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熊这顶天立地的一头熊, 长这么大从没怕过什么,却瞧着缓缓走近的林家小哥儿直心慌。

  它急得跳脚,厚重的熊掌焦躁的拍着大地,扬起一片沙尘, 口中发出“嗷呜呜呜”慌乱的低吼, 恨不能马上逃进山林子里。

  夜越来越深, 黑暗扑满山坡, 将连绵起伏的峪途山深深笼罩。

  秋风萧瑟, 卷着山寒吹袭旷野。林白梧穿的不多,单薄的小身子在夜风里摇摇欲坠,可他却感觉不到冷似的, 一步一步往峪途山行去。

  近了、越来越近了。熊熊紧张的动了动毛耳朵, 前掌拍着地面, 焦灼的在原地打转。

  它不敢瞧人,只听“咣当”一声震响,熊熊四肢着地、趴在地上,巨大的熊掌遮住眼睛, 毛尾巴紧紧缩在身后,好像这样,林白梧就瞧不见它似的。

  可那脚步声还是一下一下、又轻又坚定的传过来。

  熊熊心口子砰砰砰乱跳, 缓缓移开毛乎乎的熊掌, 就见林白梧已然走到了近前儿。

  四目相对,熊熊手忙脚乱的爬起来, 就要往后退, 结果前掌绊到后掌, “砰”的一声, 摔了个四仰八叉。

  它这一下, 山倾似的,砸得边上小树噼噼咔咔拦腰折断,惊得梢头乌鸦嘎嘎乱叫、四散着飞进夜空。

  熊熊皮厚,倒是没受啥伤,可它觉得丢熊脸,脸面发烫,喉咙里发出“嗷呜呜”委屈的低嚎。

  一个猛熊翻身,爬起来就往山林子里跑。

  淡淡月色里,林白梧就瞧着一头如山般高大的巨熊,逃似的飞奔进了林子。

  他捧着滚圆的肚子紧追不放,眼见要追不上它,下意识大喊出声——熊熊!

  山风骤起,狂卷着吹入树林,刮得树枝子哗哗作响。

  果然,巨熊浑身一震,扭头瞧了林白梧数眼,狼狈的停下了脚步。

  *

  峪途山东坡,一域天然暖泉边正卧着一头巨型银纹白虎。

  它痛苦的蜷缩着,喉中低吼阵阵,身体里的热流乱窜,浑身时而高热如被火烤,时而冰冷如坠寒窖。

  痛得紧了,连意识都开始混沌。

  可渊啸不敢睡,几欲昏迷时,都狠狠咬紧牙关生挺了过来。

  林家进了山匪,它的小雌定是吓坏了。

  它陪不了他,只得相隔数里、远远的守着。每隔一会儿,听着猴子的报信儿,能让它躁动的心平静一些。

  已是秋时,山林子里铺满落叶,每走一步,都能听见嘎吱碎响。

  可林白梧根本无心理会,他只想走得快些、再快些。

  披着冰凉的月色、穿过密密匝匝的树林、爬上嶙峋的石坡……走了不知道多久,林白梧腿脚都发起了疼,前头的巨熊终于停下了步子。

  它巨大的熊掌拍着地面,仰头“嗷呜呜!”嚎叫出声。

  紧接着,就听见一声虎啸,和着狂卷的山风、呼啸应和。

  熊熊巨大的熊身、宽阔的熊背挡在林白梧身前,叫他瞧不见前头的景象,可单凭着这一声虎啸,就让他浑身筛糠一般颤抖了起来。

  林白梧深吸了数口长气,双手紧紧攥成拳头,自巨熊高大的背后缓缓走了出来。

  月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树枝子,斑驳的洒了一地,四目相接时,彼此都紧张的屏住呼吸,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响。

  渊啸只觉得心口子一凛,一双金黄虎目倏然瞪圆,不敢置信的瞧着眼前的小人儿。

  林白梧小小的身子就那么安静的站着,沉默的、无言的,可他清澈的眼瞳里却掠过诧异、惊惧、难过,甚至还有些委屈,百感交集、千言万语。

  他是早早就生了疑,可瞧着眼前如小山般高壮的银纹白虎,仍震撼的说不出话儿。

  他眉心紧锁、喉头哽咽,脑子里生出了千百种念头。

  这是他的大猫儿、是渊啸口里的虎王吧……

  这骇人的凶兽,怎么会是他坚实可靠、温柔体贴的相公;

  人变虎、虎变人,简直天方夜谭!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可当他瞧见巨大虎爪间的那只靛青色、绣白虎的钱袋子时,所有的一切都再无法逃避,可所有的一切又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渊啸这汉子,身材高大、长相俊朗、家底厚实,怎么就看上了家底薄、孕痣淡、不好生养的他。

  即便知道娶了他可能自此无后,还是义无反顾的说只要他。

  那自村头排到村尾、漫山遍野的聘礼,也是他在周云山成亲的时候,心里羡慕、和他的大猫儿抱怨的气话儿。

  他只是随口一说,他的大猫儿却记下了,还真的做了。

  渊啸噬血、食生、会兽语,家里的鸡全怕他;

  他下腹有一道长长的、狰狞的伤口,和他的大猫儿一模一样;

  他双儿的身子、丘陵般起伏的微隆的胸口……渊啸从不曾嫌弃,是因为在无数个相偎的日夜,他的大猫儿早就知晓;

  他经常说着生老虎、生老虎,他以为只是他的一句戏言,却不想他的肚子里,竟真的揣了两头小老虎。

  两头生着长尾、毛茸茸耳朵的小老虎。

  还有、还有那漫长的、缱绻的夜晚,渊啸贴着他的耳朵,认真而坚定的说他是为了他来的。

  他是为了他来的。

  太多了、太多了,过去难以理解、不明所以的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这是他的大猫儿,是他自村口梧桐树下抱回去养伤的大猫儿;是同他走过皑皑白雪、挨过刺骨朔风,一起上镇子的大猫儿;是暗夜行路、紧紧守在他身边的大猫儿。

  所以他那么坚定的、执着的,从不曾动摇分毫的护他、宠他、爱他;时时刻刻、温温柔柔的唤着他“梧宝儿”,吾宝儿,我的宝儿。

  林白梧的心口子剧烈的跳动,一股又酥又麻的热流袭卷了全身,眼眶子再盛不下这么多的泪,顺着脸颊扑簌簌滚落下来。

  瞧见他哭,渊啸张皇失措,也顾不上身体的疼痛,艰难的爬了起来。

  可它不敢往前走,生怕自己这副野蛮模样,吓到林白梧。便痛苦的、焦躁的立在原地,等待着小雌的审判。

  许久后,林白梧重新拾起了步子,朝着银纹白虎一步一步、缓缓的走了过去。

  山风骤紧,将白虎的长毛吹得翻飞,也将林白梧单薄的衣衫吹得膨起。

  渊啸怕林白梧冷着,下意识就要挡在他身前。

  它的虎爪才往前迈了一步,就见林白梧沉着脸、瞪圆眼,朝它发出一声凶狠的咆哮:“滚开!”

  他、他叫它滚……渊啸浑身一僵,宽厚的虎爪、哆哆嗦嗦的收了回去。

  峪途山东坡,虎族领地外围,密密层层的生长着无数参天巨树,而数以万计的飞禽走兽,倚赖着层林而生。

  这里保留着最原始的野性,野兽凶猛、残暴、悍戾,但凡侵入的人类,从无一人活着回去。

  因此林白梧的进入,让所有野兽都热血沸腾、摩拳擦掌。

  可瞧着路前头那只凶神恶煞的黑熊精,野兽们又都不敢轻举妄动。

  无数双兽目紧紧盯着,忽的齐齐倒抽了一口凉气,这雌性竟然进入了神虎族的领地!

  那里头可住着峪途山主虎王!这老虎凶残无度、杀兽如麻,这雌性竟就这么进去了!

  不止如此,他、他竟然还敢吼虎!

  完了完了,这雌性完了!他定要被撕得粉碎!

  林白梧瞧着在他面前缩作一团、情状可怜、口里呜呜咽咽的大老虎,气不打一出来——

  它既然是他的大猫儿、是老虎,为什么不说!让他揣了崽、又在他最需要他的时候一走了之!

  瞒他!什么都瞒他!他就这般不可信吗?!

  他气得双目通红,朝白虎猛扑了过去,口中恨恨的怒吼道:“骗我!为什么骗我!明明是老虎!却骗我怀了娃儿!耍得我团团转!”

  小拳头落雨似的砸在渊啸的头顶、脸上、胸口……林白梧力气小,它又皮厚,这么打着,根本感觉不到一丝儿疼。

  可渊啸怕林白梧手疼,又怕他气得紧了、肚子里的小老虎有事儿。

  就听“砰”的一声震响,银纹白虎猛的仰躺在地,四只巨大的虎爪缩起,挺着胸膛任由林白梧打。

  它这一躺,山林子里偷瞧的野兽们全都目瞪口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滴溜着各色兽目,惊愕的直抽气。

  就连躲在一边,尽量团着身子、将自己缩小的熊熊,也震惊的发不出半点儿声音。

  它那峪途山称王称霸、威风八面,一声虎吼能吓得方圆十里地的猛兽齐齐噤声的大哥哎,说躺就躺了,真是没有半点儿骨气……

  林白梧瞧着温驯的仰躺在自己身前、露着脆弱腹部、挺着胸膛任由他打的白老虎,蓦地想起之前的事儿。

  他刚怀娃儿那会儿,身子不稳,给不了他,就以为渊啸想纳小,这汉子便拉着他的手往自己心口子捶,还告诉他:“往这儿打,这里疼。”

  这头老虎待他这样好,将他当作天底下最珍贵的宝儿。林白梧想着想着,泪水糊了满脸,拳头的力道越来越小、越来越轻。

  他再也忍不住,扑进白虎宽阔而坚实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眼泪泉涌般奔流,沾得虎毛一片水湿。

  忽然,就听见“吱吱吱”焦急的叫声,林白梧红着眼、偏头一瞧,竟是那只毛色金黄的小猴儿。

  林白梧以为它是担心自己打狠了老虎,正要解释,却见这小猴儿自背后掏出一根比自己身量还要长的树棍子,塞进了林白梧的手心里。

  小猴儿怕他不明白,伸着小爪轻轻戳了戳他的手指头:“吱吱吱!”手打,疼!用棍!

  林白梧低头瞧着手里的树棍子,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林白梧笑了,它的小雌笑了!

  渊啸甩了甩粗壮的虎尾,死皮赖脸的往林白梧怀里钻去。

  它那大一头凶兽,俯卧时都快赶上林白梧站着高,却还当自己小呢,伸着巨大的毛脑瓜要贴贴。

  *

  作者有话要说:

  熊熊:没眼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