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立坤也咦了一声。
他这道观不点长明灯, 不烧发财香,除了功德捐赠,主要的周边产品就是这种大小相近的小木牌。
但这一枚, 花样繁复,亭台楼阁粗中有细,不是逍遥观从义乌集中批发的那种。
“哪来的?”
萧梧叶答不上来。
职业使然, 张立坤没有过分引申,而是意识到两个问题:第一个, 这木牌花样特殊,亭台楼阁之下有象形符号,有八卦方位,明摆着的玄学产物,却意外地不在他的认知范畴;第二, 萧梧叶能看见本体,他却不能, 这是什么非常规的超灵异事件?
张立坤看看图纸,再看看萧梧叶。
终于又抛出一个关键性的疑惑:是东西有问题, 还是她人有问题?
他将图纸卷成长条,出殿门,扯直了喉咙大喊:“小艾……小艾!出来安排下客人!”
*
一朝钻进玄学的海洋里,不到日落西山是很难再见到张立坤的身影。
他有六间平房:三间在大殿左边, 一间住天艾, 一间给自己,剩下一大通间是厨房加农家乐餐厅。另外三间都在右手,把过往的生活杂物全部腾至对面, 布置几套简单的桌椅床, 主要面向自驾游的游客出租。
萧梧叶进殿期间, 董一一已经把农家乐前前后后都逛遍了。
平台就这么大个平台,占地面积不过300方,如果算上后山坳的天然瀑布加泉水鱼池,面积区间能往上再爬一点。
不过总体而言,这地方如果仅仅作为道观之用,供3-4个人长住没问题,非得弄成吃住兼具的餐饮产业,满房之下,多少会有些拥挤。
天艾熟练地拿出菜单,让董一一过目。
董一一看哪哪儿都好奇,问:“你是这儿的道姑吗?你们出家人能杀生吃荤吗?”
天艾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半天挤出六个字:“我不是,能吃荤。”
“你不是啊?哇你穿成这个样子,难道是张天师女儿?现在道士还能结婚生孩子?”
天艾确实穿着不合身、也不合性别的男士道袍。
她提起的笔再度放下,双手交叉:“他是正一道,还有,我不是女儿是徒弟。”
“徒弟不算道姑?”
“拳脚徒弟。”
董一一由衷感叹:“哎呀那还真是好稀奇!”
他对这所道观的来历也好奇,比如古银杏的外围圆周,需两个成年人合围才能勉强抱住,反推道观修建年份,少说也该是百把年前了吧。
再比如他偷瞄过的大殿主神,不是三清道祖,也不是八仙神君,一个见也没见过的俗家形象,没有IP流量,也没有典故蹭热度,得经历多少艰难坎坷,才能在乱世之下保传到今天?
“现在是三点半,你们要是不饿的话,要么等晚饭。”
天艾丢出这话,也是看出来这董一一观光意图比温饱需求重。
银杏树下有石桌子,她把记菜本子往那一放,说:“要吃什么你自己写,我先去杀鱼。”
董一一迷惑:“我也没说我们要吃鱼啊?”
天艾不置可否:“我们这的主菜只有鱼!”
院子里,不光是董一一,连大殿之门前的萧梧叶也是彻底被这小姑娘给折服了。
就这怼死人不偿命的经营风格,换任何游客人来,也逃不过整一个大写加粗的无语。
也不是,萧梧叶突发奇想到一个人——程飞。
只要不开口,任何人都无法在他的终极沉默里打败他,对!他可以,打败魔法最好的办法,终究是魔法!
*
程飞这边,依着湖南到襄阳,再从襄阳到北京的路程,不二选择地跟萧送寒兄弟俩到了漫云村。
全国气温正在副热带高压带的影响下直线飙升,内地气候炎热更比沿海,尤其是傍晚太阳落了山,丝毫不见有降温迹象。
但就是在这样的气候条件下,程飞坐在电脑前还是莫名其妙连打了五个喷嚏。
屋漏偏逢连夜雨,从湖南换到湖北,拉肚子继续,就这么一路折腾下去,回北京的时候不知道还能不能留他半条小命。
早知道,他就不来了。
“飞飞,你感冒啦?”
萧享琳打开的视频通话还连着,成飞揉揉鼻子,说没呢。
“正在测试网速……”
没了萧梧叶,萧享琳回到北京整天无所事事,想到阿里木的APP还在运营,尤其打开应用市场的评分一看,下载+10,评论+1,还是个五星好评,成就感不免蹭蹭蹭地往上涨。
“快把后台数据调出来分析分析,是不是那什么市场痛点终于被我们找着了,要起飞的节奏?”
程飞瞅了眼满屏的阿拉伯数字,由对话语言解析而成的数字代码,经AI的精简过滤后,已经自动生成了这个五星用户的行为标签和关键词。
[兄妹,暗恋,告白未果]
程飞愣了一下,操作鼠标,点开了延展关联:
[火场里的替身介入,造成“身份定义破壁”,用户对身边的兄友产生了裂变式的不明感情。]
[AI总结:已对用户做了身份重塑引导,用户情感获知,最终选择BE退出。]
不知为什么,程飞盯着那些“怂恿表白”的超越纲常的指令代码,紧张地清了清嗓子。
萧享琳见不到后台的具体内容,只注意到他刚才这下属于湿咳,提醒道:“飞飞,你这很严重啊,有时候肠胃不适,确实会造成人的免疫力低下,并发很多头疼脑热。我看你上次在湖南就恢复得不错,不然你也学学叶子,去附近方便的超市买点纯净水。”
大火、兄妹……
此刻的程飞正代号入座地想到了身边的一些人和事,结果萧享琳提到……纯净水?
他打了个岔:“什么纯净水啊?”
萧享琳在视频前随手拿来一支绿色空瓶,敲了敲说:“水土不服啊,叶子不是从山下搬回来一箱这样的,你没喝?”
是啊,程飞记得这事,当时他在客房窝着写代码,周叔突然没来由地放了一箱纯水在桌旁,他不知内情,还以为是寿宴期间每间客房各配一箱呢。
所以是,萧梧叶特意给他买的?
这么一想,程飞更别扭了。
他跟萧梧叶从小吵到大,萧梧叶什么性格他再清楚不过:人前好言没她份,毒舌相向她就钻出来了,生怕谁不针对她,就跟瞧不上她似的。
可程飞心底也清楚,世人都爱赞美,诋毁总要有人承受,萧梧叶是他们中间最叛逆最拉胯的那个,可也是所有人之中,最心甘最无怨捡起一应指摘、置身众矢之的的那个。
因为有她,恶意似乎根本都无法近身像程飞这样的人一寸。
程飞不知该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的心境,切换后台,点进了这个五星用户的IP关联分析。
结果显示,用户北京电信网,信息期间同步坐标范围,离白竹湾仅仅不到5公里!
这下程飞彻底傻眼了。
他一度以为,经自己多年来的修身养性锻造,终于把自己修炼成了乐于助人、立场坚定的感动中国好邻居、好亲友。但就为这几行粗心大意的APP指令,他居然活生生搞出了一台家庭伦理狗血大戏!
电视剧里,大戏能随时随地改,现实中一但掀开遮羞布,可就钉上耻辱柱永不翻身的节奏,特别是涉及到……
涉及到……
程飞越想越后怕,越想越后悔。
一瞬间,好像萧梧叶出走,萧家鸡飞狗跳,全都是他这个幕后军师推波助澜出来的。
“飞飞?飞飞!你到底怎么啦?”
明白整个事情的经过后,程飞嘴皮都在颤抖:“享琳姐,你、你觉得萧梧叶她、她还会回来不?”
视频里,萧享琳想:“应该会吧,只是跟大伯吵架而已,气消了也许就回了?”
事情哪有那么简单,如果只是跟萧老师吵架,寒哥会眼睁睁地看着她独自一人流浪在外,什么都不做吗?
“一个女生在外面流浪,是不是很……不好啊?”
萧享琳想到几个犯罪案例:“会吧,无论是不是离家在外,女性都是这个社会绝对的弱势群体……不过我们叶子不是啦,她很快就会回来的,我知道,她舍不得我们萧老大。”
问题就在这啊。
程飞问:“如果她不光是跟家里吵架呢?”
萧享琳不以为意:“那还能有什么?”
程飞不敢想,也不敢说。他只钻心眼地认识到一件事,如果萧梧叶在在流浪期间真出了什么意外,他就是有十条命也没法跟寒哥交代!
*
他们一行住在离漫云村不远的小镇上。
6层楼高的步梯宾馆,白墙红瓦,带有入户绿植小花园,是一条路就能走到底的、全镇高档旅社独一家。
萧送寒和漫云村村长碰面了去了,晚7:00左右出门,到了10:00还不见回,萧历川几通电话打过去都没人接,情急之下只好出去找他。
刚出门,就见萧送寒坐在花园的长木凳上,把手机远远地放在遮阳桌上走神。
什么情况?
萧历川嗫嚅了一下,琢磨又琢磨,慢慢走过去:“今晚的月色,挺好的呵……”
萧送寒没有在赏月,但是抬头,见枝繁叶茂中一轮婵娟寒光乍泄,皎皎若霜,却实有两分之于那晚的秀丽动人。
“还好而已。”
“你还在想……”
“我不是。”
他说的“我不是”,而不是“我没有”。
萧历川很狗腿地笑起来:“我是问,你是不是还在想漫云村改造的可行性,你以为我问什么,难道……”
萧送寒目光直视他去,提醒萧历川有些窥探适可而止。
萧历川闭上嘴巴在他身旁坐下,从裤兜里掏出烟盒,抖出一根了问:“要吗?”
萧送寒没有拒绝,接过来掂在手上。
“嗳,这就对了嘛,这方圆五公里又没几个人,把自己绷那么紧做什么。”
这种话,姜颖离开的那天也说过类似的一句。
萧送寒深吸口气,捏烟草卷的小臂支在膝盖上,突然自嘲问:“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过于死板,不通人情?”
萧历川不知道他会有这么问,认真起来:“别人或许会这么觉得的,但我不会,我知道你的情况,也知道你这些年困在教条铁律中,不会比任何人轻松。我说那些话也是心疼你,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放下片刻的担子,做些自己想做的事。”
萧送寒苦笑:“你也说是片刻,偶尔一两件就可以了,像从前那么予取予求,我知道对身边的人意味着什么。”
很多人只是简单的将他的位置安放在萧寄明之后,单纯地将他的克己复礼,归咎于有千万双眼睛盯着他的成就与失败。
一直以来都很少有人反过来思考,如果萧送寒没有走进这束缚圈,而是随心忘欲,快意人生呢?
……
如萧送寒所言,十几年前的他还不至于像今天这样如履薄冰。
那时母亲也还在,十六岁的他小小年纪,在射箭领域就拥有着惊人天赋,多少人梦寐以求的青训入队,对他而言也不过是“越级内定”四个字,论鲜衣怒马,论壮志凌云,那才是萧送寒的高光时刻。
但巅峰之上,有盛世赞美,也就有至暗诋毁。
萧送寒母亲在生完萧历川后,身子骨就大不如从前,家里有一个萧寄明备受争议就足够了,后来遭遇又重复地落到了萧送寒身上。
她喜欢儿子在箭场上的飒爽英姿,同时也忧虑重重,把许多难听的话不自觉往心里去。
“他们知道什么叫‘走后门’?送寒的成绩完全是用汗水换来的!运动员的黄金时间非常短暂,跳水运动员也是这样,他们怎么就不想想这是提前练兵,千日一用?”
这是她常常挂在嘴边的话。
也反应了她一面对萧送寒百般支持,一面又哀于是非,为流言蜚语怄心伤神,日累高楼。
终于有一天,高楼倒塌了,她在心事重重、郁郁寡欢中撒手人寰。
萧送寒一开始只是劝说母亲,不要把这种事情往心里去,后来人走了他才意识到,因为过于在乎,所以想要保护,对比中伤她自己,伤害萧送寒的每一分,都如千百倍施加于她。
意识到这些后,他开始改变,变成一个普通员工,变得周全有持。
因为逝者已矣,她过世后不到三年,家里又有了萧梧叶,一个千方百计在乎他,不爱惜自己、也更容易受伤的人。
……
说到这件事,萧历川因为自己的出生也常常自责:“妈在这方面确实有点……哎……但我觉得,你有些多虑,叶子应该不会,她不是那种人,否则就不会说走就走,连你也舍得下了。”
说到她的离开,萧送寒艰难地仰起头,就像自己所做的一切忽然变得没有意义。
有些话不知为什么脱口而出:“可我不舍得。”
萧历川像吃了十斤海胆似的一脸震惊。
一方面,是阔别的十数年,他终于在他哥身上找到了点滴当年的影子。另一方面,他说的那可是萧梧叶啊!
“我就知道……哎呀我就说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