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暗之书>第九章 阴影的伤痛(4)

更新时间2013-6-24 17:42:00 字数:9743

 当天,下午过去一半的时候。

  每逢此时,腐骨酒酿都是刚刚开始营业,客人并不多,老板通常也是闲在那里的。不过今天显得有点例外,他一直忙着在自己的炼金台上调配着什么,一边还跟刚刚坐下的客人谈着天——能和老板弗里奥-安德森谈得如此投机的人恐怕在整个达卡芙城也只有一个:维尔-建金斯。

  “那种你用来把费伦炸了个底朝天的蜘蛛炸弹?你真的打算批量制造?那玩意一旦出问题,一定会被猎人行会上报吧。”

  弗丁小心地拿起一只“蜘蛛腿”,轻轻在上面涂抹着他刚刚调好的诡异涂液——稍有差池,一场小规模的爆炸也是难免的。

  “你们难道把这种程度的事都报上去了?怪不得最后看不出什么可疑之处,全都被这些小东西给搅乱了啊。”

  赏金猎人展开一张达卡芙的城市地图,这是昨晚行会调查结果的复制版,看上去就像是一张洒满了芝麻的煎饼。

  “也对,这或许真是‘自由之光’那群人的筹划,弄得真真假假,完全抓不住头绪。活儿干得真漂亮。”

  “不过?没有‘不过?’”

  “还是没做到无懈可击。普通的分析当然不会奏效,要是说立刻、直观地得出结论的话恐怕也很难。但是如果把所有痕迹按照血迹、奥术残留、剧毒和爆炸物、突然空置的房间,还有诸如诡异生物出现的位置之类的话,就能发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哦?”

  “虽然分布区域的大小、密度各不相同,但是如果把这些地点按类连接在一起的话,就能看到……”

  随着维尔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老板的神情也逐渐玩味起来。

  “漩涡……吗?”

  “六条旋臂的漩涡,全部都是六条。不知是不是巧合,跟费伦那个请君入瓮的陷阱一模一样,虽然有些缠得紧有些很松——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才更不好发现。”

  “六条旋臂这么密的漩涡,考虑到可能的偏差不就和随机出现没多少差别了吗?”

  “如果它们不是碰巧符合某种发散规律,而且我刚刚被同类的图案阴到过的话。事实上,它们的圆心都在一处,而且在这儿——”

  老弗丁俯身一看,不由失笑。

  “祭司住宅区……看来确实是这样,‘自由之光’是在嘲笑达卡芙人的智力水平吧,一定是这么回事儿。”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该谢天谢地了。事实上,对于所有这些种类的痕迹,我都进行了细致的追踪,每一种都在不同的祭司宅邸聚焦。但是有种痕迹非常特别——如果不是行会的王牌搜索小队的话,奥术能量的残留是不可能发现的,而考虑到前几天袭击我的奥术傀儡,它本身又最为可疑。更重要的是,它聚焦在首席祭司洛比-格罗布鲁斯的宅邸,这不是很有意思吗?”

  “越来越弄不明白了。这到底能说明些什么?”

  “很明显,这些痕迹中的一种——或者几种,是他们想要掩盖的。而这些奥术遗迹大多都是类似于液体滴落的残留物,并且大小不一,很可能就是真货。”

  “然后?”

  “有这么一种可能存在,就是首席祭司,不管他认不认可,家里有一个奥术工匠——相当高超的奥术工匠存在,而且这个奥术工匠或者他的主子导演了近来的一切。这不是很有意思吗?”

  “啊哈,达卡芙的首席祭司在为‘自由之光’提供庇护,这可是个不得了的消息,你打算去看个明白?”

  “或许吧。”赏金猎人不置可否。

  “这种事情如果捅出去的话,影响可能会超乎想象吧。”

  “啊。”

  “那位大人的话,如果她不是真想……的话,这世界上也不存在可以伤害她的人吧。”

  “啊。”

  “那么?”

  “事实上,我也不急着在这种敏感时期上门,再去领教那种程度的奥术工匠造出的陷阱。我几乎可以肯定,”赏金猎人翻了个白眼。“他们一定在最好的地方准备了那些东西,或许比上次更夸张。”

  “啊哈,啊哈。说起来,你最近真是够闲,总是在我这儿泡着,小莎莉自己一个人在家没关系吗?”

  “她……有阿克芙莉亚那小丫头陪着。我如果总是在家里待着,她们反而会不自在。何况她每天晚上还会来这里,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你真这么想?一大一小两个姑娘呆在家里,就算是私房话也总有说完的时候,女人一旦无聊起来可是最恐怖的生物。”

  “你知道什么。”

  “啊,这几天她到这儿来的时间总比往常早些,也是在你那狗窝里待不住了吧。说起来她也才二十五六岁——到底是多少来着?总之还远远没到该被叫‘婶婶’,适合待在家里的年龄吧。”

  “那又怎么样。”

  “唉……好了好了,离她来上班应该还有好一会儿,想回去的话就趁现在吧,这可是最好的时候。”

  “……我的弹药快用完了,得去储备一点。”

  “那就赶快去。”

  赏金猎人敷衍地点点头,丢下几枚银币,眨眼间便已不见了踪影。老板小心翼翼地把手头一枚蜘蛛炸弹组装好,极其恼火地叹了口气。

  “话说那小子的特种弹药不都是从我这里拿的吗?”

  *

  当翻板门突然打开的时候,莎多尔和阿克芙莉亚都吓了一跳;小姑娘张着嘴半天没有回过神来、直愣愣地盯着赏金猎人,直到他一言不发地穿过屋子、在一张许久不用的椅子上坐下为止。

  “笨蛋大叔!?”

  莎多尔却只是眼睛一亮,便舒了口气、低下头去继续手上的活计——看来确实是无聊至极了,她竟然在抄写只有费伦教会才用得到的祝福祷文,而露妮也在小床上扒起来兴趣盎然地看着。

  “回来了?”

  赏金猎人顿了顿,点头。“啊。”

  “要吃点东西么,午餐一直都有准备你的份哦。”

  一直都?

  维尔简短地摇摇头,把注意力移开。虽然从表情上看不出什么,但莎多尔的手指都在轻轻颤抖,以至于写出的祷文都歪歪曲曲、不得不停了下来。

  “最近……没什么工作吗?这个时候你不是一般都在外面吗,今天怎么有空回来?”

  “突然想回来休息一下。你这两天还好吧?”

  “啊,还好……你是指什么?”

  “你前几天不是出现过精神恍惚的情况吗,最近复发过,还是没有?还有那种奇怪的能量,再次出现过吗?”

  莎多尔愣了一会儿,突然露出一丝失望的表情。

  “那个的话……应该只是什么怪病吧,既然已经好了,当然就不会再出现了。”

  在一旁的阿克芙莉亚略一思索,无奈地耸了耸肩。不论是不想让“笨蛋大叔”担心,还是有什么别的理由,像这样掩饰真相在她看来未免有些想得太多。眉头一皱,一个鬼主意很快冒了出来。

  “大叔,你不回家的这几天莎莉姐一直在念你的说,吃饭睡觉打扫房间,一直在说‘他怎么还不回来’呢。对吧,莎莉姐?”

  “哪……哪有!小卡雅,不要胡说啊!”

  “那就是说,你一点都不想大叔回来啦?”

  “那……倒也……”莎多尔有些慌乱地抬手捂住脸颊,觉得手心里略略发烫。等她想到要去堵阿克芙莉亚的嘴时,小姑娘早已没事人一样躲了开去,板起面孔转向赏金猎人。

  “大叔,你这么久不回来,是因为讨厌我吗?不想见到我?”

  “当然不是。”维尔伸出手摸摸她的头,拂开她的额发。“这么可爱的小鬼头,怎么可能有人讨厌。”

  “那,也不是因为讨厌莎莉姐吧?”

  “嗯……啊。”

  “那是因为什么?不喜欢这个家?”

  “不,只是……觉得如果我在的话,气氛会很糟糕。”

  莎多尔一惊,刚想要说些什么,话就又被阿克芙莉亚接了过去。

  “这么说,还是不喜欢和我们待在一起了?”

  “当然不是,行会的事情太多,我也习惯在外面过夜……”

  “但是我听莎莉姐说,不久之前你还不是这样的啊。为什么……”

  “他只是习惯了敷衍别人而已。”莎多尔突然开口,眼神却向一边飘去。“凡是涉及到他自己的事情,向来不会说实话。不管你怎么追问,就是这么虚虚实实地绕圈子,就算是你把自己都剖给他看,他还是……”

  “莎莉姐,你怎么了?”

  莎多尔猛然抓紧袖口,又慢慢舒出一口气:“没……没什么,只不过随便说说,我该去买东西了,过一会儿还要去工作……”

  “笨蛋大叔啦!”

  “这不是敷衍,只是……恐惧而已。”

  “哈啊?”

  小姑娘大吃一惊,莎多尔也停下了脚步、略微侧过头。

  “幸福的家庭生活……这种东西对我来说,早就已经毫无意义了。像我这样的人,跟我走得越近,就越容易受伤,甚至会丢掉性命。所以说,我早就已经学会这些了。”

  “那……为什么?”

  “家人,朋友。我不知道有父母是什么样的感觉,更别提兄弟姐妹了。虽然曾经也有过很亲近的人,但这种关系就像是泡沫一样,只要稍微一点点动荡,就会破碎,什么都不会剩下。”

  莎多尔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阿克芙莉亚则愣愣地听着,忽然想到了什么、睁大眼睛。

  “我曾经听莎莉姐提到过一句,大叔你好像在费伦生活过一段日子,是那段时间……发生的事吗?”

  赏金猎人瞟了一眼莎多尔,她看起来对这些似乎毫不关心,但又不就此走开,就那么背对着他们、低着头。

  注意到气氛的异常,小姑娘连忙补充:“不过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嘛,曾经遇到过的人不好,也不代表现在就不能重新开始啊,无论是莎莉姐还是我,都……”

  赏金猎人苦笑了一下,再次拍了拍她的头。

  “你还是个孩子,这个世界比你想象的要残酷得多,很多事情如果没有遇到过,是根本无法想见的。这些……算了,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如果你想知道,就当成故事来听好了。”

  阿克芙莉亚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上前拍了拍莎多尔的背:“莎莉姐……买,买东西什么的也不急,况且你就这么站着,其实也……很吓人的说……”

  “也对呢。”莎多尔很快地抬手抹了抹眼睛,用手捂住嘴唇,侧对着他们坐下。“确实不急于一时,就像他说的那样,听个故事,也不错呢。”

  “大叔,那时你是在费伦生活的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到达卡芙来,变成这里的首席赏金猎人呢?”

  “这要从我的职业说起了。我应该是没有父母的,自小跟我当时的老师学习技艺,当然是作为刺客学徒。那是个似乎完全没有喜怒哀乐的人,当然也是自己一人生活,除了训练之外几乎不说一句话。

  “你应该也知道,在费伦,一个刺客是被整座城市排斥的,我师父似乎对此积郁严重,时常拿我出气,也就是所谓的‘魔鬼训练’。不过也算是因祸得福,最后练出的身手比其他学徒强上不少。

  “那真是噩梦一样的日子啊……在城市最阴暗的角落里出没,被人吐口水、像过街老鼠一样活着,完全没什么尊严可言。在那种等级森严的地方,也看不到什么出头之日,就算出师也只能作为佣兵,依然是贫穷、遭人白眼的下等人。”

  阿克芙莉亚用心听着,表情也一点点沉郁下来。

  “那,大叔的那位老师最后怎么样了呢?”

  “我想说的和他无关,不过既然提到了……他最后在一次费伦的清查运动里被划成黑暗信徒,处了死刑。”

  小姑娘全身一颤,当即噤声。

  “当然,在费伦被歧视的远不止刺客这么一个职业。所有的工匠——虽然程度没有那么强烈,但同样也是被视为下等人的,就算是他技艺再精湛、能力再强,也都是一样。

  “非常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一个极其高超的奥术技师,拉克佐-格罗布鲁斯。可能是由于同病相怜,他对所有我们这样的学徒都非常友善,那之后我们很快就混熟了。他有两个养子,洛比和克罗,虽然不是亲生却是一对双胞胎,那时候……我和他们处得就像兄弟一样,也经常晚上不回自己住的地方,就在老格罗布鲁斯家过夜。

  “刺客学徒的生活是极其枯燥的。那时候顺其自然,就开始跟格罗布鲁斯老爹学些简单的技术,普通的枪械制造什么的。当然,那两个双胞胎也一起,克罗是个机械方面的天才,而洛比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笨蛋。就像你们想象的那样,几个年轻的小鬼凑在一起,当然是丑态百出,不过闹得也非常快活。这种日子虽然贫穷,但本来也是可以继续下去的,如果‘日影战争’没有迫近的话。

  “当时战争的准备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地步,所有人都认为它会在几个月之内打响,而不是像后来那样,拖了近十年。当然,在战前肃清间谍是必要的工作,不过费伦显然做得太过火了。刺客首先被当做敌人遭到清洗,我因为是学徒幸免一劫——这很显然是因为他们的人手不够了。我的师父就在那时被他们逮捕,然后就再也没有出来。

  “那时的费伦对我们来说,已经变成了一座死亡之城。当清洗开始波及城里的技师时,我实在没法忍受了,于是就和老格罗布鲁斯一起谋划,和他的两个儿子一起,在一个雷暴肆虐的晚上逃了出来——因为雷暴可以干扰到费伦的防御结界,只要由我摸掉岗哨,就可以轻松越过城墙。

  “但是事情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顺利,我当时才十七岁,无论是技巧还是经验都远远不够。那个晚上领主馆临时改变了卫兵的巡逻路线,把我们撞个正着。结界失去了控制,造成了非常严重的爆炸。我、洛比,还有格罗布鲁斯老爹都逃了出来,但是克罗却受了重伤,不久之后就死了。”

  阿克芙莉亚一愣,皱起眉:“但如果就是这样的话,你为什么会不再相信家人——啊,你口中的那个洛比,难道就是洛比-格罗布鲁斯,达卡芙的现任首席祭司?!”

  “事情远远没有结束。”赏金猎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用手指掐住太阳穴,自顾自地继续叙述。“事实上,我师父的死并没有带来什么悲伤或遗憾,这是早晚的事情,他也早有预感。在逃出费伦后,我们设法越过了封锁线来到达卡芙,就像以前一样,生活继续下去了。

  “在达卡芙,无论是刺客还是技师都是很受尊重的,格罗布鲁斯老爹的技术即使在整片大陆也首屈一指,我也在赏金猎人行会逐渐混出了头,可以说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直到战争……真正爆发的那一天。”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吗?七日战争的话,你应该在那场战争中把法琳娜……”

  阿克芙莉亚说着,突然捂住了嘴,和莎多尔交换了一个眼神。很显然,在她们独自相处的时候,莎多尔已经把她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而这些本应该是禁语。

  “看来你都知道了啊。”赏金猎人显得极其虚弱地摇摇头,看起来没有追究的打算。“也没什么秘密可言了。在七日战争爆发之前,我在行会里已经是排行在前几名的猎人了,而洛比也已在神殿里任职,格罗布鲁斯老爹的技术也被达卡芙的显贵所知,我本以为我会毫无疑问地,只为了自由而战,但是……

  “事情的发展永远,不以人的意志而发生转移。就在战争开始前的某一天,费伦的间谍找上了格罗布鲁斯老爹——虽然是以费伦的名义,但是那个间谍实际上是一个叫做‘自由之光’的组织的秘密成员,之前和所有费伦的刺客、技师等等都有牵扯。而他们的目的,就当时来说,是推翻费伦的阶级统治,具体到行动上,就是,让法琳娜从这世界上彻底消失。

  “很显然,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这个提议是很诱人的,不过格罗布鲁斯老爹根本就没告诉我们几个关于这个组织的存在。他只是告诉我们,他有能杀死法琳娜的方法,问我们——特别是我,肯不肯冒险。当然,当时的我年轻气盛,对法琳娜又不怀任何好感;更别提光明裁决的军队远远强于我们自由联盟,只要能除掉法琳娜,双方的强弱就会立刻逆转。

  “事实上,当时的猎人行会也悬了天价赏金,雇佣去刺杀法琳娜的刺客。不论成功与否都算达成委托,不过没有人愿意接。我们都见过瓦尔基莉——当时的她还没有把自己隔绝于世,那种绝非人类所能拥有的力与美,可以想见与她同等身份的法琳娜是什么样的一个存在。去刺杀她,就算不考虑光明裁决的守卫,那都是彻头彻尾的自杀。

  “不过我不同。抱着报复心和必死的意志,同时还有老爹制造的绝世利刃和臂助,我坚信就算我做不到,也至少能让她受伤。直到我越过重重封锁、摸进军营,见到法琳娜本人之后,我才明白自己到底有多么天真。她早就发现了我,但却没发出任何警报,就像……一个老朋友一样让我从房梁上下来,对我说‘既然来了,何不尝试一下’

  “就算是为了自尊,我也得尽力一试,何况就算想跑应该也跑不掉了。我拔出刀,用尽全力刺过去,她却连手指都不需要动一下就能挡开。我很快就用尽了力气,抱着最后一搏的信念刺出最后一刀,但是没想到……

  “她,竟然把一切力量都收束住,引着我的刀,刺进了她的心脏……然后就发生了很大规模的爆炸,整个营盘乱七八糟,自由联盟的军队趁机突击,再然后,就是你们都知道的历史了。”

  小姑娘已经听得有些呆了,不过头脑看起来还算清楚,连忙追问:“如果只是这样的话,事情也只是和法琳娜有关,最后又怎么会扯到大叔你……的家人身上的?”

  “家人……是啊,互相之间毫无信任的家人。在我终于拖着一身伤回到达卡芙时,立刻就被瓦尔基莉召见了。与想象中的完全不同,没有嘉奖,没有赐福——我见到的是一个憔悴不堪的瓦尔基莉,没有半点记忆中的那种神之华彩。祭司们也同样十分焦虑,没人知道达卡芙的神明到底怎么了。召见是在神殿的大厅中进行的,**似乎想要对我说些什么,但在她开口之前,一件我毕生都无法忘记的事情发生了,简直就像——噩梦一样。

  “她突然按着额头、失去了神智。大片的黑雾从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涌出来,那些站在她身边的高阶祭司连惨叫都没发出就被吞没了。在那黑雾就要碰到我的时候,我手上被法琳娜的血灼出的伤疤骤然开始发亮,四周一片黑暗,只有我还在——那感觉就像是被整个世界遗弃了一样。我当时也没有多想,只是在黑雾里拼命找到了瓦尔基莉,所幸她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让我把她带到了神殿地下一处密室之中,虽然花了很久,但她最终还是恢复了。

  “那个密室可以隔绝所有的灵压,令她保持正常的神智。早在神殿建立的时候她就准备好了一切,就为了预防这种情况出现的可能。在那里,她告诉了我一切——的真相。光与暗,自由与秩序,混乱与调和,本来就是这世界的共同部分;所谓的敌对,不过是人类的一厢情愿而已。也就是说,法琳娜和瓦尔基莉,原本就不是敌对的双方;而两千年中的四次日影战争,只是人类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进行的杀戮游戏而已。

  “她和法琳娜,就像是支撑这世界的两个支点,承担着这世间所有的智慧和罪孽;一旦一方消失,另外一个的意志就会令一切失去平衡,就像她刚刚那样,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把整个世界吞噬殆尽。而我所做的,就是把一个支点彻底摧毁了,简直是个灾难。

  “在和她深谈之后,我也逐渐可以理解法琳娜为什么要放任我杀死她了。‘世界意识’强迫着她们承受全部的欺骗、背叛、阴谋、痛苦、憎恨、猜忌还有迷惑,却又不允许她们解放自己——和法琳娜一样,瓦尔基莉其实也已经厌倦了,只不过远没有这么决绝。这就是她借用我的手摧毁自己的原因,她打破了自己身上的枷锁,却把整个世界置于险境,也把我——丢进了无尽的罪孽之海。

  这次不仅是阿克芙莉亚,连莎多尔都难以掩饰自己的震惊之色了。如果这就是真相的话,那么他们一直尊奉的教义就全是谎言——诱骗人们彼此伤害的毒蛇,历次战争的罪魁祸首。

  “直觉告诉我她说的全部都是真的,她完全没有理由,也没有意义愚弄我;后来我才知道,那团黑雾差点把整个神殿区都吞没了,不少人就此消失,**对此追悔莫及。只有真正的骗子和恶棍才会质疑这一切的真实性,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亲手触摸,无论是谁都再也无法欺骗我了,我触及了噩梦之底,这个世界最残酷的真相。

  “瓦尔基莉,我只能说,她是位真正的神明。她对我说,她愿意穷尽一切独力支撑这个世界,直到她无力为继的那一天,对此我只能报以我所拥有的一切。但当我失魂落魄地回到住处时,却发现格罗布鲁斯老爹和一个陌生人在等着我——就是那个自称‘自由之光’的使者,就算是诱骗我杀死了法琳娜尚且不够,他竟然——还要尝试劝说我杀死瓦尔基莉,因为凭着我手上法琳娜的血,应该可以取得瓦尔基莉的绝对信任!

  “我强忍着杀掉他的欲望挨到他离开,把我所知的一切告诉了格罗布鲁斯老爹。我没想到的是,没想到的是,老爹竟然早就知道这些,只是他根本不肯相信!更让我惊讶的,格罗布鲁斯老爹居然是那个组织的成员之一,这也是为那个使者偏偏找上他的原因!

  “虽然久已失去联络,但他仍然相信那个组织的理念:只要除掉现世的半神,人类就可以主宰一切。不仅如此,在听了我的亲身经历之后,他依然坚持要我杀掉瓦尔基莉——因为‘自由之光’不仅对他许以重利,也以我们三人的性命相要挟——那是群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暴徒,公理道义,对他们来说不过是笑话!

  “现在想来,那些话很可能都是老爹为了故意激怒我而说的。他不会不明白这些事情的意义,也不会不明白因为他的鼓动,我做下了多么可怕的事情。他也不是会为了利益不顾一切的人,但是他当时的神情简直就像个疯子——语无伦次地说着疯狂的话,挑战我的底线,把我亲眼所见的事实说成‘年轻人不值一提的妄想’,把瓦尔基莉说成是‘毒蛇,恶魔,人类通向自由的最后障碍’。我怎么能忍受这一切,何况是在因他而犯下重罪之后?

  “他嘲笑我,说我是个懦夫、笨蛋,没有我瓦尔基莉照样会死,就算我亲手杀了他也一样。”赏金猎人沉沉地呼出一口气,望向天花板。“如果我当时能克制一些……的话……”

  莎多尔和阿克芙莉亚定定注视着他,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直到过了好久,维尔的情绪平复下来,她们才同时松口气,战战兢兢地等着男人继续讲述。

  “事实上,如果他在受了致命伤后继续装疯卖傻的话,我会一直相信他是个隐藏在骨子里的混蛋老爹。但是,他在临死前的表情竟然恢复了平常的样子,用尽最后的力气,对我说了一句‘谢谢’。

  “谢谢……畜生啊……”维尔再没法克制自己急促的呼吸了,他用手罩住眼睛,情绪激动得完全无法压抑:“他不相信我的力量,不相信我可以把那个该死的‘自由之光’全部屠平,他只是想以自己的方式保护我们的生活,为此甚至不惜放弃生命——留给洛比的遗书里,他早就计划好了这一切,包括他自己的死。我看不透他,完全看不透他——如果一开始就知道了这一切,为什么还要让我去刺杀法琳娜?如果是从我的经历中得知这些,为什么他还要执意让我杀死他自己?只为了平息我的怒火吗?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释是他根本就不信任我,他背叛了亲情,背叛了所有……所以,没人可以信任,谁都不行,什么人都不行,再美的感情、再温暖的家,到最后也只是虚幻一场,只剩下自己。而且,经营得越是用心……

  “在崩坏的时候,痛苦,就越深重。”

  几让人窒息的沉默骤然在三人之间扩展开来,就像打翻的瓶中水银奔泻而出,把即将出口的话语凝结淹没。

  阴影沿着房间的边角生长起来,但直到它侵占了屋子里的一切,他们才注意到天色已经晚了。微妙的气氛在空气之中蔓延,就好像连一点点轻微的动作都会引发不得了的连锁反应一样。

  阿克芙莉亚在黑暗中动动手指,小心翼翼地张了张嘴。

  “呐,大叔,就是说,你根本不相信我,也不相信……莎莉姐,对吗?家人什么的,只不过是我们一厢情愿,对吗?”

  屋子里越发静默阴暗、冰冷潮湿,夜幕令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小姑娘的呼吸声有些急促,但另外两人却丝毫没有反应,就像彻底融入了黑暗中一样。

  呼吸声逐渐变成了轻微的抽泣,她还不过是个孩子。

  “我还以为,自己能有什么不一样……”

  “不,你们……”

  莎多尔突然开口,打断了赏金猎人的话:“别说了,维尔。”

  “……什么?”

  “卡雅……他是个永远都觉得自己不够强的男人,就算是再喜欢,也不会接近……因为他觉得他保护不了任何人……我说的对吗,维尔?”

  男人一言不发,用积郁的沉默表示他并不否认。

  “不管是遇到什么,他就是认为他可以应付一切,他觉得他应该是无所不能的,就算他信任的人不信任他,就算……现实告诉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他也要勉力而为。所以他现在才会强得像怪物一样,身边才会……没有一个亲近的人……”

  “但是大叔,我信任你啊,不论如何都——”

  “呵哈……”男人的声音听上去压抑、沮丧无比。“信任这种东西,就像是永远没法摆脱的枷锁……人是如此的无力和脆弱,一旦要面对死亡,所有的信任和羁绊,都不堪一击……”

  “但,但是……”

  莎多尔温柔的声音再次从角落里传了出来,打断了她。

  “卡雅,别再追问了。他肯对你说这些,就说明他对你已经远远不同于一般人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应该也是无懈可击,像个天生的绅士好男人。对吧?”

  “嗯?……嗯。”阿克芙莉亚擦了擦眼泪,有些不明所以。

  “所以说,那就是他的面具啊。只要你一直这么信任着他,总有一天他也会把‘我们’,当成真正的家人吧。”

  赏金猎人迟疑了片刻,刚想说些什么,却突然觉得一双手臂从身后抱住了自己。那是一个温暖而含义丰富的拥抱,一瞬间所有口不对心的话都像被堵住了一样,硬生生被吞回肚子里。

  “维尔,是这样吗?是……这样吧。”

  沉默再次如水般荡漾开来,不过这一次与刚刚的气氛显然有些不同了。确切地说——就像春天刚刚解冻的泉水,就算表面仍旧寒凉,却让人能轻易察觉骨子里那一点点温暖。

  在赏金猎人再次开口之前,那个拥抱已经像春夜的梦境一般消融无踪。“嚓”的一声,黯淡的亮光融化了黑暗;莎多尔已然回到她原本坐着的位置,手上托着一支点燃的蜡烛,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微笑、显得有些落寞。

  “时间不早了,你们如果累了,就早点睡吧。我今天可能回来得晚些,露妮大概在午夜的时候会醒一次,就拜托你们咯。”

  “莎莉……卡雅。”

  “哈?”阿克芙莉亚眼圈犹自发红,看起来吃了一惊。这是赏金猎人第一次这么叫她,或许是个好兆头?

  “对不起。”

  烛光映亮了男人抑郁、却依然显出坚毅的面孔。莎多尔和阿克芙莉亚同时一愣,旋即默契地、对他的歉意各自报以一个或优雅内敛、或天真无瑕,却同样是如释重负的清甜笑容。

  吹进小屋的风悄然回转,虽然是暮秋,给人的感觉却好似有那么一点点,近乎夏夜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