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小替身和你说拜拜>第82章 

  一行人飞行到了雪峰下, 待要一鼓作气继续冲,晗色和周隐忽然都僵住往前摔倒。

  嚣厉着急抱起一个,久寇从容扶起一个, 发现他们俩瞳孔泛起雪花般的咒印,神情俱空茫。

  小松鼠田稻眼泪汪汪:“恐怕是离天鼎山神太近, 周倚玉的魂魄在他们体内被迫和神共鸣了!”

  晗色硬撑着神智在磨牙吮血间运灵,咬破了舌尖,脸上灵纹爆涨。周隐身体内有一缕周倚玉人魂,影响更深重, 他则闭上眼睛用不祸刀割破掌心。

  两人齐声自唇齿间迸出一句话:“继续——走!”

  嚣厉将晗色背在背上, 久寇搀起周隐,田稻则站在周隐肩上。一行人踩冰雪而上, 久寇扫了一眼周遭,神色凝重:“一入雪峰,那些承载记忆的泡泡都不见了。”

  嚣厉试着用灵力传声:【我记得, 这里是冰冢。我见过一头发光的白鹿,曾在新岁夜自雪峰顶跃出,载着周倚玉巡山。我原以为它是一头灵兽,现在想想, 也许它就是天鼎山神】

  晗色和周隐神色俱痛苦起来,属于周倚玉的记忆,或是说天鼎山中一百零七代守山人的记忆全部苏醒,记忆的源头便是山神。

  最初的天鼎山神如世间未开化的妖兽一样,祂的兽形是一只长有漂亮犄角的巨大白鹿。祂在山中幽游自处,不知时间流逝也不知空间禁锢。

  直到不知多少年, 山外人族鼓捣鼓捣, 送进了“祭品”。

  山门开, “新娘”入。

  那是第一代守山人。

  起初的守山人一世数百年寿命,后来的历代寿命越来越短,压缩到一世百年,晗色和周隐被迫共鸣的记忆俱属于周倚玉,魂魄仿佛在皑皑白雪里经历与跋涉最后一遍深渊。

  *

  周倚玉于四百年前降生在御宗,身躯上天生有雪花一样的多处胎记,倘若运灵过度,或是身体升温,雪花般的印记会在体表浮现得更多。

  御宗将他秘密将养,师尊告诉他:“倚玉,天鼎山如一座旷世宝藏,贪图它的不轨之人和阴险之妖太多了,它需要被我们仙盟保护,以维持这修真界的太平。而你,你是与生俱来的守山人,当世第一百零七代神卫,是半神之躯,神的信徒。”

  年少的周倚玉怀里抱着一只兔子,天真地发问:“师尊,我将守山守至寿命的尽头吗?”

  “是。”师尊安慰他,“不怕,你只守一世,来世便功德圆满,自由且强大。何况,天鼎山是多少人梦寐以求又求之不得的神山,即便待上一生,倚玉也不会觉得无趣的。”

  “这样啊……”

  “世人皆信你,你当信世人,倚玉,不要怕孤寂,你要记得肩上的荣光和希望,你是我们宗门的骄傲。”

  周倚玉听从师门,奉行神给信徒规定的驯服式戒律。

  *

  待弱冠,夏日竹醉日,御宗列祭神阵,送他入天鼎。

  那时他还不知道山门永闭,入仙境,绝人间,非独今世。

  起初入神山,他揣着满心期待和欢欣,独自一人巡赏天鼎山。仙山云海壮丽,翡翠大湖如大地之母温柔多情的眸子,雪顶苍茫的白松像神女遗落人间的腰带,奇植异兽遍布雾凇沆砀间……如此的纯净和洁白,与喧嚣无序的浊世截然不同。

  周倚玉在清溪边踱步,从前记事以来都以御宗首徒和神之信徒的身份自矜,如今偌大天地无人管束,他抛开万般顾忌,解了靴纵身跳入溪水里,自娱自乐,自歌自笑。

  忽然铃声轻响,他自水中转身,看到不远处,一头熠熠生辉的白鹿在冰河上踩水,美丽的犄角上绑着一小段红绸。

  祂那样专注地望着他。

  周倚玉第一眼便对祂心生好感。

  天鼎山中有数不清的灵兽,从毛茸茸的笨拙大熊到光秃秃的两栖小龟,飞鸟走禽池鱼,山中的所有造物都亲近他,只有那头白鹿,总是不远不近,满眼孺慕地怯生生望着他。

  周倚玉出自御宗,天生对各种灵兽感兴趣,他在山中过了一阵,撸过了大大小小的灵兽,最后主动靠近了那头白鹿,堵在祂面前:“你是山中的神兽是不是?总是跟着我,却不过来,昂,脾气倒是挺大。”

  白鹿的眼瞳剔透如琉璃,眸中只倒映他一人身影,仿佛一直在等他主动走来。祂哼唧两声,垂头拱到他面前,寻求爱抚地轻蹭。

  周倚玉轻抚祂的犄角,触碰到的刹那,灵魂自深处战栗,涌生的复杂情愫让他不知如何自处。白鹿轻轻舔舐他的指尖,灼烧一般的温度从他指尖蔓延到四肢百骸,他在白鹿眼中看到自己的额上蔓延开了一朵雪花。

  他困惑地摸上自己的额头,思来想去,笑着天真归结:“看来这漫山遍野的灵兽,我和你最有缘。”

  如宗门教导的一样,觊觎天鼎山的贪婪者确实层出不穷,周倚玉不时能感应到有人擅闯天鼎,起初他修为不够,仍舍不得驱使山中灵兽为灵宠,于是被一只闯进山中的厉害大妖打飞了,为了守好山门,险些与对方同归于尽。

  他仰躺在地上望天时并不觉疼痛难忍。既然守山是荣光与职责,一切便都深负意义,绝非无趣。

  周倚玉枕着绒草入睡疗伤,待他醒来,白鹿眼眸湿润润地舔舐着他手上的伤口,分明无言,心疼之意却不言而表。

  他笑了起来,抬手对着白鹿的头顶便搓:“我没事,小伤罢了,如今我有的是时间,慢慢修炼,变强了就好了。以后再有坏人闯进山里来抢宝物,比如抢你,我直接一脚把他踢飞。”

  白鹿似懂非懂,他待要爬起来摸摸祂温暖的皮毛,白鹿忽然在眼前暴涨光亮,变成一个银发银瞳,头顶小犄角的……帅哥。

  周倚玉看着近在咫尺的高大青年,陷入石化:“嗯?”

  那青年搂住他的腰把他抱起,低头来贴着他的额头,满肩的银发无风飘起,每一缕发丝都在熠熠生辉。

  周倚玉看呆了。

  “我、忘、了,你刚回来很脆弱。”青年艰涩地往外迸着话,“不、怕,我渡修为给你。”

  周倚玉眼睛瞪大,忽然意识到了:“你是……山神吗?”

  青年点点头,羞赧地低头拱到他颈窝里轻蹭,一遍遍地喊他的名字:“倚玉,倚玉。”

  周倚玉一心沉浸在修士瞻仰到真神奇迹的震撼和欣喜里。

  那时他也不知道山神唤的不独他这一世。

  *

  山中岁月漫长,造物虽多,却是花草树木灵兽,没有妖,更没有人。周倚玉唯一能说话的除了不时闯山的混账东西们之外,只有时而化成白鹿时而化成人的山神。

  “守山真是枯燥啊。”

  他点燃一捧篝火,从乾坤袋里摸出闲书,翻看着人间的传奇话本,想到自己将在山中消磨到最后,他不由得有些心悸和心梗。

  一旁的山神随意地用手拨弄篝火,银瞳专注地看着他:“倚玉,看什么?”

  周倚玉翻书的手指一顿,自己不过在山中待了半年便这样嗟叹,这与世隔绝的神,又在山中过了多少年呢?

  他向山神招手:“在看稀奇古怪的闲书。神,你坐过来一点,幸好当年进山前,我给自己带了一堆打发时间的东西,我们一起消磨岁月。”

  山神立即挨到他身边去,周倚玉一边看一边念给祂听。他笑,山神也跟着欢欣,他为传奇神伤,山神便绞尽脑汁地逗他开心。

  “山中很无趣么?”山神紧张地问他。

  周倚玉顿了片刻:“那神觉得呢?天鼎山不知道纵立了多少岁月,你就在这里寂寂了多久,神觉得无趣吗?”

  山神一把握住他的手:“很久以前似乎会,但如今不会,因为有倚玉。”

  周倚玉只觉外貌圣洁银白的山神像一只孤独而不自知的巨兽,心中的寂寥变成了怜悯与怜爱,遂笑着摇头抚摸他脑袋上的小犄角:“那我也不觉得。天鼎山很美,和山外人世很热闹不冲突,命运既然让我留在山里,我便接下了,只因我不仅想守护这座遭人觊觎的桃源,我也想守护你,我的神。”

  山神望着他的眼神里溢满了恋慕爱意,除此之外,毫无瑕疵。

  有一回周倚玉闲翻书念起御宗宗门内的修炼心法,山神在一边忽然摇头摆手,捂住他的书:“这份旧了,我已给了新的,更好用,你莫学这个。”

  周倚玉有些奇怪:“什么新的?”

  山神专注地看着他:“你来了,我便给他们新的。”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一种不详的交易。他也许觉得不对,却下意识地避开。

  他这一生都将在山中度过,他愿意相信这份与生俱来的职责是神圣的与发自纯善的。

  *

  到了新岁夜,山神化为巨大的白鹿本体,载着他飞向夜空,接受山中无数子民献出的灵力供奉,最后他把收集到的灵力向高空抛撒,化成经久不息的烟花夜。

  “倚玉,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天鼎山这么辽阔壮美,谁会不喜欢呢?”

  周倚玉仰天望着盛大的烟花,笑着摘下一缕流星似的烟花,欢喜之外,心中也怅惘,除此之外,我还能喜欢哪呢?

  “天鼎是我,我即是天鼎。”山神抬头用犄角轻拱他,理直气壮道,“倚玉喜欢天鼎,即是喜欢我。”

  周倚玉乐了,攥住白鹿犄角伏低身子抱住祂的脖颈,像撸一只大猫那样熟练地摸起来:“这话说的,难道山神不喜欢挠痒痒吗?”



  山神被摸得不住笑,载着他在烟花中翻滚玩闹,翻身时化作人形,怀抱着祂的守山人坠向雪松。

  沾着霜雪的松子像圆滚滚的糖洒落满地,周倚玉在山神怀里挣出来,望着一神一人的狼狈样,久违地大笑起来。

  山神痴痴地凝望,敞开怀抱又将他裹入怀中,厮磨着他的鬓角表达爱意:“倚玉,我喜爱你。”

  周倚玉指尖抚摸到山神的脸庞,闭上眼微笑着聆听神之心的跳动。

  良久,他也回应了。

  “神啊……我们只有彼此了。”

  *

  与山神相伴久了,周倚玉无事时便常常望着远山发呆,思考多了,便魂飞天外。

  山神以白鹿姿态从远处飞奔而来,到他身旁化成人形,银发垂到他掌心里:“倚玉,想什么?”

  “哦,”周倚玉捋起祂的长发,先逗弄祂两句,“在想相处久了,山神不像高高在上的神祇,反而像一只爱撒娇粘人的灵宠。我呢,也不像神的信徒和守山人,频频逾越不像样。”

  “你,不是信徒。”山神与他依偎着,屈指把两人的墨发、银发打成一缕结,“倚玉,你是我的新娘。我第一眼就爱你,你是人间送我的最好礼物。”

  周倚玉笑起,不自在地摸了摸发热的耳廓,随即并指剪下那两缕打成活结的长发,手指灵巧的编成一个同心结。

  他把黑白交缠的同心结送给山神,伸手抚了抚祂的小犄角:“我今生都在这里和你不分离,我只是担心凡人寿命有限,山神与天齐寿,我终究无法陪伴你长久啊……”

  山神低头亲吻他,笑道:“不用担心,我可以等,时间到了,你自然回来了。”

  “这世间只有一个周倚玉。”他屈指轻敲山神额角,“即便我还有来世,那也不再是我了。”

  山神握住他的手笑起来:“你每次都会说这一句话,可见倚玉就是倚玉,不论多少世都不变。”

  周倚玉歪了头:“可我是第一次说这话。”

  山神冲他扮了个鬼脸,而后兴冲冲地揣起他飞向远处的雪峰,祂快活地亲昵守山人:“倚玉,我带你去见你,你就明白了!”

  周倚玉不明所以,带我去见我?

  他迎着风好笑地想,山神化生天鼎山中,不太懂如何合理地讲人间说话,今后有时间不如多和祂聊聊人间事。

  他来到天鼎山已有数年,山中广辽,他走遍了平原,还未丈量遍山川,神正好带他去最巍峨的雪峰,不妨从中开始新跋涉。

  山神揣着他停在一片雕刻精心的冰园前,拢着他厮磨:“我们永远也不会分离,你总会回到我身边。”

  周倚玉疑心自己看错了,他怔怔看了半晌那光亮如镜的冰面,恍若傀儡地拨开山神温暖的手,径直走到冰面前,徒然用一双手抹净冰面的霜雪。

  随后,他看到了冰面下封着一个闭眼沉睡的自己。

  周倚玉脑海中一片空茫:“这是……我的身体?”

  山神挥手掠去雪峰上的冰雪,一整片起雾的巨大冰面瞬间洁净透明,从周倚玉所跪之处起,冰面蔓延至无尽,冰下封着一具又一具“周倚玉”。

  “你走了一百零六次,这次你又回到了我身边。”山神蹲下身体,抱着周倚玉亲昵,“每次你离开了,我便把你的身体放在冰中,再等二十年,你就会回到我身边。”

  周倚玉跪在一百零六个自己的冰墓上,骤然七窍俱出血,血滴入冰面晕开。

  他从来没能数清自己身上雪花一样的胎记有多少处,现在他知道了,一共一百零七,山神每一世,都会在他魂魄上打上一朵花的烙印。那些雪花钉在魂魄里,浮在身体上,每一世、每一生,无论他轮回转世到哪个地方,仙盟都能第一时间找到他。

  血化开了冰面,流淌在上一世的自己身上,晕染开了额角处的一朵雪花。

  一百零六代前世的记忆全部与今世共鸣,全部复苏在第一百零七个周倚玉的识海里。

  *

  嚣厉背上的晗色忽然失控地剧烈挣扎,眼中的雪花刻印急速轮转,魂魄疼得无法言说,他仰首向天空发狂地嘶吼。

  “啊呀吓我一跳!”田稻在周隐肩上吓得一蹦,没想到周隐竟然也睁开眼,虽没有和晗色一样撕心裂肺地痛吼,却也提着不祸刀向苍穹发狠地挥出了数十刀,咬肌绷成锋利的弧度。

  久寇嘶了一声:“周小仙君,稳住,别挥刀伤到自己人,不祸刀毕竟特异,被伤了便不能轻易愈合。”

  周隐一把将他推开,和晗色一样,眼中的雪花咒印不住轮转,持着刀发狠向前狠劈,汹涌澎湃的灵力斩碎了远处的一片岩角,嘶声断断续续地恨道:“前世、今世、来世……你们把我当什么……”

  晗色共情远比周隐严重,嘶鸣着从嚣厉背上挣脱,一站到雪地上,灵力呼啸着在雪地上催生出不断延绵的草叶,他拔出不问剑紧握剑身,蓦然抽剑而出,满掌的鲜血淋漓。

  他睁大雪花覆盖的双眼仰首,周倚玉的残魂伴着他的悲愤,借由他的口血淋淋地嘶吼:“师门负我,天地负我,人世百代负我!凭什么这样困我,凭什么!九天无道,神佛不公,你囚了我无尽岁月!无尽!”

  晗色自己迷失在茫茫的冰冢里,他错觉自己就是周倚玉,被这些千年万年的寒冰埋葬,从久远岁月前被人族推向天鼎山开始,漫长无尽的噩梦就再也无法停止。

  为什么这么对我?

  我是这人世间最十恶不赦的恶徒吗?

  一百零七世,仙盟编织了恶毒的信仰,把我推入山中一百零七次。

  一百零七具尸体,天鼎山神打造了无坚不摧的冰冢,把我封进墓里一百零七次。

  他们还将把我推进去、埋进去无数次。

  ——我生生世世不得自由,不得生,不得死。

  是要榨干我最后一滴血,嚼烂我最后一块肉,啃碎我最后一截骨头,由生到死,吞噬我的所有啊。身体,灵魂,全部锤烂了,嘬得干干净净。

  他承受不了这铺天盖地、累积了一百零七世的周倚玉记忆,跪入雪地上崩溃地嚎啕,直到识海里传入吟唱的安魂曲,那是余音唱过的摇篮曲,哑巴哼过的镇魂曲。

  晗色的识海里涌现了这一生见过的许许多多面孔,从大黑蛟嚣厉到鸣浮山形形色色的妖怪,从良善的余音到病态的少睢,好的坏的,他们齐呼一个名字,声音最终汇聚到一个被命运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嚣厉口中,化成一声声呼唤:【晗色,晗色】

  晗色的魂魄骤然归位,瞳孔里覆盖的雪花被驱逐殆尽,他一睁眼便看到雪峰的漫山遍野都覆盖了他催生的枸杞叶,而嚣厉就在眼前,鼻青脸肿地贴着他额头,嘴唇不住念着他的名字。

  “哑巴。”晗色喊他,张口声音沙哑,喉咙里满是腥甜,“嚣厉。”

  嚣厉朝他笑起来,粗糙的大手擦去他唇边的血丝:【别怕,你是小晗色,不是周倚玉】

  晗色什么也忍不住了,他崩溃地抱住嚣厉长嚎,一声又一声破空直达云霄的“啊——”震碎了雪峰顶上的白雪。

  “我怕死了——!”他埋在嚣厉怀中痛哭流涕,“我走在一百多具自己的尸体里,每具尸体都在哭着和我说我逃不了!”

  嚣厉眼眸湿润地抱紧他:【那是别人,不是你,别怕,别怕】

  晗色嚎啕得失声,哭得血都流出来了,才将将挣脱了那一百零七世的记忆。

  另一边的周隐也才刚刚醒转过来。

  他方才也陷在周倚玉的记忆中,不住发狂地挥刀。久寇顾着防守和抽空护嚣厉,就没精力去保护田稻,那小小的圆滚滚松鼠伸着两只爪子死死抱着周隐的脖子拼命呼唤,千喊万喊都不起效,爪子脱力一松,松鼠后背便被不祸刀划到。

  然而田稻还没来得及喊痛,就看到自己后背的伤口消失,转而凭空转移到了周隐的后背上。

  周隐仍不知痛,继续挥刀,这一刀的刀尖戳到了田稻柔软的肚子,那伤口又迅速消失,出现在周隐素白的道衣上。

  田稻这才发现——周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便在他身上设下了保护的咒术,一切伤害加诸于他身,就会通通转移到周隐身上去。

  这面瘫的、寡言的、病弱的男德模范小仙君说过要和他结为道侣,不让任何人伤他一毫一厘,那时田稻压根没往心里去。

  田稻从空中喜感十足地圆滚滚摔到地上,陷在柔软温暖的小草叶里。他看着还在挥舞不祸刀、伤痕累累的周隐,再也撑不住,毛茸茸的爪子捂住脸大声放哭起来。

  周隐竟在混乱和憎恨间听到了小松鼠的哭声,挥刀的手一顿,覆着雪花咒印的银色瞳孔僵硬地转向田稻的方向,淌着血向他而去。

  田稻大哭着迈着短小的松鼠腿,连滚带爬地冲他跑过去:“子藏!子藏!”

  多跑一小步,哭声多响亮一分贝,周隐的刀便多颤一下。

  田稻这辈子都没跑过这么远、这么累的路,他跑到周隐脚下,哭得眼泪把皮毛都湿皱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奋力抓着周隐的衣服往上爬,嚎啕声不断,爬到他腰间时体力不支,倒栽葱似的往下掉。

  周隐本能地伸手接住了他,眼睛里的雪花咒印消失殆尽,融化成一行雪水淌出。

  他把哭得打嗝的田稻捧到眼前,满眼血丝,小心地打量了一周,低沉沙哑地问:“我有伤到你吗?”

  田稻本来见他清醒过来止住了眼泪,听此一问,又痛彻心扉地嗷嗷起来——我的小仙君,你是什么笨蛋啊。

  两边人大闹了一通,流血淌泪地消停下来,又继续互相搀扶着往雪峰上走。

  晗色在嚣厉臂弯里踉踉跄跄,泪水还止不住,张口想说话,嗓子哭到没声音,只好鼻尖红红地抬手在空中运灵传声:“对不住大家,我方才似乎是太过深入周倚玉七情中的哀,没能控制住魂魄的影响,拖累到大家了。”

  周隐脚步不稳,一身不祸刀划出的伤一时半会无法愈合,血珠直淌,神色还一如既往地不崩坏:“我也,对不住,刚才我陷入的是周倚玉七情中的怒,憎恨、怨怒蒙蔽了神智,幸好没伤到你们。”

  久寇左右看看,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便随意捋了捋一头白毛:“我们这小队伍也算是集齐了各色倒霉蛋了。你们两个携带周倚玉魂魄的主力,如今两个都破兮兮的,如果还能撑到那山神面前,你们还有力气打架?”

  周隐眼中血色阴翳浮现:“不弑神,仙盟不灭,我这一世死,周倚玉的残魂仍然得不到解脱,生生世世都会被带到这里来。”

  久寇斯文和气地探讨:“既然称是神,那么即便再加上我,我们这一行老弱病残,有能耐把神杀之而后快吗?”

  “那山神……如今弱了。”晗色传声在空气中,眼泪吧嗒吧嗒地掉,“那周倚玉,本来死心地认了命,直到……他从法器里看到人世外,嚣厉向天鼎山逃来……”

  后面的话他连传声都传不出,嚣厉便搂紧他,镇定地接下话:【我也想起来了,是他自作主张地开启山门,等我自投罗网。我那时身上层层叠叠的伤,心脏里有金鳞鲛的剧毒,拼着一口气差点要死,是他用御宗的为奴契将我变成他的灵宠,引渡给了我一半修为。之后,他动手剜走了我的毒心,把那颗天鼎山神送给他的神心,安在了我胸膛里。】

  久寇脚步一顿,额上青筋暴起。

  嚣厉如今很平静:【舅父,我想他和娘亲一样修炼了推算命理的术法,他算到我荒谬的命途,发现我将来会被天雷劈成灰烬,所以他把神之心放在我胸膛里,等着天雷劈碎我身躯的时候,把那颗神之心一并劈成虚无。】

  晗色粗喘着抬手摸索嚣厉的脸,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呜咽。

  这倒霉的大黑蛟,裹着一颗神之心和烙着一身为奴契离开天鼎山,人间三百年流浪和作孽,分裂和发疯,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那样混乱。

  周隐接下话:“没错……周倚玉还把嚣厉原本的心脏,放进了天鼎伪神的胸膛里。天鼎山不受尘世污染,那伪神没有受过侵蚀,周倚玉是他最大的软肋。”

  久寇陷在暴怒的边缘,老家伙深呼吸一口,泛起满心悲凉:“那么,如果待会你们携手弑神,嚣厉的心脏——怎么办?一刀还是一剑捅穿吗?”

  嚣厉自己一个当事人,此时却变成最淡漠的吃瓜人,或者说他已经被一茬又一茬的恶意命运捉弄麻了,听到久寇为自己的生死提心吊胆还觉得十分有趣:【这有什么?老东西,你也太狭隘了,试想如果是这样,那我死得其所,死的不亏。】

  这时臂弯里的晗色猛烈摇头,拽拉着他的胳膊怒目圆睁,泪珠直掉,喉咙里发出个嘶哑的不字。

  嚣厉心中的自嘲和悲观被瞪得灰飞烟灭,嘴唇一颤,抱紧他低头应承:【不死……不死,别怕。】

  晗色甩着脑袋努力想止住眼泪,心□□情了太多逝去未止的绝望,如果摆脱不得,就这样拖着死者前行他也不在乎。他发狠地抓着嚣厉胳膊,像抓着从海角天涯拽回来的一点泡沫:“你不准死,不准!”

  嚣厉看着他,后知后觉地想到,他妈的,我辛辛苦苦的从天雷下保住魂魄,解脱了为奴契,解脱了神之心,频频翻车地一路追老婆追到这里,死在终点面前确实太窝囊了。

  “一定有办法。”晗色拖着不问剑向雪峰上走,“一定有生路,梨夫人推算了你的命理,周倚玉也推算到了,一定会有变数的……”

  *

  雪峰上,冰冢前,一个头上长着犄角的山神手里握着一个黑白发丝交缠的同心结,目光不离手中,完全无视了站在不远处的来访者。

  “山神大人。”第一个来到这里是一个衣冠楚楚的小青年,“初次见面,您好啊,我是东海龙族上代龙王之子,排序第五,名为少睢。”

  天鼎山神忽然意识到这个名字有些熟悉,祂抬头看去,观察了片刻,记得这张脸。

  是那尾曾经闯入天鼎的黑蛟的弟弟。

  少睢看清了山神的样子,眼睛眯了一会,继续神色如常地笑起来:“山神大人,我在山外连同仙盟画了一个七方祭神阵,仙盟出了一半祭品,我呢,从东海调出了另一半的祭品献给您。现在我来到了天鼎山,想向您乞讨一个宝物,或者说,是一个愿望。”

  天鼎山神无动于衷,祂没有看到自己最想要的那个祭品,艰涩地一字一句问:“倚、玉、呢?”

  少睢越发开怀地笑,目光逡巡过冰面下冰封着的数具“周倚玉”尸体,语气温和得像哄着一个孩童的毒蛇:“我知道山神大人不喜欢死的,这一回我特地引来了两个活的周倚玉,他们此刻应该就在路上飞奔而来,您别着急。”

  天鼎山神捏着同心结的手有些抖:“两、个、倚、玉。”

  “是啊,两个,您可以看哪一个更听话,就留下哪一个。”少睢循循善诱,“您不用着急,但我眼下就有些着急了,我没法在这里强行待太久,所以想先向您讨要献祭的回报。”

  天鼎山神抬眼:“你要什么?”

  “一位女子,我曾经的,嗯,继母。我一直叫她夫人。”少睢唇边敛了笑意,眼里笑意反而涌起,“我比谁都珍视她,可她很多年前就死了……我等了许久、许久,我不想要她的来世,我只想要曾经的夫人。山神大人,我为你献上两个周倚玉,您能不能把一个夫人复活给我?”

  天鼎山神直接摇头:“死者,不可复生。”

  少睢又似毒蛇扬起唇角:“我知道,我听说过,死者复生违背天理,会造成六界阴阳颠倒,但那是复活后的后果,并不是不能办到,不是吗?”

  山神陷入沉默。

  “我的愿望只有神能够实现,哪怕您是这浊世的伪神,或是降了神格的半神。”少睢撩起衣角朝祂单膝跪下,“我只有这个愿望……神啊,至少,请你看看冰面下的周倚玉,您会明白我的愿望的。”

  天鼎山神抚摸平滑如镜的冰面,在冰面上看到自己的面容。

  祂抬手按住自己变成黑瞳的左眼,血从指尖蜿蜒而下,伤口又因强盛的治愈力而一瞬间恢复如初。

  “倚玉送了我一颗心脏,所以我困在这里,下不了山,面容也逐渐地,变成这颗心脏的主人的样子。”

  山神抬起那张嚣厉的脸,用嚣厉的声音问少睢:“你认识这颗心脏的主人,你要复活的人,也和他有关,是吗?”

  少睢对着那张脸面不改色:“是,夫人是他的母亲,他们血脉相连,我是外人。”

  “好。”天鼎山神伸手按在了心口,寒冰攀爬上指尖,雪花般的咒印跃满肌理,寒光凛冽,祂掌心上忽然出现一颗热气腾腾的心脏。

  少睢瞳孔骤缩:“您胸膛里放着我二哥的心脏?”

  “是啊……”

  天鼎山神的声音忽然变了,长发全部变回银发,面容还没能完全变回原样,但神情和气质瞬间改变,从消极厌世的蔫吧样子变成俯瞰苍生的恣睢狠厉。

  “倚玉,倚玉啊……周倚玉,你背叛了我……”祂眉心上陡然戾气暴涨,“我把心给了你,你却让我的心遭受侵蚀和无边痛苦,你把这颗赝品送到我胸膛中,让那黑蛟的卑劣情愫困住我……”

  祂看向跪在不远处的少睢,眉心的戾气浓缩成一针血红的魔印。

  三百年了,祂在这颗软弱的心脏牵绊里畏缩不前、画地为牢,今天这小龙来向祂索求回报,终于能让祂找到机会剖出这颗该死的心脏。

  少睢并不惧怕祂由伪神堕真魔的转变,他狂热的目光只聚焦在祂手中的那颗心脏上:“这是二哥的心,太好了!我以为他死了,夫人的兄长我捉不到,还好二哥还留着一颗心在这世上!山神大人,夫人的血脉和二哥一脉相承,有了这颗心脏,复活她定然事半功倍!”

  天鼎山神操控着那颗心脏来到少睢面前,高高在上的俯视他狂喜而卑微的热枕模样,仿佛从中看到了自己过去无尽岁月对一个凡人的愚蠢爱慕:“真可怜啊。”

  少睢恭敬地跪着,向他伸出手,眼里浮现了泪光:“山神大人!请您、请您把她给我!”

  祂原本想捏碎这颗该死至极的心脏,但献祭阵已成,祂已经摄取了山外世人献祭的生气,承诺下的回报便不能反悔。祂压着愤怒和厌恶将心脏悬在少睢面前,逆转了天地灵气与阴阳次序,让一个倾国倾城、跌宕了岁月的病美人一寸寸复生。

  少睢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奇迹。

  他看着一寸寸的骨骼、经脉、血肉飞速生长,如玉的肌理覆盖血肉,如缎的长发垂至雪地,如羽的红衣裹住她的躯体,在他心中烟消云散了三百多年的惊世面容终于活生生地再现。

  一个复生的梨夫人就在他眼前闭着眼沉睡。

  天鼎山神松手,少睢慌忙伸手接住她,把她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看着她沉睡的安详面容,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等候在水晶宫的正殿门口,悄悄驻望她饮药后倦倦沉睡的时光。

  待她睡醒了,便会眉目生动地伸一个小小的懒腰,而后睡眼惺忪地朝他招手,唤一声“小五”,笑一声“进来”。

  他会快步迈进正殿里,来到她足下向她跪下,笑着道一声夫人好。而她就会嘀嘀咕咕数落着繁琐礼节,伸手把他拽起来。

  那就是他能触碰到的温度。

  “夫人,夫人……”少睢眼泪扑簌簌地掉,“现在你全在我怀中了,我终于能这样抱着你了……”

  天鼎山神看着这小龙抱着一个还未苏醒的活死人声泪俱下,只觉说不出的恶心。

  周倚玉,周倚玉。

  我如此爱你。

  你却这样待我。

  祂不想再要什么新娘,祂现在急迫地想抓住新的周倚玉,彻彻底底地撕碎他……

  雪峰下传来急促的一串脚步。

  天鼎山神眉心的魔印鲜红如九天滴落的一针鲜血,祂狠厉地望向来路,思考着无数种残酷的刑罚。

  凌乱的脚步声近了,四个步伐不稳的人影跃进祂瞳孔里,倒映出了提着不问剑的一个妖,和握着不祸刀的一个人。

  祂看着那两把神兵,难以抑制地想起来,那是祂亲眼看着周倚玉打的,也是祂亲自握着周倚玉的手,一起为一剑一刀渡入灵气,赋予兵器灵性。

  祂问他为何取这两个名字,周倚玉在祂怀里灰暗着眼眸说,遇不公命途不问,遇无道神明不祸。

  他曾经那么美丽温顺。

  倚玉,倚玉……不问不祸不好么?认命不好么?枕在我臂弯里不好么?

  祂压根没有意识到,指尖勾着的同心结没有被厌憎的戾气毁掉。

  周倚玉死前在祂面前打碎了躯体,撕散了魂魄,除了指间这缕断发……

  什么也没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