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一响, 傅桓郁和傅俨一怔,全都凝住了身体。

  一时之间,悄然无声。

  傅桓郁侧过脸, 微微眯起眼,倾听着声音。

  傅俨脸上则是流露出茫然的表情。

  “叮咚叮咚——”

  仿佛是因为第一遍无人回应,按门铃的主人急切了起来, 又快速按了两次,像是在催促别墅里的人快点开门。

  傅桓郁冷凝的目光回到了傅俨身上,他低声问道:“是谁?”

  “我、我不知道, ”傅俨茫然无措地摇摇头,“肖叶肯定要六点半才会到, 我没有约任何人在这个时候上门!”

  这种时候, 傅俨没必要骗他。

  那么,此时此刻在楼下按门铃的人, 是谁?

  傅桓郁略一思索, 起身走到了蛇妖身边。

  蛇妖已经几乎昏死过去, 眼睛也微微阖着, 动都动不了。

  傅桓郁倾下身,握住穷奇角, 用力一拔。

  蛇妖本能地痛吟一声,急促地喘着气,腥红的血从他腹部的伤口处不断涌出来。

  他重新睁开了眼,艰难地转过眼珠子, 用一种意味不明的眼神看着傅桓郁。

  傅桓郁视若无睹, 握住沾着鲜血的穷奇角, 跨过他, 就走向了楼梯。

  他听到身后传来了蛇妖嘶哑的嗓音:“……喂, 你比你爸,更适合成为美食家……咳咳,你确定不要……加入我们?”

  傅桓郁脚步一顿。

  “通过食用妖怪,摄入灵力,虽然没法让那些灵力为你所用……但只要你摄入得足够、足够多,那么总有一天……你可以自我改造成巫师体质哦……”

  “拥有普通人类所无法拥有的力量,你会变成更高级的生物呢……”

  蛇妖的尾音,虚弱,却又带着隐秘的诱惑。

  傅桓郁转过身,重新走回到蛇妖身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蛇妖的嘴角划开一丝得逞般的笑容。

  下一秒,他的笑容蓦的一僵,脸色变得更为狰狞而青白,只因傅桓郁一脚踩在了他的伤口上——蛇妖痛到微微抽搐,大张着嘴,又紧紧咬住牙关,冷汗直流。

  没几秒,他就彻底晕了过去,再也说不出话了。

  全程,傅桓郁不发一言,神情漠然。

  房间里,看着这一切的傅俨近乎有些恍惚。

  而傅桓郁收回脚,便再次转身,往楼下走去。

  “叮咚叮咚叮咚——”

  别墅外,按门铃的人越来越急切。

  傅桓郁快步走过去,侧靠在门后。

  悄无声息地绷紧了身体,如同一头潜伏的狮子。

  他无声地透过猫眼向外看去,握紧了手中的穷奇角。

  门外那人换成了直接拍门——“砰砰砰!”

  “桓郁!”那人站在门外,焦急地喊着。

  看清楚这人的模样,傅桓郁滞了滞,眼底划过一丝愕然,随后他飞快地退开身体,打开了门:“毕方?”

  毕方焦急地按了半天门铃,终于等到了开门!

  看到傅桓郁,他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上前一步,却也在这时,他视线微一下移,迟钝地注意到了傅桓郁身上沾染的血迹。

  傅桓郁也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

  两人俱是一僵。

  傅桓郁只觉得嗓子有些干涩,他下意识地将穷奇角往身后藏了藏,哑声道:“毕方,我……”

  毕方扫视了下左右,确认没有人看到这一幕,便飞快走上前,关上了门。

  关好门后,他就按住了傅桓郁的肩膀,查看他浑身上下,关切道:“你没事吧?没受伤?”

  傅桓郁后退一步,怔怔道:“我没事……这些血迹不是我的。”

  听到这话,毕方悬着的一颗心终于重重落下。

  他用力抱住了傅桓郁,喃喃道:“你没事就好……”

  傅桓郁的喉结滚动了下。

  直到刚才,傅桓郁的手脚都是冰冷的,整个身体都是冰冷的,连心脏仿佛也变成了一块冰石,感受不到丝毫的温度。

  不,不止是刚才。

  从他十岁那年,他的母亲意外逝世之后,他便一直这样活着。

  不论他在学校里获得了怎样的成绩,得到过多少的赞扬,有过多少同学追随。

  不论他出道后扮演过警察、律师、乞丐,亦或市井小民。

  不论他拿到过多少影坛奖杯,被多少聚光灯包围。

  傅桓郁始终觉得自己活得像一具死尸。

  直到他遇到毕方。

  直到此时此刻,他被毕方紧紧抱住。

  暖意仿佛才悄悄回到了他的身上。

  傅桓郁动了动。

  他的指尖微松,穷奇角落到了地上,发出了轻微的声响,而两人都没有去理会。

  傅桓郁反拥住毕方,轻声问:“你怎么会过来?”

  *

  十五分钟前。

  严岳刚回到妖怪事务局,就接到了一通报案电话。

  彼时,穆维就在他身旁不远处——这家伙终于如愿地和他开始了交往,自然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放过他,今晚势必得来一顿烛光晚餐,嗯,甚至有可能会来点酱酱酿酿。

  因为心情好,穆维甚至就大大咧咧地坐在办事厅柜台上跟几个妖怪局员工笑嘻嘻瞎侃,一边侃一边等待严岳下班。

  几名工作人员一听说这两人已经开始谈恋爱了,不禁吃惊地暗暗咋舌。

  没想到啊没想到,严肃的严岳同志还真被这位给成功攻克下来了?

  他们压低了声音八卦地问:“诶,那严哥到底是喜欢男身还是喜欢女身啊?”

  “肯定得是女身吧!”

  “不一定啊,指不定觉得男身更刺激呢咳咳咳!”

  “那什么,先女身,再男身,不是更刺激?咳咳咳!”

  这话题说得显然不是平常时候,而是指某些特殊时刻了。

  穆维一听,大为震撼,又深觉所以然,不禁点点头,虚心请教:“所以你们觉得是先做完一次再变身,还是中途就——”

  这不和谐的下流话题被严岳骤然打断。

  严岳突然挂了电话,快步走来,神情严肃地高声道:“出现了一起美食家案件,我先去报告局长,一二三组做好准备,等会儿跟我一起出发!”

  大家被吓了跳,措手不及。

  等到反应过来,所有人神情一整,穆维连忙从柜台上跳下来,其他员工则是匆匆忙忙站起身道:“是!”

  ……

  没过一会儿,正在顾朔公寓里的苏玄接到了严岳的电话。

  顾朔刚开始准备晚餐,苏玄歪在沙发上,看着顾朔的背影,心神荡漾。

  结果接到严岳的电话,一听到内容,他就猛地跳了起来,懵逼道:“啊?夏晏报的案?”

  电话里头,严岳快速说道:“对,他把一部分灵力留在了那辆车子里,现在他和他朋友正在后头跟着,我让他们开了定位,把实时定位发到你的灵力表上了。”

  苏玄错愕。

  夏晏不是出去溜达寻找写歌灵感吗,怎么会突然地就牵涉进一起美食家案件了?

  他连忙抬起了手臂,右手腕上的灵力表屏幕上果然显示了“1条消息”,点开一看,一张小型局部地图出现在了屏幕上,一个小红点在左下角,正在向右上方弯弯绕绕前行。

  苏玄皱眉问:“目的地会是哪里,你们有预测吗?”

  严岳顿了顿,道:“按照夏晏所说,这场灵力晚宴的联络人名字叫做‘fu yan’,聚会地点在XX花园。”

  苏玄听得一头雾水,就听严岳说道:“……这是一个别墅区,刚才回来的路上,我们有路过……傅桓郁就是在这里下的车。”

  苏玄一愣。

  严岳说道:“然后我们去查了下,傅桓郁的父亲,名字就叫做傅俨。”

  苏玄定住了。

  沉默的两秒钟,两人没有说话,但谁都大概猜得到对方在想些什么。

  这件事情会和傅桓郁有关系吗?

  ……但是傅桓郁身上并没有沾染美食家那种奇怪的灵力味道。

  苏玄开口,冷静道:“我知道了,这次行动我们山了个海会跟你们一起。”

  “嗯,有你们在,对我们来说也更有利,”在这一点上,两方有着非常强烈的默契,“我们暂时联系不上傅桓郁,不过不论怎么样,你先去通知毕方,然后跟我们会和,夏晏和他朋友会一直追踪那辆车子。”

  “好,不过毕方应该会先过去找傅桓郁。”苏玄用的是“应该”,但心中几乎是肯定。

  对此,严岳也没有阻拦的意思:“如果地点确实是XX花园,那么现在路况非常堵塞,夏晏他们跟的那辆车抵达那边至少还要一个多小时,毕方可以赶在对方前面找到傅桓郁。”

  “傅桓郁具体住在XX花园哪一栋,我们只能去问他的经纪人了,等会儿再通知你们……另外,还是让毕方小心行动,如果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情况,他贸然过去只会打草惊蛇。”

  “知道,我会提醒他的。”

  ……

  五分钟后,刚刚离开山了个海公司的毕方结束了和苏玄之间的通话。

  他站在原地,立刻转而给傅桓郁打了个电话,浑身紧绷,心脏跳得很快。

  然而就如严岳所说,根本联系不上。

  一波一波的忙音,让毕方的心脏直线下坠。

  直到机械的女音传来“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毕方抿唇,焦急地打开了微信。

  恰在此时,苏玄传来一条消息:“严岳那边查到了,傅家在XX花园的门牌号是301。”

  毕方跑到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变成了妖形的初级形态——一只形态普通,不太容易引人注目的大鸟。

  变身完成后,他便叼起衣服,猛然腾空,飞快地往某个方向飞去。

  ……

  此时此刻。

  傅桓郁也是这时才注意到毕方赤着一双脚,衣服凌乱。

  他张了张嘴,道:“……我之前把手机关了静音。”

  为了不发生意外。

  他没想到妖怪局那边已经提前知道了消息,更没想到毕方会如此慌慌张张地赶过来。

  毕方深吸一口气,道:“我也想过这种可能,但还是怕你出事……还好刚才我在外面感受了下,只感觉到一股非常微弱的灵力。别墅里也没有其他什么声音,所以我直接按了门铃。”

  毕方说完,松开傅桓郁,看了下他身上,低声问:“这些血迹……是妖怪的?”

  傅桓郁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嗯。”

  毕方目光一瞥,落在了地上那只穷奇角上。

  他从一开始就不相信傅桓郁会和美食家案件有什么关系,此时此刻仅仅转念,他也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语气也终于带上了一点生气的意思:“你……你在回来之前就做好了准备?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你爸爸是美食家的?为什么不跟我们说,就这样自己一个人回来,还……”

  还把自己搞成了这副模样。

  毕方始终是一个很温和的人,说话也总是不紧不慢。

  然而这一刻,他却彻底乱了节奏:“你是不相信我们吗?觉得我们会对你爸爸不利?但是桓郁,美食家不是你想象中的——”

  毕方还未说完,就被傅桓郁重新拥住。

  话音戛然而止。

  傅桓郁没有回答,只紧紧抱着他,过了片刻,才轻声道:“……我以为你会怕我。”

  毕方愕然,喉结微动:“……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因为我身上的血迹是那只妖怪的,”傅桓郁呼吸缓慢,仿佛带着无尽的疲惫,也带着对毕方无尽的眷恋,“我用穷奇角干了什么,你猜得到吧?”

  他用那只角,刺伤了妖怪,刺了两次,血迹才会溅上他的衣服。

  毕方的身体微微战栗。

  傅桓郁一顿:“你在发抖。”

  “……我不是在害怕,”毕方用比傅桓郁还要重的力道回抱住他,哑声道,“我承认,真正的你和我最开始认识的,所以为的那个傅桓郁,完全不一样。”

  第一晚,他从熊熊烈火中救出来的那个傅桓郁是一名翩翩君子,温文尔雅,进退有度。

  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毕方都以为这个男人就如他的外表一般温柔,礼貌,优雅。

  直到在公演舞台上发生了那样的意外。

  当他的妖怪身份暴露,而他对穷奇和蠪蛭造成的威胁,表现出了毅然决然的态度——直到那一刻,傅桓郁才在他的面前褪下了一层伪装。

  然而就如毕方所说,他并不害怕。

  他喜欢傅桓郁,喜欢的不仅是他温雅有礼的外表,他同样做好了准备接收傅桓郁隐藏在外表之下的,所有黑暗的一切。

  其实说毕方不了解傅桓郁,也不尽然。

  或许,或许直到此刻,傅桓郁身上还有许多东西是他不知晓的。

  但莫名的是,毕方亦了解傅桓郁,他知道不论如何,黑暗面的傅桓郁,和他最初爱上的傅桓郁,始终是同一个人。

  傅桓郁亦不会伤害无辜的人。

  美食家当中有妖怪,往往也需要妖怪的辅佐,人类美食家才能行动。

  因此傅桓郁身上的血液到底属于什么人,也就不难猜了。

  固然凶狠,但毕方不害怕。

  而他此时会为之战栗,只是因为傅桓郁的反应让他忽然意识到,傅桓郁曾经经历过的人生,也许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那还未向他揭开面纱的,导致傅桓郁变成了如今这个模样的,属于他的过去,让毕方已经隐隐感受到窒息。

  他闭了闭眼,深呼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嗓音已经哑到了极致:“就算你和我最开始想象中的不一样,我也不会怕你——难道你以为,我会认为你会同样拿着穷奇角刺伤我?”

  随着他这句话出口,傅桓郁更用力地拥抱住了他。

  毕方大声道:“我怎么可能会这么想!”

  傅桓郁的呼吸很沉重。

  他抬起毕方的下巴,重重吻了上去。

  狂风骤雨一般。

  两人退到了墙边,傅桓郁释放出了此前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展露过的疯狂。

  毕方几乎要无法呼吸,万千思绪仿佛紧绷成了一根线,而这根线就捏在傅桓郁的手中,他紧握着的力道很危险,又带着深厚的温柔。

  毕方最开始有些无法承受,溺水般的挣扎逃避,可很快他便适应了这样的吻。他开始回应,搂住了傅桓郁的背脊,勾着傅桓郁的脖子,以同样热烈的吻回应着对方。

  好几分钟后,两人才分开,呼吸急促。

  傅桓郁抵着毕方的额头,平复着呼吸。

  他们紧紧注视着彼此。

  呼吸交错间,毕方轻声道:“是在楼上吗?带我上去,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们一起解决。”

  “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

  傅桓郁今年二十七岁,也还算年轻。

  可如今他却已经不太回想得起来,十七年前的傅俨是什么模样。

  也许吧,也许那时候傅俨是一位慈父。

  至少一楼客厅壁龛上的全家照中,他的笑容传达着这样的讯息。

  至少被傅俨堆在了书房里,那不知道被翻看了几遍,连封皮都已经褪色的相册里,每一张照片他都离不开傅桓郁和他的妻子两人。

  他抱着两人,笑得非常幸福。

  他温柔地逗着小傅桓郁,依靠着妻子的肩膀。

  他举着棉花糖,左右两边,他的妻子一口,小傅桓郁一口。

  他拿着小铲子,准备在院子里种树,他的妻子拿着水壶,小傅桓郁则抱着树苗。

  照片都是保姆帮他们拍下的,林林总总,各式各样。

  可因为全家福太多,傅桓郁的母亲曾经也抱怨过:“我和小郁倒是有单独合照,你和小郁却一张都没有,什么时候拍一张嘛?没有父子合照就不完整!”

  工作中的父亲只温柔笑道:“好好好,等到有时间了一定拍!”

  他低下头,摸摸挨在他脚边的小傅桓郁的脑袋,承诺道:“等到有时间了一定拍!”

  傅桓郁的母亲得到了承诺,便勾唇道:“那约好了啊,不过我要先给你和小郁画一张,照着你们现在的笑脸画,哈哈!”

  小小的傅桓郁也满心期待,笑得眉眼弯弯,语气激动地说:“那下个月,去游乐场,去游乐场拍照片!”

  傅俨乐呵呵道:“行,都依你们好吧?”

  傅桓郁的母亲抱住他的脖子,甜甜道:“老公你最好啦!”

  小小的傅桓郁抱着他的小腿,撒娇道:“爸爸你最好啦!”

  傅俨大笑着。

  可是妈妈的画出来了。

  画中的父子笑得像阳光一样灿烂,仿佛是世间最亲密的一对父子。

  他们却没有去游乐场。

  因为傅俨临时出了差,不得不忙碌起来。

  傅俨其实并不是频频失约的人,放过他们母子俩一次鸽子,他就会郑重地道歉,然后约定下一次的时间,并且千番万番保证下一次,他绝对会实现约定。

  然而又是工作意外,又是新项目。

  又是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又是他或妈妈身体抱恙。

  那约定好的父子照,就仿佛是天注定了拍不成一般,一直拖啊,拖啊。

  ——直到他母亲去世的那一天。

  傅俨是慈父吗?

  也许吧,至少傅桓郁的母亲还在世的时候,他是的。

  傅桓郁睡不着,他愿意放下工作,陪在他的床边给他讲故事,温柔地哄他入睡。

  傅桓郁考试没考好,感到失落,他二话不说就带母子俩出去吃饭,美食与电动齐上,怎么着都能让傅桓郁重新露出笑容。

  傅桓郁哭,他就耐心地哄,抱在怀里,一遍一遍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他。

  他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桓郁,你要过得开心,妈妈和爸爸才会开心。”

  小小的傅桓郁则会蹭蹭他的怀抱,小声道:“爸爸,我很开心。”

  对很多与傅桓郁同龄的孩子来说,那时候,他的家庭应该算是梦幻般的完美,他亦有着完美的母亲,与父亲。

  ——直到一场车祸,带走了他母亲的生命。

  ——直到一夜崩溃,带走了他父亲的神魂。

  直到他父亲哭到面无人色,谁都无法将他从他妻子的墓碑前拉开,就连小傅桓郁都被他头都不回地一巴掌狠狠打翻在地,膝盖与手肘上擦出了伤,伤口混杂着泥土与血,而傅俨只恍恍惚惚看了他一眼,便回过头,紧紧抱住那块冰冷的墓碑,喃喃着“我谁都不要,我只要慧慧”——

  小小的傅桓郁跪坐在地上,顾不上浑身的疼痛,呆呆地看着他,问:“爸爸,你也不要我吗?”

  傅俨哭喊着吼道:“滚!都滚开!都滚开!”

  亲戚们上前,将傅桓郁和傅俨隔开。

  他们挡着他,一边指责傅俨,一边安慰他,爸爸只是太伤心了,等到过一阵,过一阵就好了。

  可是隔着那重重的人影,傅桓郁愣愣地看着那抱着墓碑的傅俨,却似乎怎么都无法引来后者的回眸,也似乎怎么都感受不到他们父子之间,哪怕半点的牵系。

  直到那时候,小小的傅桓郁才忽然发现,他的父亲对他的爱,有些奇怪。

  就好像,突然之间就感觉不到了。

  而等到长大后,傅桓郁才慢慢明白过来当时他所感受到的怪异,是源于什么。

  ——他的父亲其实并没有那么爱他。

  他的父亲,只是太爱他的母亲了。

  因此,过去他才能给予他们共同孕育出来的那个孩子,以同等的爱,以同等的温柔。

  而他母亲的离世,也带走了他父亲对他的爱。

  ……

  “……从那时候起,我和我爸虽然还一直生活在这栋房子里,但是我们两人和陌生人没有区别。”

  傅桓郁和毕方一边往楼上走去,一边低声说道。

  傅桓郁从未和别人提起过这段过去,这种感觉很奇妙,但或许正因为倾诉对象是毕方,他并没有任何的抗拒与警惕,只有疲惫,与久违的放松。

  毕方紧握住他的手。

  傅桓郁继续慢慢述说。

  ……

  他十岁那一年的夏至成为了一道分界线。

  界线之前,他的人生充满着阳光,父母的怀抱,和令人心驰神往的未来。

  界线之后,他的世界只剩下了黑暗的别墅,窗外瓢泼的大雨,电闪雷鸣,与躲在房间里,活得像一抹鬼魂一般的父亲。

  傅桓郁也曾在害怕与犹豫之后,下定决心,试着去安慰他,陪伴他。

  失去了妈妈,傅桓郁同样很痛苦,他每天夜里都在偷偷地哭,哭得头昏脑涨,他一遍一遍思念着妈妈,心里非常难过。

  可是他不能再没有爸爸。

  虽然爸爸变了,变得陌生,甚至有些可怕,但是爸爸依旧是谁都无法替代的。

  因此小小的傅桓郁怀揣着内心的忐忑,战战兢兢地试图靠近傅俨的身边。

  遗憾的是——

  傅桓郁需要傅俨,傅俨却似乎并不需要他。

  不论傅桓郁如何安慰,如何关心,如何哭泣,傅俨仿佛根本看不见傅桓郁的存在,听不到傅桓郁的声音。

  ——就好像,傅桓郁才是那抹幽灵。

  傅俨只日复一日地抱着他们一家三口的相册,手指颤抖地抚摸着相片中他妻子的脸颊,日夜颠倒,三餐忘食,不顾工作,就连他们夫妻俩一起打拼下来的公司都快要崩盘。

  而傅桓郁愕然,崩溃,吼叫,大哭,难过,失望,沉默。

  在这长久的黑暗与潮湿之中,他的话渐渐变少了,似乎再没有什么值得他开怀大笑的事情。

  在父亲永恒不变的背影之下,他的世界渐渐变得很安静,静到像是一潭死水。

  当同学围着他,关心着他时,他托着下巴,垂着眼,心中没有丝毫的情绪。

  当老师欲言又止,试探地问他们家现在是否能够接受家访时,他平静地回答,家中也许只有一位保姆能接待老师。

  当他一个人坐在桌边吃饭时,他听到了楼上保姆呼唤他父亲的声音,最终却没有任何的回应。

  当他在一楼尽头那间小书房做作业时,房间被傅俨猛然闯入,而他被傅俨掐着脖子疯狂地问“我们一起走,我们一起去找慧慧好不好”,最终被冲进来的保姆扯开。

  ——他跪在地上,咳得心脏都仿佛要咳出来,而傅俨只朝他哭喊“我们一起去死”!

  傅桓郁只垂着头,漠然地接收着一切。

  当他再看到楼梯拐角墙面上那副他母亲亲手画的《父子》水彩画时,他甚至觉得这像是一个诅咒。

  画作中的父亲像是在笑着哭,像是在笑着痛苦,亦像是在笑着狰狞。

  傅桓郁再也看不懂那副画作中的笑容,他也变得看不懂别人的笑容。

  他甚至开始不懂周围人,觉得一切都是那样陌生。

  “……这大概也是后来我会去演戏的原因?”傅桓郁轻声道。

  他曾经尝试过。

  当他恍然意识到这自他十岁开始便降临到他世界里的黑暗几乎侵蚀了他的整个人,而他也已经快被这种黑暗拽入深渊时,他曾冷静地思考过,是任由自己沉坠下去,还是挣扎着爬回岸边。

  他想再试一试——

  因此当星探找上门,递给他名片时,他漠然审视片刻,接了过来。

  他开始扮演。

  扮演一个幼时的他曾经想象过的长大后的自己,对谁都是温柔,有礼貌,开朗,又君子。

  他也扮演过警察、律师、乞丐,亦或市井小民。

  警察是沉着稳重的,律师精明而又冷静,乞丐贼头贼脑,非常机灵,市井小民刁钻却又有情义。

  他试着去感受各种各样的人与情绪,他也曾偶尔漫无边际地想过,也许只要他学得够多,感受得够多,总有一天,他会重新理解他的父亲。

  可惜,他失败了。

  他父亲看似走出了妻子去世的阴影,回归了工作与家庭。

  但他父亲依旧那么遥远。

  他不明白父亲在想些什么,他觉得父亲的笑容非常虚假。

  就连偶尔的关怀,都显得如此虚弱。

  父与子到底算是什么?

  亲情又是什么?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又是什么?

  不明白。

  甚至连人心的温度,都再也感受不到。

  他游离于形形色色的人群之外,披着一层温雅的皮,漠然地注视着外头的一切,而他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快要彻底坠入深渊底部。

  那个地方黑暗而又潮湿,他将摔得粉身碎骨。

  毕方猛地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傅桓郁。

  他忽然间又想起了那一夜熊熊烈火中,他见到傅桓郁时,对方的模样。

  直到现在,他才清晰回忆起当时的不对劲——

  没错,当他看到傅桓郁时,傅桓郁依靠在墙边,他呛着烟,脸色苍白,明明是非常危险的时刻,可是这个男人垂着眸,眼神却非常平静……

  像是已经做好了直面死亡一般的平静。

  毕方想明白这一点,只觉得心脏一阵刺痛。

  他不敢置信道:“你——”

  傅桓郁扯了扯唇角。

  他收紧了握着毕方的手,转过头,注视着他,轻声道:“所以我说了,那个时候,突然间从火与浓烟中冲到我面前的你,就像是神一样。”

  傅桓郁为自己这句中二的话笑了笑,轻抚毕方的脸,纠正道:“应该说,像神仙?”

  当时,在炙热的高温,浓烈的烟,与汹涌的火苗面前,他平静地想着,等吧,等待吧,这大概就是他彻底坠入深渊底部的那一刻。

  傅桓郁曾经试过挣扎,可是他已然意识到挣扎没有任何意义。

  他爬不上去。

  同样,亦没有人能拽住不断往下坠落的他,没有人会愿意冒着被他一同扯落的危险拽住他,一如没有人会闯入这致命的火场,救出他一般。

  ……可就在他准备闭上眼,迎接最终的黑暗与宁静时。

  竟有人,闯进来了。

  他听到了脚步声。

  “噔噔蹬蹬”,越来越近。

  那人就这么闯进了这熊熊烈火与浓烟之中,闯进了这空气稀薄的危险之地,闯到了他的面前——

  那一刻,傅桓郁感到错愕,他不可思议地抬头,看着对方,对方亦愣愣地看着他,喘着气。

  该怎么形容当时的感觉呢?

  四周的火焰依旧熊熊燃烧,发出“呼啦呼啦”的响声。

  空气越来越少,呼吸越来越艰难。

  傅桓郁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仿佛沉入了一片冰冷的沼泽。

  奇妙的是,对方脸庞上映照着的火光,却让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幼时那炽烈的阳光。

  仿佛是走马灯一般,傅桓郁还顺带想起了当初的湛蓝晴空,和晴空下的父亲母亲,他们左右牵着他的手,大笑着,行走在阳光之下。

  一瞬间,整整十七年来,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竟就这么突然地齐齐涌上了胸口。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切仿佛都哽在了胸口,纷乱的思绪疯狂缠绕在一起的那一刻,就连灵魂,都好像有了一瞬间的蒸发。

  ——直到那个人握住他的手腕,不由分说,将他猛地从地面上拽了起来。

  力气之大,让他的大脑有了片刻的空白。

  力气之大,仿佛让空气,也重新开始流动。

  火苗因为气流而扭曲、避让。

  浓雾退散开一条通往深渊之上的通道。

  那个人就站在通道的中央,从他的身后,通道的尽头,好像有狂烈的清风席卷而来。

  清风重重扑打着傅桓郁的面孔,强势灌入他的胸腔,奔腾流向他的四肢百骸——

  而傅桓郁的魂魄,也就这么骤然回归了他的身体。

  那一刻,他仿佛焕然新生。

  他呆呆看着对方的双眼,恍然意识到——

  他的坠落,好像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