干什么?”

  清晰的低问传入古老生物耳中,绛色的唇徐徐勾出不屑的角度。不知突然想到什么,祸万机呼地凑过来,鼻子贴着阮眷极脖子上的大动脉,轻轻嗅了嗅,笑言:“在人类世界中生存的非人,生命的维系方式各种各样,他们往往很奇怪,为什么人类只需要心脏跳动、血液流遍全身就能活下去。所以……人类的血液,本身就是一种奇怪的存在……”

  牙尖在动脉上轻轻磨蹭,暖暖的气息拂进衣领。

  我们的阮警督刹时感到心跳加速,一波波带着夏日炙浪的血液涌入主动脉,传遍全身。他感到喉头发干,腰背发紧,五指在方向盘上攒出四个关节小包。“你……干什么……”他干巴巴地问。“你说呢?”古老生物邪笑着贴上他的……

  哦……为什么车内升起无数粉色泡泡……

  兹——!

  刹车!

  Stop!剧情发展并非如上描述。

  事实是——

  阮眷极一巴掌推开古老生物凑近的大脑袋:“我在开车!”他现在飙到时速150,哪有时间粉红飞飞。

  古老生物倒也没觉得无趣,笑呵呵坐回去。

  “人类有人类的生存方式,非人也一样。为什么非人就一定要夺取人类血液?”他仍然纠结。

  “从血液里可以直接得到人类的精气。”古老生物将座椅放倒,双手枕在脑后,自动调整成舒服的姿势。

  阮眷极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五)

  赶到扶拜中路,现场早已清理干净。

  祸万机绕着车祸地走了一圈,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有点困惑,有点惊奇,还有点“原来如此”。阮眷极找到当晚开车的司机询问,可惜司机在撞击中晕过去,醒来已在医院,而车库冷藏箱的血液被人劫走。

  当阮眷极沿着监控追踪的路线抵达郊外青玄公路,夜幕已降。

  祸万机一路无声,趴在车窗上,时不时嗅一下迎面吹来的风。感到车速慢下来,他老人家开口:“直接往前开。”

  阮眷极依命行事,驶过玄冥湖,当向后飞退的路标显示一百公里外将离开青绮市地界时,祸成机叫停。阮眷极将车停靠路边,古老生物早已从窗口梭身跃出,蹲在公路中央,摸着路面不知想干什么。

  突然,祸万机扬起拳头对着路面砸了一拳。

  阮眷极嘴角一抽。他可以感到地面的震动和四周鸡飞狗跳的阴森尖叫。

  万机你闹什么?

  摸摸路面砸出的小坑,古老生物手握空拳放到唇下,以空拳为导管,深吸一口气,对着小坑缓缓吹入。

  阮眷极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表情。或者说,他的表情已经不受自己控制了。强大的风劲从路面上升而起,力量之大,仿佛突袭夺胜的奇兵,吹得他头发几乎竖起来。他只顾捂眼睛,哪有时间顾及表情几何。

  风劲得来猛,去也快。当耳中的风声消失,空气突然变得爽朗起来,那么干净,那么纯粹,淡淡的甘草甜味中带着柠檬的犀利。近乎贪婪地,他多吸了几口。

  风流不是万机造成的,但是,造成风流的原因却是万机刚才的一口气。

  天兽吹息,睥睨众生。

  简单说就是万机一口气灌进地面,将栖息在邻近的非人全部赶出家门。能跑多快跑多快吧,毕竟被万机逮到不是一件好玩的事。

  爽甜的空气令人有一种陷入时间长河、缓缓流淌的错觉。可偏偏在这片宁静中,阮眷极听到一丝不寻常的噪音,依稀很远,仿佛很近,像马达高速转动时发出的声音。

  蓦地,庞然巨影从路面下呼啸而出,飞箭疾射。在半空急刹甩尾,调转身形。

  第一眼,阮眷极看向公路。

  路面平整,除了万机砸出的小坑,没有损伤。很好,不用编报告。

  第二眼,阮眷极看向庞然巨影。

  那是……

  一辆价格不菲的SUV,城市越野车!

  不得不承认,以物质角度评判,眼前的SUV拥有流水般诱滑的外观,黑色微亮的精致烤漆,听马达声音就能判断的强劲动力。它是任何男人看一眼就想拥有的钢铁巨兽,如果把警署配车换成眼前这辆,阮眷极相信自己绝对会说“我原意”。

  当!SUV亮起前射灯,硕粗的两道光柱投照在祸万机身上,有虎视眈眈的味道。祸万机扬扬眉,掏出手机走向阮眷极,光柱紧咬他移动的步伐,宛如为王者的漫步描上一笔凛然不可侵犯。

  “拿着。”祸万机将手机放在阮眷极掌心,“等一下看我动作,放音乐。”

  阮眷极垂眸,手机上是一首待播的音乐:西班牙斗牛士舞曲。

  “……”他默默抬起视线,目送古老生物回到公路中央。

  万机的执事情结没有完全熄灭,一袭笔挺的执事装,修身马夹显得手臂纤长健美,抬步之间黑发微扬,步履优雅如庭台观月。

  在路中站定,双足微分,古老生物侧抬右臂,一道金色的焰线随着臂肢的抬起逐渐凝成长棍。他突然震臂,焰火缠成的旗布应声垂落,迎风招展。

  吼——SUV发出兽类伏地的咆哮,优美的车身线条犹如狂风吹过草原时绵绵起伏的草浪,一波连着一波,并且波纹涌起之后不再变化,像做了一张心电图。

  SUV车轮突然向下一陷,前射灯一熄一亮,车尾慢慢拱起,车头下沉,以违反生物进化论的姿态在阮眷极眼前化为一头牛。通体乌铁色,四肢关节处生有一圈白毛,两只犄角以优美的螺旋纹向上延伸,在额心上方形成对冲之势。

  阮眷极后退,背贴车门,略感腿软。

  他也不是怕,但每次面对攻击性强的非人,就像人类看到蜥蜴或软体动物时全身起鸡皮疙瘩,他的条件反射就是腿软。

  你爷爷的百合花!谁相信SUV会变成一头牛?谁相信一头牛会伪装成SUV?

  非人都这么与时俱进……滚,又不是变形金刚!

  悲愤的阮眷极为了不给人类丢脸,捺下钻进警车的冲动,用力捧着古老生物的手机,权当得到一点胆量和安慰。

  祸万机向他横来一眼。

  他在手机屏幕上一按。

  激昂的斗牛曲响起,音色优美,旋律动人……停!现在不是称赞手机性能的时候。

  “我早就想试试。”古老生物兴致勃勃,踩着旋律移动脚步。焰旗飘荡起张扬的情绪,惹来SUV……是说那头与时俱进的牛、红了眼睛。它刨起前蹄,低吼着冲向祸万机。

  你们公然斗殴,就不怕阻碍公路上的其他车辆……阮眷极拍额,瞥眼就见三辆车迎面冲来。他来不及大叫,车辆仿佛进入镜面空间,以拉扯变形的效果从两侧滑走。

  “……”他忘了,万机就是有秒杀众生的霸气。

  公路中央,代入斗牛士情绪的祸万机托腰举旗,侧步,点步,滑步,退步,逗得妖牛满场跑。几圈下来,妖牛气喘吁吁。

  “够了!”妖牛开腔大叫,说的是人言。

  古老生物焰棍一转,长旗收起。

  阮眷极下意识捏紧袖边。接下来接下来接下来——万机是一拳打翻它,一刀劈熟它,还是一口喷焦它?

  怎样?怎样?是、怎、样?

  (六)

  想怎样,偏偏就不怎样。

  “潘侯山!”祸万机扬眉大笑。

  妖牛愣住,鼻孔喷出两道白气,比篮球还大的眼睛突然暴瞪,“小霸王?”

  焰棍狠狠敲上妖牛的头:“说多少次了,不要乱叫!”

  “哪有乱叫……”妖牛别开头小声嘟哝,“还不是和以前一样霸道……”

  “你当爷爷是聋的?”祸万机眼角一闪,手中的焰棍瞬间充气涨开,化为焰锤。硕大的金橙色锤头悬在妖牛头颅之上,如达摩克利斯之剑,千钧一发。

  “嘿嘿……”妖牛蹬着蹄子向旁边挪了挪,讪笑,“好久不见了,小……嘿嘿,万机大王,你长得老潘都不认识了。”当年的小霸王就曾骑在他头上不可一世,几百年过去,霸气越来越强啊。

  祸万机见他示弱,转掌收了焰锤,冲阮眷极勾勾手指,继而对妖牛说:“他是青绮市的警督,现在要录你口供,你配合一点。”

  “是是是。”篮球大眼移向阮眷极,妖牛眨了两眨,“有事您尽管问。”

  字正腔圆,如果只听声音,谁会想到和自己对话的是头牛!谁会!内心极度掀桌的阮警督顶着发麻的头皮蹭到祸万机身后。

  妖牛等了一会儿,不见他绕出来,便主动移了一步,走到祸万机侧方。

  阮眷极原本将头垂在祸万机背后,感到喷在脸上的热气,他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慢慢吞吞瞅了一眼……

  被、秒、杀!

  祸万机捂眼叹气。一个整天赖在他浮世楼、厚脸皮让他帮忙查案、视他天兽威严如无物的人,居然只怕那些小角色而不怕他这位正宗大神?叫他情何以堪啊情何以堪。

  “你退后一点。对,再退后一点。”祸万机挥手让妖牛退到安全距离,抬手在阮眷极脸上一拧,“他叫潘侯山,五百年前是我的坐骑。之一。”

  “嘿嘿,万机大王你不要这么说嘛!”妖牛在一旁扭腰做害羞状。

  羞你妹啊!从视觉惊吓中慢慢回神的阮警督内心极度咆哮:一只丑陋的庞然大物做收腰提臀小鸟依人,谁的心脏会受得了?谁!

  “潘侯山是那种吃一年睡五百年的懒吃货。”祸万机瞥了妖牛一眼,妖牛顿时四蹄趴地,背脊挺起,站得稳当当。

  阮眷极想到干尸杀手和几条命案,铲除邪恶、伸张正义的信念瞬间给了他无穷力量。他抛开胆怯上前一步,将僵尸杀手的捕获和自己的推测详细告之,末了问潘侯山:“你和干尸杀手有关系吗?”

  “那个人类啊……”潘侯山抬起硕大的牛头,“哞……老潘找食物的时候,正好看到他把人血抽出来灌进油箱,老潘就想,太浪费了,多好的茶啊。于是老潘就跟着他,每次他都会偷一辆车灌血,老潘就变成那辆车,让他把茶直接送进老潘嘴里,哈哈……嗝!”

  阮眷极沉下脸:“逮捕那晚,停在旁边的那辆车是你?”

  “是的。”潘侯山点头,“老潘打了个小盹,醒来的时候看到好多人围着老潘,还把老潘送到一个陌生的小格子里。老潘为了不吓到人类,等人类都走了以后才走的。”

  “你抢劫运血车。”阮眷极脸色微微变黑。

  “老潘好渴啊,又没茶喝,只好在路上找一家了。”

  “你……”阮眷极收紧双拳,指甲几乎陷进肉里。面对非人,他能说撞车会祸及到生命吗?他们懂个屁。

  “胆小鬼,潘侯山和干尸杀手没关系。”坐在警车车顶上玩游戏的古老生物掏掏耳朵,“不管潘侯山有没有变成那些车辆,干尸杀手总会在酒吧里挑选他的目标,制造他完美的凶案现场。正如……月光下,草丛中,林风呜咽;即便你已死去,我仍会、在你体内塞满鲜花……”

  执事咏叹调再现。

  阮眷极一时无言。尽管明白了真相之后的真相,他为什么高兴不起来?并非想去逃避或推荐责任,可残酷的事实就像山坡上不经意的拐弯,迫使他驻足沉思:伤害人类的,很多时候就是人类自己。

  一种莫名的悲伤突如其来,笼罩了情绪。

  双眼呆呆地盯看潘侯山,焦距却遥远而空洞,不知在看什么,不知在想什么。

  潘侯山被他盯得心里打小鼓,惴惴不安往祸万机的方向瞥去。

  赌气似的,阮眷极懒得从车上取来素描图对质,以单刀直入式提问:“你和叹兮、虎蛮、山军的失踪案有关吗?”

  潘侯山微微一愣。

  “目击证人都看到他们上了一辆SUV。”

  “……”

  “就是你刚才的形态。”

  “……”

  “说!”

  潘侯山慢慢曲蹄,向后退了一步,前身伏低,摆出一种警界防御的姿势。他不喜欢人类刚才的语气。

  “如果是你吃了……”祸万机趴在车顶并并脚,“吃了就吃了,告诉他事实。”

  “他们是在老潘的肚子里。”潘侯山在天兽面前没胆撒谎。事实上,他五百年觅一次食,觅完食后进入沉睡状态,食物在腹中慢慢消化,直到下一个觅食日来临。

  “吐出来。”阮眷极盯着潘侯山的眼睛。

  潘侯山又退了一步。人类以命令的语气向他提出要求,对他而言无疑虎口夺食。他堂堂妖牛,岂能容忍孱弱的人类在自己面前发号施令!

  祸万机侧身坐起,盯着潘侯山势欲抬起的前蹄,冷冷淡淡丢出一句:“让你吐你就吐。”

  潘侯山踩蹄咆哮:“万机大人,身为妖族,岂能向鄙小的人类低头!”

  我们的天兽混血儿、浮世楼楼主祸万机,自诩有一个优点——个性温和,但不受挑战和激怒!不惹他,一切都好,惹到他,就不是炸毛那么简单。潘侯山在他发话之后还敢踩着牛蹄子咆哮,无疑是对他的挑战。

  苍绿的眸子危险眯起,古老生物盘坐不动,睨道:“你吐也要吐,不吐也要吐。”

  “万机大王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胆怯!”潘侯山抵死不吐。吃到肚子里,哪有吐出来的道理。

  “胆怯?”祸万机扬眉,魔美俊容浮现一丝笑。展臂隔空一带,阮眷极被他抓上车顶扔在身后。“在我养伤的四百年间……”他注视潘侯山,笑意加深,“的确有些家伙说我胆子变小了。你想知道他们最后的下场吗?”

  潘侯山微微蹬起后蹄。

  阮眷极拼命回忆非人八卦中有没有说万机胆怯的,就连被万机不温柔地抓回来摔成五体投地姿势也顾不上抱怨。

  “刀!”古老生物掌心竖起,空中出现一柄火焰凝结的赤色餐刀。没有预备,没有提示,焰刀在空中一分成五,射向潘侯山。

  潘侯山后蹄反力一踢,高高跃起。

  焰刀的灵敏胜过洲际导弹,第一击被潘侯山躲开后,自动在空中摆停,调转刀头,排好队形,发起第二击。

  “叉!”古老生物竖起的手掌向前一劈,一柄赤色餐叉疾射潘侯山双眼。

  潘侯山狼狈躲过焰刀的数次围攻,冷不防一柄焰叉射目而来,四蹄一乱,只得就地打滚劈开焰叉,后腿却被焰刀割出两道巨大的伤口。

  皮肉外翻,兹兹作响。已经熟了。

  “盘!”古老生物双手一合,压面包似的左右揉了揉,一张赤色西餐盘旋转升空,落下来时,压悬在潘侯山头顶上,面积大到足以装下两只潘侯山。

  刀叉已将潘侯山割得伤痕累累,焰盘表面传来的天火烈焰卷起唯我独尊的狂涛,让潘侯山沦落为吊在烤炉里的全牛。

  霸气,强气,全方位侧漏。

  “我吐!”潘侯山伏下四蹄,垂头求饶。

  祸万机歪头。

  “万机大王,我吐,我一定吐。”比起食物,命更重要。

  祸万机撇撇嘴,以一种惋惜的神色收回刀叉盘。

  莫非万机想吃牛扒?阮眷极不合时宜地做出联想。

  暂时脱离天火焚炙的潘侯山喘息片刻,撑起四肢站起来,刚硬的毛皮转眼平滑,回归SUV的模样。只不过是车祸后的SUV,车顶开裂,漆面斑驳卷曲,车头一道巨大的凹痕,一只前射灯龟裂,宛如被人揍了一拳。

  “胆小鬼,你去!”古老生物捏住鼻子。

  阮眷极不明所以。等他拉开SUV的车门,将坐在前排的叹兮和坐在后排的虎蛮、山军一个个拉出来的时候,终于知道万机为什么捏鼻子。

  好臭。

  五百年一觅食的潘侯山是一只妖旄,用人类语言就是旄牛。他有四只胃,每只胃装一个非人,他填满四只胃之后将再度陷入沉睡。在他熟睡的五百年间,胃里的非人被一层层消化掉,直到他再度醒来。

  被阮眷极拖出来的非人身上裹了一层粘液,散发着胆汁脾汁和胃液混合的气味。身为人类的阮眷极都受不了,何况嗅觉灵敏的带伤天兽。

  “去下一个城市觅食吧。”古老生物无意刁难,跳下警车慢慢踱到恢复牛体的潘侯山身边,抬手在硕大的牛头上拍了拍,“那里有些家伙会很对你的胃口。”

  潘侯山不解地看着他。既然不阻止他觅食,为何又强迫他吐出入腹的食物?

  “梦泽在找这三个家伙。”说完,古老生物晒然一笑,“说了你也不明白。你只要记住,梦泽是个难缠的家伙。”

  “小霸王……”潘侯山拱起牛鼻子蹭蹭古老生物的脚。

  一巴掌拍上去:“乱叫!”

  “哞——”

  古老生物跃上潘侯山的背,抱臂直立,长发飞扬:“走吧,我送你一程。”

  “哞——”潘侯山昂天长喘,撒蹄疾奔。庞大身影转眼化为小黑点,隐入夜色。

  阮眷极眨眨眼,再眨眨眼,不相信祸万机抛下他扬长而去。

  地上三个昏迷的家伙怎么办?阮警督抓狂了。

  (七)

  送走潘侯山,在邻城溜达了一圈,我回到青玄公路,发现胆小鬼的车还停在路边。

  远远落地,悄无声息走到车窗边。

  胆小鬼趴在我放倒的座椅上,正浏览平板电脑里的案件资料。

  他还没走……我在车后站了一会儿,曲指扣窗。胆小鬼被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到,惊慌地抬起头,眼底有一丝未及掩去的失措。

  真是个胆小鬼。我鄙视他一下。

  他耙耙头发,挪到旁边的驾驶位上,双手扶着方向盘,扭过头眼巴巴盯着我。我撇撇嘴,拉开车门坐进去。他这次倒是一点也不急,等我慢吞吞关上车门他才发动汽车。

  那三个家伙呢?我问他。

  梦泽把他们带走了。他转动方向盘。

  原来我离开后,他一通电话把梦泽叫来,梦泽将三个昏迷不醒的家伙带回青绮。而他……你干嘛不回家?我问。

  等你呀。他莫名其妙看了我一眼。

  等爷爷干嘛?

  一起来的,当然要一起回家。他又看了我一眼。

  为什么我觉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一种海枯石烂负隅顽抗的味道?

  人类自诩有一种美德——坚持。胆小鬼总能在无意说话之间流露出海枯石烂负隅顽抗的坚持,这种时候,他的眼睛会特别亮。那是一种很纯澈的亮,不带一丝伪装和修饰,就像我穿透白云之后看到的星星。

  一起回家……

  很久以前,曾有一个人类为了等我回去燃灯到三更。是个书生吧……我记得……

  其实没有必要。天兽生命千年万年,人类生命闪如晨曦,以短等长,无疑是自不量力。但我知道,胆小鬼不是书生,他的“一起回家”和书生的长夜枯坐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书生偏安一隅,埋头书典,为求功名。胆小鬼则是盲目正义——也许在他以为是“铲除邪恶,伸张正义”,但在我以为就是盲目——真是糟糕呵,这与生俱来的白痴正义感不知遗传自谁。

  可恶,胆小鬼根本就是一块黏答答的狗皮膏药!

  对,他就是!而且黏着黏着,黏在身上就撕、不、下、来。

  这段时间我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感染了人类的流年不利……是说秽气……不然怎么会被狗皮膏药黏上?而且这张狗皮膏药明目张胆对我发号施令,铲除邪恶要叫我,伸张正义要叫我,搜寻凶手要叫我,社会公益要叫我,就连城市火灾也要叫爷爷给他灭火……真是你爷爷的百合花!

  不过,既然黏在爷爷身上了,胆小鬼,你就是我的,把你这条命给爷爷我看好点,别让乱七八糟没品没味的家伙给吃了,知不知道!

  天下命物,只要爷爷想要,唾手可得。

  天下命物,只要爷爷标属,谁敢觊觎。

  能吃你的,非我莫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