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全本精校】寸灰剑(出书版)>第三章 陨铁天英

当日自泰山峰顶归来后,殷浮白在沧浪水只呆了半年时间。

托品剑大会之福,果然有不少江湖子弟来到洛水之畔拜师学艺。龙在田生得威严,便负责教导这些徒弟;严妆精明能干,便打理门中一切事务;殷浮白也想上手帮忙,可他虽天赋过人,却教不了普通弟子。学生过来问:“师叔,这一招手应该摆在哪里?力道该用几分?”他茫然不知应对。若是处理门中事务,他又委实没那根筋。严妆看不下去他成天叼了根草在门里闲逛,便说:“你出去逛吧!”

殷浮白一好剑术,次之便好玩赏山水,严妆这话正是得其所哉,他便高高兴兴出门去了。

沧浪水毕竟是个新兴门派,殷浮白行走在外,那些有意对沧浪水挑衅的人便找上了他。殷浮白觉得在外帮兄姐解决点麻烦也不错,加上他的性子本就闲散随意,喜好游玩,这样一来,竟已有两年多不曾回来。

而这一番不经意间,他却已闯下极大声名。这两年多来,殷浮白共击退七十九名剑客,无一败绩。沧浪水殷浮白闻名天下,非但年轻一代剑客中再无人能与他争锋,成名已久的许多剑客亦是折在他手里。他名声愈响,前来挑战的人名声愈大。然而至今为止,他仍未输过一次。

而今提到江湖上风头最劲的剑客,那必是殷浮白无疑。更有人言道,若是再给这少年几年时间,怕不又是第二个剑圣?只是这样一个名动天下的无双剑客,如今回到家里,也就和普通的少年无甚区别。

龙在田端详他面庞,叹道:“瘦了。”又说,“可也高了。”严妆却说:“我瞧着也没怎么变,还跟孩子似的,一笑眼睛弯,还是这么单薄。”说着和从前一样拍了拍少年的肩,触手却是一怔。

少年的外形似乎依然如昨,触手的肩骨却已嶙峋许多。说不上来为什么,她心里骤然一动,少年依旧是原先的少年,然而只是触手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却已是不一样了。

三人一起用过晚餐,又见过门中一众弟子。这些人身着青衣,竹簪束发,步伐沉稳,举止有度。殷浮白一眼就看到当日他们收下的第一个弟子,店小二出身的秦兴,笑道:“我还记得你,你的剑法练得怎么样了?”

秦兴此刻自也早不是当年的店小二模样,举止有礼了许多,他拱手道:“师叔,弟子愚鲁,剑法一路常被师父、师叔责备,实是十分粗浅。”

殷浮白笑道:“不碍事,我看看你的剑法。”

秦兴转头看向龙在田,龙在田笑道:“你便使来。”

秦兴应了一声,先行了一礼,道:“师叔请指教。”不论他武功如何,这一番举止已是可观,殷浮白笑道:“大哥,你教的徒弟可真不错。”

秦兴行礼已毕,凝气于胸,一剑刺来。这一剑正是沧浪水一派剑招的起手式,中规中矩,风声中已有“咝咝”声响,可见他内力已有了一定修为。殷浮白侧身避过,秦兴又刺一剑,亦是可圈可点。

待秦兴连出了三招之后,殷浮白终不再躲,闪身向前,一掌击到他剑柄上,秦兴“啊”了一声,长剑霎时脱手,忙跪倒在地:“师叔!”

殷浮白连忙挥手:“起来,没事。”又意兴阑珊地道,“内力不错,大哥你教得很好。”龙在田失笑。这个江湖中大多数人和殷浮白比起来,只怕都称得上“内力不错”。又听殷浮白可惜道:“就是剑法太规矩了。”

严妆奇道:“规规矩矩有什么不好?”

殷浮白略有苦恼:“我说不上,总之,太规矩了不好。”他神色一转,又高兴起来,“大哥,妆姐,我还没看过咱们派的房子呢。”

严妆也就不理,笑道:“好,我带你去转转。”

靠着这三年来殷浮白的名声,龙、严二人的经营,沧浪水已然颇具规模,殷浮白走了一遍,真心诚意赞道:“大哥,妆姐,你们可真了不起!”

严妆抿嘴一笑,容颜如花:“也要托你的福。”

傍晚,浙淅沥沥下起了小雨,三人聚在龙在田的房间里,围着火盆烤栗子,恍然又是少年时分。

严妆给几人分别倒了一杯茶水,给殷浮白剥了几个栗子塞到他手里,问道:“小白,这两年在外面,都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殷浮白得意洋洋道:“可多了。这两年里,我走了好多地方。比如说那锦江春色,长草连天,花开一片,配上水面上的小船,简直和画上的一样;北疆的霄山山高陡峭,只有山顶上有一棵大树,日出时山上的石头都被映红,仿佛着了大火;还有江南的廿四桥,月亮升起时波光潋滟,二十四轮明月都映在水中,我在月亮下端了杯酒,杯子里也多了个月亮……”

他滔滔不绝说个不休,龙在田和严妆也只好耐心听着,心里都是好笑。殷浮白又说了一会儿,严妆便拦住他:“好了好了,这些景色委实是美得很。听说小白这两年来你会了许多高手,给我们讲一讲如何?”

这才是龙、严二人真正想听的事情,无奈殷浮白与人打交道上,委实少了一根弦。

“呃……我想想,去年在西北和一个人动手,他那把剑很是特别,我看足有四尺长,比普通的剑要窄一半,剑法也很刁钻……”

龙在田问:“他用的是什么剑法?”严妆也问:“那个人是谁?”

殷浮白茫然不知:“我忘了……”看一看师兄姐期待的眼神觉得不太好,又补充一句,“不过我赢了!”

废话,你要是输了这消息早传遍江湖了。

看到两人表情,殷浮白赶快又说:“但我还记得他的剑法!”说罢,他把手中的栗子往火里一丢,振袖间止水已然出鞘,一闪一划,角度刁钻。原本是朝天一剑,待他起身之时,不知为何剑尖竟已向下,火盆里散乱摆放的栗子都被他串到了剑上。

殷浮白拔了个粟子下来,笑嘻嘻地递给严妆:“妆姐,给。”

龙在田到底见识多些,笑道:“这不是大盗秦十三的剑法吗?这人作恶多端,但剑法奇高,又仗着自己是沉渊门掌门的兄弟,人人都奈何他不得,到底还是折在你手里,很好,很好。”

殷浮白道:“这人原来如此之坏?我当时见他欺负弱小,一气之下就刺瞎了他一只眼睛,早知便杀了他。”

严妆忙道:“小白,你年纪轻轻,怎么随便就说要杀人。”

殷浮白诧异道:“这人做了坏事,杀他不对么?我又不杀好人。”他眼神清澄,犹如阴影处的泉水,半点杂质也无。

龙在田在一边道:“男子汉大丈夫,手中沾点血也是寻常。”严妆嗔道:“大哥,你自己没杀过人,没事撺掇小白做什么。”

龙在田面色本红,被严妆这么一说,红得更甚,便不多言。却见殷浮白又演示了几种剑法,皆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出色剑技,虽然各式剑招均仅数式,却是形神俱备,看得龙、严二人暗自称奇。

都说殷浮白是剑术天才,他也确有两个与生俱来、众人再赶不上的能力。一是即使在激烈的打斗中,依然能一眼看出对方的破绽的能力;二便是复制他人剑法的能力。即使是只看过一次的招数,他也能完整无误地使将出来。前一点犹罢了,后一点,只有百年后江湖上的浪子莫寻欢,在看过他人武学之后可以再现出对方之剑意——譬如说,有人使了一招太极剑,莫寻欢也许不能把这招式重复一遍,但能使出一剑招式完全不同、却有太极剑法圆转如意之精髓的剑招。这虽不及殷浮白,却也是极难得的了。

殷浮白使了一会儿剑法,又坐下来闲聊。他忽然瞥见龙在田身畔佩剑与昔日不同,便笑道:“大哥,你换了一把剑?”

这把佩剑正是龙在田的一件得意之事,他便将那把宝剑拔出,灯下递过来:“这是一个徒弟送来的,当真是一把好剑。”

殷浮白接过,见这把剑长约三尺,剑刃颇阔,虽光芒不显,却有杀伐之气隐隐,剑身上刻了两个字“青龙”,古朴大方。不由赞道:“真是一把好剑,和大哥十分相配。”又转头问道,“妆姐,你的佩剑呢?”

严妆笑道:“我的佩剑可没变,就不必看了。”

殷浮白“哦”了一声,便不再说什么。他随手捞过来也不管是谁的茶杯,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去,抹一抹嘴笑道:“师兄,师姐,我困了。”

龙在田看着他这副样子好笑,心想这小白和从前有什么区别?不禁打趣道:“小白,你也大了,这几年在外面,有没有中意的漂亮姑娘?”

殷浮白摇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姑娘见过,可都没有师姐好看。”

严妆一怔,心忽然剧烈地跳了一下。

殷浮白先去休息后,龙、严二人继续品茗夜话。严妆忧心忡忡:“大哥,你看小白。当年咱们年少气盛,不懂江湖这些门道,直接闯了品剑大会,惹了昆仑派也就不提。小白又刺瞎秦十三、重伤嵩山掌门的侄儿钱之栋。七大剑门被他得罪了一半,将来若是惹来报复,可如何是好?”

龙在田叹口气:“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小白虽是率性为之,对咱们沧浪水的名声却也有好处。我只担心他的剑法,中间实是有大缺陷。”

严妆正起身去拿墙角一个罐子,打算丢两颗红枣进火盆里消消炭气,听了这话,罐子也不忙拿了,忙返身问道:“这话怎么说?”

龙在田道:“你看他内力,比起三年前全无进步。当年他与一清子动手,对方—剑贯注内力,他是巧才混了过去,难道今后还这么下去?”

严妆辩白说:“小白性傲,他不喜内功,你逼他学,他也不肯的。”

龙在田叹道:“我何尝是想逼他,但江湖路险,他如今名气如日中天,找他比武之人势必越来越强,若他输了,一则是丢了沧浪水的颜面,二则他自己若是因此受伤甚或身死,又当如何?”

严妆忙啐了一口:“大哥你不要乱说。”但她念及龙在田后半句话,心中到底一凛。当年他们师父传授武功的时日极短,殷浮白的剑法更多是自己摸索;而师父虽也曾教他们内功,但这套功法更适合龙在田。殷浮白本就不好内功,兼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便练得一塌糊涂。

龙在田知道她已心动,又换了一个角度劝说:“当日我们建沧浪水一门,我们是为了什么,小白又是为了什么?”

想到当日,严妆不免叹气,龙在田曾道:“学了一身武功,不甘心终老乡间。”她自己则说:“学了一身武功,不甘心终老闺阁。”唯有殷浮白看一眼兄姐:“我喜欢练剑……那就跟着哥哥姐姐一起好了……”

龙在田知她心中所想,叹道:“内力剑法,本是相辅相成。他若不习内力,可能一辈子不过如此,无法攀上剑道巅峰,岂不可惜?”

他说到这里,严妆不由心服,下定决心:“大哥,你说的对,正好小白回了家,以后一天至少得让他练两个时辰。我们两个轮流看着他!”

此等想法固然甚好,然而实施起来却颇有难度。因为第二天早晨,严妆来到殷浮白房间去叫他时,却发现自己的小师弟已经跑了。

殷浮白到底去了哪里?他收拾收拾行李,快马奔去了卖剑池。

这卖剑池位于洛水之西,原本是个人工开凿的大水池,后来有江湖人在这里卖了一把名剑,就此扬名。再后来,许多卖兵器的人都汇集到这里,有那幸运之人,真有可能在此找到一两件神兵利器。

殷浮白虽喜好游玩,此刻却不及观赏景色,只四下里细细查看。见虽也有几件像样的兵器,但与自己心中所想都不相符。踌躇之时,忽闻铮铮两声琵琶声响,甚是熟悉,他转头一看,不由笑道:“嘿,是你!”

原来却是昨日里集市上那个弹琵琶的男子,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衣。他兴致勃勃地走了过去,忽又想到还不知对方姓名,便笑道:“弹琵琶的,你怎么也在这里?”

那蓝衫客放下琵琶,笑道:“舞剑的,你怎么也来了?”

二人相视,哈哈一笑。蓝衫客道:“来这里的,要么是卖剑的,要么是买剑的。我看你腰中那把软剑却也过得去,莫不是要卖?”

殷浮白忙道:“那是我师父留给我的剑,不能卖。你又是来做什么的……咦?”原来那蓝衫客面前摆了一样东西,灰不灰,白不白,中间几块地方呈半透明状,他随手一敲,声音铿然。竟呈精钢之声。

“这是陨铁。”蓝衫客端坐地上,笑意微微,“天降陨铁天英于西南,地动山摇,红光遍野。怎么,你没听过?”

殷浮白摇摇头:“没听说过。”又问,“这是发生在什么时候的事?”

蓝衫客掐指算道:“约是一百五十年前。”

殷浮白又好气又好笑:“那我哪里知道。”他又好奇地戳一戳那样东西,“陨铁……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看上去真稀奇,这个能做什么用?”

蓝衫客笑道:“自然是铸剑。”

殷浮白面上神情便是一动,随即又摇一摇头,蓝衫客看得分明,笑道:“你不信?你那把剑好似还不错,拿来砍一下?”

殷浮白素以止水剑为荣,心下便动,却仍道:“要是砍坏了怎么办?”

蓝衫客大义凛然道:“砍坏了,自然算我的!”

话音未落,却见一道银光骤现,如星芒倒悬,眨眼间便已劈到了那陨铁之上,惹得周围几人侧目,暗想这小哥剑法好快!

两者一触即分,殷浮白连退三步,笑意弯弯的双眼此刻瞪得滚圆。

虽然仅是一触,止水剑上已经多了一道暗纹,若不是他退得快,只怕伤害不止于此。殷浮白不敢相信,这把师父留下来的名剑、与昆仑一清子的“斩决”相较毫不逊色的止水,在这块陨铁面前竟然不堪一击。

蓝衫客看他目瞪口呆,笑出声来:“怎么样,我这块陨铁不错吧?”

殷浮白这才反应过来,赞道:“果然了得!”犹豫了一下,又问道,“只是这块陨铁材质似是十分特殊,要如何打造?”

蓝衫客笑道:“看你的意思,是要买下它了?怎不先问问价钱?”

殷浮白有些不好意思:“请问多少银子?”

蓝衫客笑而不语,半晌方道:“银子先放到一旁,昨日里我见你剑舞得不错,可否今日再舞一次?”又道,“舞你自己的剑法”殷浮白一怔:“什么是我自己的剑法?”

蓝衫客笑道:“也就是说,不是你从别人那里学来的剑法。”

这句话却是把殷浮白说得怔住。他从师父那里学过剑法,与江湖上多名剑客比武,又记下许多剑法,然而……什么才是他自己的剑法?

他脑子里念头转得飞快,义呆了片刻,忽地笑道:“好!”

殷浮白一跃而起,起手便是昆仑派的剑招“玉出昆岗”,凌厉中不失端然。随即剑锋一转,走向诡异之极。乃是青海一枭的“夜枭剑”。继而软剑轻摇,乃是峨嵋派的“未若柳絮”,虽是女子剑招,被他使来却也无甚柔弱之感。下一剑快捷多变,才是沧浪水的正宗剑法。

瞬息间,他已连使了二十四剑,每一剑皆是出自不同门派,却被他配合得了无痕迹,最后一剑出毕,只闻周遭一片掌声雷动。原来这卖剑池的多是江湖中人,见到如斯剑法,焉有不叫好的道理?

蓝衫客也不由出神,片刻方才醒悟:“这哪里是你自己的剑法?”

殷浮白乐了:“为我所用,自然就是我的剑法。”

蓝衫客一怔,随即大笑出声:“妙,这一句说得真妙!你叫什么名字?”

殷浮白道:“我叫殷浮白,玄鸟殷商之殷,浮一大白之浮白。”

蓝衫客眼神一动,低声道:“原来是你……”但这神色一现既没,他又问道,“你辛苦学剑,所为何事?”

殷浮白道:“不为什么,不过是我喜欢练剑。”他想了一想,又道,“但我现在却有个目标,有朝一日,我想向剑圣挑战。”

蓝衫客大笑:“好狂妄。你可知剑圣在江湖上是何等地位,何等声名?你竟说要向他挑战?”

殷浮白奇道:“这关地位声名什么事,我只想领略他的剑法。”

蓝衫客又一怔,随即慢慢笑道:“你说的是,原是我错了。”

他慢慢抚摸一番那块陨铁,道:“你剑法委实不错,为人也甚是有趣,我倒很想与你交个朋友。这块陨铁,便送你罢!”

这下换成殷浮白吃了一惊:“送我?”

蓝衫客微微一笑:“是,送你。”他仰首望向天际浮云,“我每年都要来这卖剑池几日,欲为它寻个主人,却始终未曾见过一个如意人选。三年前,我与鸣蝉卫家三公子卫长声交谈,觉得他也是个人物,但他却言道自己已有长辈所赠的长生剑,不肯接受,可见这陨铁天英的缘分仍是未到。”他含笑看向殷浮白双眼,“你却是有缘人。”

殷浮白心下感激之极:“多谢你……”

那蓝衫客哈哈一笑:“我既当你是个朋友,何必多这一个‘谢’字!今后你若是与长青子比剑,要记得告诉我一声。”又将一张纸条塞到殷浮白手中,“你去找这个人,他会为你铸一把剑。”说罢竟是飘然而去。

殷浮白抱起陨铁,心中一时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嘿,朋友。他漂泊江湖两载,这却是第一次有人把他当成一个朋友。

他出神片刻,又展开那纸条,不由呆滞:“怎么,要去这里?”正在踌躇,却听身后有人叫道:“小师叔,你怎么在这里?师父和二师叔都在找你呢!”

殷浮白回首看去,心中一喜,原来正是秦兴。他把陨铁往身后一背,翻身上马:“替我告诉大哥和妆姐,我去办点事,过段时间就回来!”

一身月白,绝尘而去。秦兴站在烟尘之中,表情几乎要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