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现实主义长生者>第23章 围炉夜话(一)

  真正看到雷劫洗礼之后的楚淮市分部,程初华才知道自己还是把雷劫想得太简单。

  直播视频只到分部大楼一分为二为止,实际上在那之后,天雷并未立刻停止,而是又劈了一会儿,将所有楼层一层层地劈开粉碎,才像怒气止息似的慢慢停下。

  现在雷劫已经结束,大楼也成了一片废墟,废墟间立起一顶顶帐篷,和稷下学宫遗迹外的那些是统一制式,只是颜色不同,装得也没有那边严谨,歪七扭八的好像随时会散架。

  面包车停在废墟外人工开凿的小路上,车门打开,杨初率先下车,领着程初华和狴犴深一脚浅一脚跨过断壁碎石,来到最大的那顶帐篷前。

  杨初敲了敲帐篷上挂着的木牌,听到里面传出一声“进来”后对程初华说:“进去吧,副部长在里面等你。”

  “副部长?”程初华扬了扬眉。

  看出他的疑惑,杨初解释道:“部长刚才受雷劫所伤,昏迷不醒,分部一应事宜现在都由副部长处理。”

  他说得实在太直白,程初华没费什么功夫就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部长受雷劫所伤,副部长却没事,这里面有故事,有精彩的故事!

  点点头,程初华掀开布帘走进帐篷,才刚进去,一股奇异的冷香就扑面而来。

  这种香味很特别,浓郁却不刺鼻,反而有薄荷似的淡薄清凉味儿,让人精神一振,程初华忍不住多嗅了几口。

  狴犴却拿爪子撩了一下鼻子,不太喜欢这个味道。

  帐篷内的空间十分宽敞,而且左右两边的用途泾渭分明。

  左边堆着十几摞几乎跟帐篷高度齐平的书和杂物,书占一半,各种物品占一半,都按上小下大的方式摆放,堆与堆、物品与物品之间卡得严丝合缝,说一句强迫症福音绝不为过。

  右边则放着一套黑色的办公桌椅,好像刚出厂似的崭新且锃光瓦亮。沙发椅侧转九十度正对帐篷门的方向,上面坐着一位西装革履,酷似哪个办公大楼里出来的白领精英的青年人,从头发丝到衣服褶一丝不乱,即使长着一张温和可亲的脸也有一种令人不敢靠近的气场。

  不是怕他,是怕呼吸吹乱了他的头发。

  “你好,我是楚淮市特部分部的副部长,张房。”青年微笑着向程初华点头,朝对面的椅子一伸手,“程先生,请坐。”

  程初华正往办公桌那边走,听到他的自我介绍后下意识顿了顿:“张……房?”

  特部的人,还叫张房,不会跟卫朝那个最后生死不明的大佬有什么关系吧?

  张房显然看惯了这类反应,礼貌而熟练地补上一句:“我只是与卫朝的谋仙同名,不是他,也不是长生者。”

  “……啊,原来如此。”程初华尴尬地挠挠头,在他对面坐下。

  张房并不介意他的误会,从左手边拿过一只一次性纸杯给他倒了半杯水壶里特意晾下的温开水,怕他担心,自己还端起先喝了一口。

  程初华见状,出于礼貌也喝了一点——就是普通的温开水。

  “进入正题之前,我先代表楚淮市分部感谢程先生的帮助。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我们不会做出求助玄学界其他特殊能力者这么冒险的决定。”

  张房语气温和,语速适中,加上始终平和泰然的态度,让人感觉很舒服,至少程初华在他面前慢慢放下了警戒,也不像刚进来时那样紧张了。

  “张部长客气了,我也不一定能帮上什么忙。”程初华拢着杯子微笑地道,“张部长还是先说说找我来的原因吧。”

  张房闻言,当即话锋一转,正色道:“来之前想必杨初已经和你说过我们的目的,不知道程先生在过去的三千年时光中是否见识,或者听说过类似今日分部大楼所经历之事?”

  程初华心念一动,指腹无意识摩挲着纸杯:“如果你指的是雷劫的话,那我确实见过——在卫朝初期。”

  张房眸光微亮:“能否详细讲讲?”

  “当然可以。”程初华毫不犹豫地点头,“说起来,这件事跟与你同名的那位还有点关系。”

  张房顿了顿,低头又喝了口水:“……愿闻其详。”

  故事发生在公元231年六月,卫朝初期。

  程初华昨儿才从东城搬到西城,摊子暂时不能摆,为了赚钱糊口不得不四处找工作。所幸这回他的运气不错,刚到城中的告示栏处就赶上了过来找帮工的昭王家丁。

  昭王是卫朝第一个外姓王,去年六月就因为战功煊赫而封王,但他人在边疆,没有回城,所以陛下没给他赐下府邸。

  今年一月,昭王二度击退敌国进攻,又立一功,陛下估计是坐不住了,着急忙慌地下旨把人召回帝都,还在西城给他建了一座新王府。

  王府建了有半年,大体是建成了,不过那座水乡园林风格的花园还差点功夫,至少还需要一个月才能完全建成。不是人手问题,而是材料不够,从别处运材料到帝都至少要大半个月的时间。

  然而昭王再有两天就能抵京,若是园林不能在这两天内建好,这个半成品王府陛下赏也不是,不赏也不是,进退都是个颜面扫地的结果。

  于是陛下急了,不停地招人去建园子,誓要将一个月的活计在两天内完成。

  程初华也是赶上了好时候,不费什么劲儿就得到了这份差事。

  跟一大群接了同样差事的人来到王府,程初华还没来得及感叹王府的奢华,就被推进了那座只建成一半的林子,站在空地上听一位锦衣华服的道人讲话。

  “本道乃是国师大人座下弟子,受陛下之命前来协助建造昭王府的园林。”道人一甩拂尘,不疾不徐地说道,他一身出尘高渺的气质和身上的华服格格不入,也让人看不出他到底真是世外高人,还是沽名钓誉的影帝,“昭王殿下后日便会进京,在那之前,园林必须建成。为了缩短工期,本道决定用一个特殊的方法,具体是什么你们不用问,照做即可。”

  程初华跟其他人一样听得云里雾里的,但碍于身份悬殊,加上他们给的实在太多,便没有多想,老老实实地按照指示工作。

  程初华在林子里呆了整整两天。

  第一天在外围,负责把外面运来的石头堆好送进去。石头搬完之后,程初华又被派到另一处种树,除了必要的吃饭和睡觉,中途就没停下来过。

  但忙碌之余,他也仔细观察过自己搬的那些石头和种的树苗。

  石头是银灰色的,比一般的石料轻很多,表面光滑温润仿佛玉石,还冰冰凉凉的,在太阳底下暴晒也不会变热。树苗看起来是普通的金桂,只有半人高,却枝叶浓茂,叶子是鲜艳的红色,枝头还结着一串串淡金色的花苞,十分奇特。

  程初华当时活了一千多年,见识过很多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东西,甚至他自己就是其中一员,却仍然为接下来发生的事惊骇不已。

  在那位道人的指挥下,园林果真在两天之内便建造完成。曲水回廊、峰峦溪涧,无一处不是水乡风采,景致堪称一绝。

  可就在众人为之惊艳的时候,程初华却发现了一件令他后背隐隐发凉的事——和他同时进来的那批人,现在出现在他面前只剩三分之一不到。不仅如此,所有从园林里出来的人加起来都没有与他一起进园的这批人多,但在他们之前,王府至少招了六批一千余人。

  剩下的人去哪儿了?

  程初华只觉细思恐极,悄悄走近一个与自己比较熟悉的老大哥,若无其事地问:“大哥,你觉没觉得人少了很多?咱进来的时候这里怎么也有一两千人,怎么现在就剩几百了?”

  老大哥正在数发下来的工钱,听到这话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嗨,可能是忙完了先回去了,也有可能被派去别的地方帮忙,有什么好奇怪的。”

  真的是这样吗?

  程初华半信半疑,不过看这老哥被铜钱蒙住双眼,无心交谈的样子,他也没有过去讨嫌。

  忽有凉风吹起,拂过周遭的金桂树枝摇叶动,在初夏时节生生吹出程初华一身的冷汗。

  领了工钱和额外的赏银,程初华没敢停留,头也不回地跑出了昭王府,还花钱坐牛车赶路。

  乘在牛车上,他的心脏急促跳动着,行至半道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见那座恢宏壮丽的王府分明笼在阳光下,却似抹上一层灰黑的阴霾,死气沉沉。

  在更远的天上,一片阴云正悄悄地靠近。

  不是什么可怖的景象,程初华却看得手脚冰凉。

  他回去之后,专门留意附近那些到过昭王府帮工的人的去向,可惊讶地发现超过三分之二的人有去无回,整座西城都空了小半。

  但其他人就像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一样,即使程初华故意问起,这些人的邻居亲眷也只轻描淡写地说一句他们出门干活儿了,然而他们从昭王府建成的那天起就再没回来过。

  程初华大感不妙,只在西城住了小半个月就包袱一卷准备再次搬家。

  在他搬走的那天,京都下了一场暴雨,打了一场惊天动地的雷电。

  昭王府在雷霆中轰然坍塌,国师及其三位弟子在家中遭雷击暴毙。

  次日,官府派当时受任京城知府的张房去查看昭王府的情况,在废墟中撅出了上千具枯骨。这些枯骨所在的位置,都是程初华种过的金桂和搬过的石料的位置。

  这一桩本该震动朝野的大案最终被强压了下去,除去西城的人之外,京都其他地方的百姓对此一无所知。而西城人对这件事缄默如深,仿佛从未发生过,也不曾对那些原本是他们的亲人朋友的枯骨露出一点悲伤难过。

  得知如此,程初华毛骨悚然。

  现在的西城人真的还是以前西城的百姓吗?

  那位道人究竟用了什么办法在两天之内建成园林?

  这些枯骨又是因何而来?

  之前不敢深入思索的问题此时几乎成为程初华的梦魇,除了庆幸自己侥幸逃出生天,他心里更多的是恐惧。

  恐惧人心莫测,也恐惧天道公平。

  “在那之后,我不敢再踏入西城一步,而且直到卫朝灭亡这件事也没有从西城传出去半句。”程初华喝掉杯子里已经凉透了的水,指尖微微发颤,“当时我觉得自己运气好,现在想想,应该是我的特殊能力发挥了作用。”

  “‘无’吗?”张房喃喃应了一句,似乎也因这个故事怔住了,许久才轻叹一声,“没想到史评光辉无限的卫朝,居然也有这样不为人知的奇诡秘事。”

  程初华长吐一口气,微微笑道:“卫朝的奇诡秘事远比你想象的多,以后有机会我再挑几件跟你好好说说。”

  “所以,这个故事里击倒昭王府,劈死国师和他的三位弟子的雷电便是雷劫?”张房轻声问道,问完了也不等程初华回答,又自顾自地说:“是了,除了雷劫,还有什么东西能够如此精准地惩戒罪魁祸首。”

  程初华点点头:“雷劫是天道运行中规定的劫数,只会用以惩罚罪大恶极的人事物。这样看来,楚淮市分部应也做了什么触怒天道的事,让沉寂的天道再次运行,对你们施以惩罚。”

  他的话说得很不客气,却是一次必要的试探。

  张房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惊讶,垂头沉思一会儿,然后露出一抹浅笑:“雷劫并没有惩罚‘我们’,确切地说,它应该只惩罚了一个人。”

  那位重伤昏迷的部长。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张房拎起水壶给程初华的纸杯添水,一边倒一边慢条斯理地说:“作为对程先生坦诚的回报,我也告诉你一件事——你可以完全信任我,因为我和你有相同的目的。”

  程初华心里“咯噔”一下,面不改色地道:“张部长说笑了,我可不知道我来这里有什么目的。”

  “我算是书罗的堂兄,也是他最信任的两个人之一。”张房温和笑道,“他死之前给我寄了一封信。”

  太过惊讶,程初华不小心碰倒了水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