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胡声声,烛光艳艳,那戏子一身华服,衣袖高高扬起,眼波望高照身上一转,嘴里唱道,
“人世多舛偏要钻 ,念欢喜 ,苦情却顶半生凉。
妄痴痴相守 ,鸳鸯戏楼,
怎奈灰飞烟散,留了一桩命归乡———”
高照看着那戏子脚下的软毯,端起桌面上的酒自顾自喝了一口,那些唱词云一样轻飘飘穿过耳际,硬是半个字都没留下。
“竹叶翩飞一指禅,楼上人,眼波流转徒望断——”戏子嘴角轻扬,在营帐中央俯身又抬起,“望携马同去,家国弃尽,怎奈诀别衣袖 ,怀酒笑颜告沧桑———”
刘似烨越过他红色衣裳,目光悠悠落在对面那俊俏的公子脸上。
烛火随风跳跃,在那公子脸上印下一片不合时宜的雀跃。
这时那戏子身一转,衣袖似有似无划过刘似烨桌前,刘似烨抬眼,对上戏子那饱满的唇,听他咿呀念道,
“如花美眷作浮萍,任贪痴,世道凉薄恨难忘。”
刘似烨目光一怔,抚上酒杯的手指骤然收紧,那戏子轻瞥一眼,舞姿里多出一股悲凉的决绝,“愿处处相逢,卿卿作琬,怎奈纸伞难留,又何谈重识一番——”
刘似烨心绪一动,竟霎时吐出一口血来。
坐在上位的池晋年看了一惊,想也没想便跑到他身边去,一胳膊揽住他的肩。
“温情汨汨淌平生,人间事,无方怎得劝归人。念旧时情深,红豆相思,怎奈白发渐长,山头月色照悲欢———”
戏子的声音还在悠扬,池晋年却顾不得别的,视线紧紧粘在刘似烨身上,挥手就要传军医。
“二皇子,”刘似烨轻轻抚上他的手,礼貌却疏离,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摇头道,“心病,医不好,不劳二皇子费心了。”
池晋年眉头一皱,头下意识往高照那边偏了一点,攥紧刘似烨的手沉声道,
“再等等,很快我就替你报仇。”
“他们全都死了,你的病是不是就能好了。”
那戏子淡淡往他们这边扫了一眼,顺着那二胡的旋律摆动双臂,
“众生同污皆叹我,意孤行,马蹄声声载悦魂。盼尔留轻步,余生为誓,怎奈石壁峭立 ,天涯黄沙尘痴断。”
唱到这里的时候,池晋年听了突然觉得心烦,大手一挥,喝道,
“别唱了!来人,扶刘公子去歇息。”
戏子的动作和二胡声戛然而止,那刘似烨却侧过头对着池晋年扬起一个微笑道,
“二皇子,我想听完。”
“这戏子,唱得好。”
刘似烨说着对上那戏子深不见底的视线,不觉竟湿了眼。
“继续唱。”池晋年在刘似烨旁边坐下,吩咐一句,那二胡声又奏起,歌声又充斥帐间。
“错付了火烧英骨,嗔嗔道,箭雨冰冷心未寒。许永世钟情,佳人难忘,怎奈落了彼岸,弹指一瞬悟志残。”
一曲毕,这帐里,却只有一人听得落了泪。
————————
离发兵华景还有两天。
熄了烛火的帐内一片漆黑,高照轻声走近站在桌边那人,抬手竖起一把冰凉的剑抵在他弱不禁风的喉间。
剑刃触碰到皮肤的那一刻,那人身躯微微一震,却轻唤出一声“阿照”来。
声音比那姑娘手中的琵琶还好听几分,高照却听得掉下两行泪,抓着剑柄的手都开始微微颤抖。
有关刘似烨的回忆飞速涌上心尖盘旋,高照深吸一口气,心痛却没有消减半分。
“你终于还是来了。”
刘似烨说着,一只手竟然轻轻握住抵在他脖子上的剑,把剑往下拨了几分,而后转过身,借着月光定定对上那人盛满泪的双眼。
高照紧抿着嘴,晶莹的泪痕上跳跃着痛苦的光,还没开口,已然开始低声啜泣。
刘似烨将手轻抬起,有些留恋地摩挲他的脸,轻声细语,像是对着一个受惊的孩子,
“我和苏煜烈只能留一个,我知道的。”
“你会选他,我也知道的。”
“可是阿照,”刘似烨长长的眼睫毛颤了一下,沾上一滴泪,声音也颤抖起来,“真的看到你拿剑对着我的时候,我还是…”
“还是心痛,还是不舍,还是不甘。”
“不甘我刘似烨这一生,到最后还是你的敌人。”
高照眼泪瀑布一样往下,胸腔都开始剧烈颤抖,拿剑的手却没有垂下去,
“我高照,这辈子最对得起的人是苏煜烈,最对不起的人,”他顿了一下,像是喉咙里吞咽着极端的痛楚,“是你,是你…”
刘似烨垂下眼睫毛,嘴角扬起一个悲怆的笑容,抬手挪开高照的剑。
“你既然知道对不起我,又怎么能杀得了我。”
“就算你杀了我,又怎么从这里全身而退。”
“阿照,“刘似烨衣袖一低,一个小瓶子从袖管滑到掌心,“我是你杀的,你一个人知道就够了。”
说完在高照惊恐的目光下打开那瓶子喝了下去,瓶子落地滚了好远,高照的呼吸也凝滞了好半天。
“反正我这身子,也油尽灯枯了…”
刘似烨说完,双腿一软,高照眼疾手快地接住他,两个人一起倒在地上,一个跪着,一个躺着。
“刘似烨…刘似烨…”高照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眼泪毫不掩饰地落在那人白净的脸上,高照于是一遍遍抬手给他擦掉。
刘似烨看他哭得隐忍却狰狞,想抬手抚上他的脸,却最终还是没能抬起来,指尖一条血红的划痕。
“阿照,你还是舍不得我的..”
“下辈子,能让我先遇见你吗…”
高照用手背擦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好,下辈子我先遇见你,我们一起长大,你当我一辈子的好大哥。”
刘似烨嘴角一扬,眼皮却垂了下来。
“谁想..只当你…大..哥。”
话音刚落,脑袋就毫无力气地往旁边一偏,余下一滴眼泪滑落到高照的掌心。
玉兰过了花期,终于在这荒凉的大漠凋零。
高照把头埋进他的胸膛,压抑且撕心裂肺的痛哭声被公子衣衫吃尽,可惜没能吃得尽悲哀。
他又说谎了,他这样的恶人如何能入轮回。
那戏子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咿咿呀呀。
“愿处处相逢,卿卿作琬,怎奈纸伞难留,又何谈重识一番——”
——————————
“二皇子!刘公子…刘公子自尽了!”
池晋年盔甲都还未来得及穿好,深沉的脸上却终于有了一个夸张的表情。
“什么!”
池晋年把手上的盔甲一扔跑了出去,猛地掀开帐帘,还未走近便看见床塌上一个白色的身子安静躺着,刚欲上前,脚尖踢到一个瓶子。
池晋年低头看到瓶子的那一瞬,心里那堵墙才骤然倒塌,额头上青筋暴起,眼里也渗出血丝。
脚步一滞,心脏一沉,那公子被黄沙围绕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马蹄声声,公子脸上或喜或悲,却无论怎样都很美。
一个士兵上前,递过来一张信纸,
“二皇子,这是刘公子桌上发现的。”
池晋年猛地扯过信纸,抬手揪住那士兵的衣领,瞪着通红的眼睛大吼一声,
“谁许你碰他东西了!”
“滚出去!都滚!滚!”
池晋年用力把那士兵往外面一扔,鼻尖久违的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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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似烨营帐那边传来很大动静,高照在自己的帐里听着那人发疯的声音,手中的酒壶抬起又落下。
就这样不知道多久,便听到帐外依稀有人说起“生火”这样的字眼。
高照知道,又有一个人要在这大漠化成灰。
苏道盈火化的时候他站在旁边看着,陪着,可是这次,哪怕他知道刘似烨想他陪着,也无论如何都陪不了了。
高照拿起桌上刻着“照”字和“烨”字的两块玉佩握在手心,听到外面烈火烧柴的噼啪声,突然再崩不住,低下头呜咽。
这块玉佩他弄丢了,却不知道怎么的又回到了刘似烨手里,跟着他来到幽通,却再没在他腰间出现过。
这傻子,两块玉佩都珍惜得和宝贝似的。
高照突然站起身掀开帐帘,抓着那两块玉佩的红绳就朝那边燃起的熊熊大火走去。
最后再瞧一眼,抬手正想丢进火堆里,手指却骤然收紧,只把那块刻了“照”字的扔了进去。
“你这懒猫,还要等我给你系。”
“罢了,以前也是我给你系的。只要你不嫌,我便给你系一辈子。”
眼眶又滑下一滴泪,高照转过身,视线一抬,看见那高高的石壁上站了一个人,是池晋年。
那人背对他,看着天,一动没动,看不见表情。
池晋年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也不知道那火堆烧尽了没,但是他知道那辆马车,终归还是没能来得及载上它的公子。
而自己那隐晦的深情,也跟着一起化了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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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人世多舛偏要钻,念欢喜,苦情却顶半生凉
妄痴痴相守,鸳鸯戏楼,
怎奈灰飞烟散 留了一桩命归乡。【高】
竹叶翩飞一指禅,楼上人,眼波流转徒望断,
望携马同去 ,家国弃尽,
怎奈诀别衣袖 ,怀酒笑颜告沧桑。【苏】
如花美眷作浮萍,任贪痴,世道凉薄恨难忘,
愿处处相逢,卿卿作琬,
怎奈纸伞难留,又何谈重识一番。【刘】
温情汨汨淌平生,人间事,无方怎得劝归人,
念旧时情深,红豆相思,
怎奈白发渐长 ,山头月色照悲欢。【欢】
众生同污皆叹我,意孤行,马蹄声声载悦魂,
盼尔留轻步,余生为誓,
怎奈石壁峭立,天涯黄沙尘痴断。【池】
错付了火烧英骨,嗔嗔道,箭雨冰冷心未寒,
许永世钟情,佳人难忘,
怎奈落了彼岸,弹指一瞬悟志残。。【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