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十里锦>第三十六章

  有了第一次的前车之鉴,我觉得,对待失忆的南景予,就该快准狠地送他快些轮回。

  所以,不枉我又千辛万苦,将正打着账本算搞的某人从饭馆引诱出来,然后化身一道闪电,当天有账房先生光天化日被霹死的惨事便传得沸沸扬扬。

  我重化了新妆,本想给游玩的公子哥投个抛媚笑,谁想某人过了两世还是死板得没意思,当即伸手一推,当众将人就推出了山崖,然而待我转身拍拍手离开,呼救声又弱弱传出。

  猛然扭头,却见那山崖边缘艰难地露出半只手。我一愣,在身后众人的惊慌中很快地再往崖端加霹了一道雷,而后迎来四面的惨叫声。

  第四趟,我越发不想浪费时间,只是攥着闪烁的羽毛,看了看阴阳卷上的名字,对着玩捉迷藏的乡下孩童就问谁是陆白,然而一群熊孩子只顾乱叫着跑来跑去,雀跃之余根本不理会外人。

  我只好走去树林里暂时坐坐,谁想背后才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林子外便往这边传来大喊“陆白”的声音。

  好吧,那现在就成全你了!南景予……

  我猛然转身,手指间才运作起来的光束还在冒着火花,俯视身前那同样被我惊到的孩童眨巴着眼睛看着我。

  孩子身上穿着的衣衫破烂不堪,脸蛋冻得通红通红的,可是那双眼睛……极有灵气,少了南景予那种看穿世事的犀利。

  “这么冷的天,姐姐你穿得这么少,不冷吗?”奶娃愣愣地开口问,突如其来,猝不及防的问话叫我悻悻收回手。

  天哪,啧……这是在,关心我?

  南景予啊南景予,看来你还是适合当个奶娃娃。

  我极力克制着内心雀跃的心情,虽然狠决劲还没彻底消下去,人却已弯下腰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我不冷。”

  然后又同那乌亮的眸子眨巴眨巴眼睛,柔声道,“咳,因为我是仙女呀。”

  “仙女?”陆白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我倒觉得越发有趣,“怎么可能?”

  “哼,你觉得我不像是仙女吗?”我提起我那飘逸出尘的白裙在他面前转悠了一圈,又冲他眨眨眼睛。好吧,我承认自己有些虚荣了。

  小奶娃皱了皱眉,显然是不信的。我刚想继续忽悠他,他却忽然垂下了头:“如果你真的是仙女,能帮我一个忙吗?”

  “当然可以!”不管你要金银钱财,还是好吃的,我统统变出到你的面前来,只要叫姐姐,姐姐就不让你受一丁点儿委屈了!

  他抬起头,脸上露出期待的神色:“那……那你能借我一本书吗?我看书看得很快的,我保证,看完就马上还给你!”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居然什么都不要,只要一本破书……第一世的南景予就是险些死在仕途不中上,竟然又是要书。

  “你为什么要书?”我不耐烦地问。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红晕:“因为村里的秀才都说读书才能让大家都有好的日子过,我也想读书考取功名,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好!有志气!虽然为读书落榜死过一次,但至少是有志气的不是!

  我毫不犹豫地念了一串诀,从袖中掏出一本跟砖头一样厚的书递到他的面前:“就这本史家之绝唱吧,你一定要好好研读,将来别太急着向其他姑娘以身相许就行了……”

  然而陆白的眼神忽然变得极其古怪,尤其是我还“嘿嘿嘿”地笑,强行将书塞到他的手里:“不用客气,这本书算是我白送你的,你看完了再问我要,要多少有多少……”

  然而我目光才不经意扫过递出去的封面,就突然傻眼了。

  这……这哪里是《史记》,分明就是《鼠界大厨》的超值精华版!

  本想逞威风的我现在羞愤欲死,再也不敢看那双天真无邪的眼睛,抱着头落荒而逃……

  我蹑手蹑脚在乡野间跟踪了陆白几年,才在陆白母亲同宾客的来往对话中得知,原来陆白母亲是最近镇子上商贾家的丫鬟,因为躲避正妻迫害,同商贾有染后便外逃出来,简陋的环境下独自抚养陆白。

  可陆白母亲的肺痨日愈加重,直到那日,托付了孩子给一帮陌生来客,一边还同陆白解释身世,让孩子先离开再说。

  才十岁的陆白就是这样孤苦地住进了镇上的宅院,父亲只在乎这个血脉的存在,而大娘厌恶,尤其在陆白意外从丫鬟口中得知母亲死讯后,他高烧不起亦无再多人关心。

  这一年又逢冬季,马上就是春节,镇子上到处张灯结彩热热闹闹,微醉的我随手在院子里摘了两朵小花别在头上,双手拥着大袋大袋的零嘴就吃。

  可才跨进门槛,病榻那边传来的讨水声便将我从享受美味中拖出来,零嘴慌张扔在桌上,手忙脚乱地就去找水。

  可恶的是大娘派来侍奉的丫鬟总偷懒,水壶里勉勉强强滴出几滴水。

  我索性去墙角施法燃火,好不容易得了一碗白开水,鼓起气吹得人腮帮子都酸了。

  我坐下床沿拥起陆白,让他靠在臂膀里就喂水,而他大概也燥热难耐,迷迷糊糊捧着那水便咕噜咕噜下肚,我不禁多提醒了几声小心烫,谁料这小子意识才清醒了些展臂便面朝我身上挂来……

  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的都是生母在世时的事,我本想说你在天界那么久不也心高气傲地过来了,怎么也有今天……但还是在这气氛中沉默了良久。

  待我心善地在陆白病重时输去一抹真气,他才再度昏沉入睡。

  我坐在床沿,枕着下巴,看他睡着还紧张扭曲着梦魇的面貌,痛苦的双眸迷离着,半睁半开。

  之前不是没想过让他自生自灭,可又始终没能眼睁睁去目睹一个凡体性命的消逝。大概是跟随南景予下界投胎成凡体,一路奔波寻人就够累了吧。

  感觉到什么东西一直痒着我面颊时,我朦胧睁眼,才看清是醒来的陆白伸手对着我面庞便是乱摸,我拍他手时他甚至摘下了我发髻间的花朵,放在床头。

  我一惊,赶紧站起身来。小孩子家家也占我便宜?

  但才作势调头就走,身后便传来痴痴的唤声——

  “仙女姐姐……”

  陆白面色苍白,满头淌着高烧时的虚汗,一只手幽幽伸向我,软绵绵抓了个空。

  “她们说阿娘不在这世上……可姐姐你还是原来的样子,”他一眨不眨地盯向我,语间似乎有些辛酸的欢喜,“你现在在这里……”

  我不得不想起自己的出生来,若不是当初南景予将我带上天界,我不会连鼠精生母的最后一面都没看见,也一直不大明白,除了对南景予的依恋,还有哪些感情能支撑突遭变故后的自己活下去。

  后来,隐约感受到了对万妖洞儿时伙伴时常怀念的亲情,感受到对阿红那样的知心之交……南景予前后翻脸到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着实看不透。

  但现在看着这副稚嫩的脸庞,经历过人世的生离死别和不公对待,有了几分惹人心疼。

  “哎。其实,你阿娘很疼你,只是目前让你找不到了,但时时刻刻都在看着你,保护你,”我反捞回那只手握在两掌间,感受冰凉时暖意融融地微笑,“所以你要好好活着,来日给那些欺负你的人一点颜色好看,知道吗?”

  陆白许是年纪尚小,我总对他胡言乱语他该是听不懂的吧,不过谁叫他现在这小模样实在让人狠不下心呢。

  我还就是心软。

  又是一年残冬腊月,因陆白父亲回到府邸静休,陆白总被大娘压榨生活开支的日子才有所减轻。

  庭院里一株红梅被雪压弯了枝头,忽然一只不知道哪里来的花鼠掉进红梅下的雪地里。陆白恰好看见,不禁疾步而出,从一个小小的深坑里捧出那只花鼠。

  隔得近,他才发现这花鼠虽是鼠类,却比普通小鼠毛色漂亮许多。这小鼠也不怕他,在他手心里动也不动,只是那双黑漆漆的眼眸一直瞪着他。还是只通人性的鼠,他不禁莞尔。

  他将它放在案几上,把桌上的水果往她面前一送,那只石化许久的小鼠一阵慌乱,也不知是否兴奋过度,翻了个身从桌上掉了下去。

  “真是笨,”他小心地捡她起来,顺了顺她凌乱的绒毛,“你说呢?”说完他轻声一笑,温热的气息拂过小鼠额上的绒毛,暖得小鼠恍了眼。

  而冬去春来,花鼠偶尔会歇在他临摹的宣纸上,时不时会在庭院中的花草上压出一个小坑晒晒太阳。小花鼠似乎赖上了他,不管他去哪里,总是跟他形影不离,有时他回到书房也会看到被分享的蜜饯或花生……这就是我在陆白身边过的许多年温馨日子。

  可今天这一次,看着他临窗提笔在宣纸上临摹或是作画。我想这些年随陆白的往事如烟,各种陪伴的回忆像雨打芭蕉的涟漪,让我心绪不宁。

  依旧是檀香气息萦绕的书房,珠帘屏风,笔墨纸砚。我径直朝内室的台阶便蹦了上去,恰好看着陆白负手而进,一身淡青色长袍,玉树临风。

  他推开窗,然后执笔作画。我轻拨长及地面的珠帘,撩起一阵清响,其实更想踱步靠近他。听见声响的他亦抬起头来,任我自书案边,他故意搭的书籍阶梯上越发凑近。

  我看着他以“楚襄有梦”落款的画卷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画出两支小花,我识得曾有一次府邸里来了宾客,他同别家小姐介绍这种院子里种的小花,并任对方摘了大束大束离开。

  小小的龙胆花,比起梅兰竹菊简直是侍女都不屑装饰之物,可他一笔一画勾勒得细腻,令我不禁心思一乱,开始胡思乱想,更多的还是担心受南景予下界来前的嘱咐影响,担忧他是否离情劫已近。

  岁月一长,陆白大概除了偶尔会幻听有人在耳边喊他的名字,或者看见珠帘无风自动,我同他一人一鼠也算相处融洽。

  但随着年岁渐长,他仕途也终于有所成就,至少不需要过再看人眼色的日子,骄傲满意的父亲为他定下一纸婚约,青梅竹马的佳人与他门当户对。

  以至于后来他和佳人独处的时候,或许也感觉有一双眼睛正盯着他。

  这一日他突然要撵我走似的,紧关了门窗连缝隙都不让我爬进去。忽而窗口一声响,我以一双白莹的手轻轻地推开了窗,走过去,一旦惊来人查探,还是一只花鼠在用爪子推窗。

  陆白终于迎来成婚的时候,我实在为他兴奋不起来,而他倒无甚忧虑,作起画来还是那么的认真仔细。

  我在他肩上乱爬乱跳,他以为我是在为他祈福,道谢的话才出口,一阵清风便袭地扫开,我放在他肩上的两只短爪突然伸长,骤然变了造风将他勾住腾空掠走,就连他昏迷之前,我也不过冲他狡黠地一笑。

  我以真身跟随在陆白身边,看着他绝美的容颜一丝未变,而他即将步入大婚厅堂之时,我装作欢快地跳上他的肩,却看准了时机突然獠牙都伸出来将他叼住,吓坏了新娘娇艳的花容,满耳的惊恐叫声。

  变幻成疾风将这人腾云带走,我心思混乱,无非是否下狠手送他继续转世,可脑子里还是不断浮现着龙胆花的画卷,他那样仔细勾勒的一笔一画……但时间已到,往后的南景予若是有朝一日提起这事,还不几刀子目光剜了心虚的我。

  海风携带的水汽拂过面庞,催动了变幻诀太久,终是体力有些不支,所以拥住陆白的手突然松懈的那一瞬后,我飞快地坠去捞回。

  之前施了诀让他一直沉睡,河水呼啸,吹散了他束好的发,鲜红的婚袍衬得他的脸颊泛白。我驮着他试图飞出谷底,忽然间,一股吸滞之力迎面而来,强行将我们都卷入黑水。

  巨大的水花屏障以及坠落水中的声音,猝不及防的惊险。

  我扑哧起双手,水花四溅,水雾朦胧间看不清另一人身在何处,也不知他是否顺利而亡,又急又慌连呛了几口水。此次失误重大,意识因急剧的坠落和呛水有些模糊,我一心后怕和担心,完全忘记了自己也身陷困境。

  “陆白……你在哪儿!”我连叫声都撕扯得沙哑,天性怕水,但还是抓紧时间涌入水下,终于在看清一个缓缓下沉的人影后,焦急地拥去……

  足以暂避人的礁石上,陆白满面苍白,在我焦躁的胸膛按压下喷涌吐出大量海水,撤了昏睡诀却感觉那胸膛仍旧无起伏,仿佛被冻结掉了呼吸的权利。

  我一急,想也没多想,俯身便对那檀口强制地助以呼吸……

  唇瓣相触撑合,起伏着满腔焦躁和忧虑,仿佛不愿放开一刻对这人存在的紧握。

  终于感觉吻住的唇齿反吸去我一口气,我一惊,却是脊梁突然一挺直,呆呆望着他,莫名地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在心头环绕。

  黑暗冰冷的气息快把人冻僵了,他朦胧睁开眼,却是先捏碎了手掌中的冰,落在我指尖跳跃。

  舍不得让他死,舍不得放开他,舍不得让身为陆白的他离我远去,满脑子都是十余年的相处,比起在尧华宫时冒顶别人身份被照顾的不自在,原来,这样的陆白我是如何也不愿再下手的。

  这一瞬间的明了,让人鼓足勇气挣扎着起身想要离他更近,扯动伤口的痛让人立刻清醒,我看见了他微微皱起的眉,还有那双眼眸里映着的一张可怖的脸。

  我慌张收回手,收了因妖性大发而冒出的獠牙,猛烈地咳嗽起来。

  而他奄奄一息间如同多年前那个少年,软软伸出抓空的手:“是你,是你来了……”

  我没动,这样的疏离很快变成压抑的沉默,却又在我才明了的心境中,化为相互唇角都勾动的弧度。

  终于紧抓住我双手的他眼神迷离,但那笑意漾出的弧度实在姣好,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里有着柔柔的光,那目光让人想到仿佛是等待了许久的结果,周围的阳光都被柔和地添上了暖绵绵的睡意。

  而后,那上一刻还紧握住我双手的手臂渐渐滑落,带着主人幽幽的低呓:“真好。”

  “陆白?你怎么了!你……”我突然惊愕得忍不住厉吼,但还是不得不默认了凡躯难遭死难劫的事实,鼻子一酸,一头栽进他胸前没抑制住懊悔的哭腔,“我还有话要问……”

  那一瞬,阳光在他眼下勾勒出一笔阴影,发丝随着晨风微拂前额,听见我的悲泣随即静静地抿了抿唇,最后的宁静专注,终是化为安静的一抹笑,让人像是踏进了一片美丽的晨曦中的森林,听到了森林的潺潺的溪水流淌,拥抱了永不消逝的一缕清风。

  他的眼安静地弯起,偏着头,满身的水渍有如我发丝间闪过凝水的光。

  我的神色一暗再暗,突然还有些失望。明明方才隔得近,她仿佛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拥紧他,这咫尺之距,不过再一个伸手的距离,而往后……又要隔出万丈鸿沟。

  我不过想知道,他是否对这段阳寿有许多愤懑,想知道他会不会恨我的陪伴从头到尾只是要随时取他性命,想知道他那一卷卷龙胆花水墨下,落款飘逸的楚襄有梦,究竟是否有真情罢了。

  以至于此后每日,我戴了帷帽,握着阴阳卷出门,在冷冷清清的庭院或乡野,独自将可入药龙胆花细细捣碎,引了酿造的花酒奔波凡界,而每一挥袖,就会为再去寻人的事多一次偷懒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