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 花好月圆。

  林白梧的身子越发沉重,两个多月的肚子已经有寻常妇人五六个月的大小。

  也因为身子重,中秋节没有操办,只打算在自家堂屋里, 一家人围坐, 和和美美的吃顿团圆饭。

  这时节, 峪途河里鱼虾正盛, 村人早早下网捕捞, 将活蹦乱跳的鱼虾,拉到渔市上售卖。

  林大川趁着晨光熹微、赶着日头,早早到渔市买了条肥鱼、一篓子个头儿十足的河虾, 一并拎回了家。

  团圆饭得在晚上吃, 林大川便用木桶子打了半桶的水, 将肥鱼先养着。

  渊啸扶着林白梧到灶堂子时,就见着一条黑背肥鱼在水里吐泡泡。

  孕中期,可能是食补得当、心情畅快,林白梧的小脸儿越发红润, 竟是比没成亲那会儿还要嫩,整个人水灵灵的。

  他一手托着后腰,瞧着桶子里的游鱼, 对渊啸道:“今儿个晚上吃鱼, 怕你不尽兴,我再给你清蒸个肘子。”

  渊啸宽大的手掌轻轻抚着林白梧的肚子, 眼里满是担忧——

  近日来, 他身体的躁动愈发明显, 狂躁、嗜血、屠戮……原始的兽性难以压制, 在血脉里疯狂滋生。即便是刚屠杀的野鹿, 新鲜的血液正温热,都再无法让他满足。

  渊啸深深呼出口气,过了中秋,他怕是必须得走了。

  正想着,林白梧柔软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他细白的手指指向木桶:“我的猫儿还没丢那会儿,我就给它喂小鱼。”

  他轻轻笑起来:“那时候家里太穷了,腊肉都是一薄片一薄片的切,更别提鲜肉了,好在峪途河里有鱼,它也不嫌弃……”

  “也怪我傻,真以为它是猫儿,实际人家是头小虎呢。”

  他声音轻轻软软,如天边云,让渊啸想起被林白梧刚捡回去的日子。

  他一头受伤的老虎,即便化作了幼形,可倒底是山林霸主,却被这没眼力见儿的小哥儿当作了猫儿,提着它后颈子就拎回了家。

  这小哥儿给它上药,瞧它伤得重了,抱着它哭,打那时候起,它便对一个人类起了不同寻常的心思。

  直到他亲了它、抱着它说喜欢,它才发觉自己砰咚砰砰的心,竟只要这两个字也能说清——它“喜欢”他,好喜欢。

  他想起那时的情形,再瞧着身前这个怀了他两个儿子的小人儿,竟觉得恍如隔世。

  渊啸轻轻勾起唇,手臂环住林白梧单薄的肩,将人往怀里带。

  他的下颌抵着他的脑瓜顶,轻轻的蹭,忽然,他开口道:“梧宝儿,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林白梧仰着头,瞧他棱角分明的下颌骨,轻声应:“我也是。”

  暮色苍茫时,林家烟囱里升起炊烟袅袅,顺着秋风盘旋而上。

  入了秋,天黑的早,灶堂里点起一盏油灯,照得一室昏黄的暖,林大川开始做团圆饭。

  想着林白梧怀着娃儿,不能吃太油太辣,他便打算做个清蒸鱼、白灼虾、再炒两道小青菜,清清淡淡的,又滋补养身。

  林大川将桶里肥鱼捞出来、处理干净,自鱼腹内切断其脊椎骨,用盐巴先腌上一刻钟。

  待腌得差不离了,将香葱切段、生姜切片,铺一层到盘子里,再塞一些到鱼腹中。

  摆好盘的生鱼上锅屉蒸,待蒸熟后取出,再将香葱丝、姜丝铺满鱼腹上,淋一层沸腾的热油。

  滚烫的热油霎时将葱姜、鱼肉爆香,鲜香味飘了满灶堂。

  林白梧挺着肚子在边上打下手,他弯不下腰,好多活计还是渊啸来干,这汉子在灶堂帮忙多了,已经很得心应手。

  三个人一块儿干活儿,说说笑笑、其乐融融的,饭菜很快便做熟上了桌——

  清蒸肥鱼、白灼虾、清炒小白菜……又合着渊啸的口味,做了肘子、白肉、炒五花。

  满满当当一桌子菜,色香味俱全,三人落座,起了筷。

  今儿个过节,林大川趁着机会又讨了半碗的小酒,嘶哈嘶哈喝得可畅快。

  前几日,郑芷往家里送了月饼,冯婶子亲手做的,芝麻、花生、核桃……用料扎实,这会儿也摆上了桌面。

  天气正好,虽有秋凉,却不至于冻人。

  林家堂屋的门半开着,正好能瞧见深深天穹上的一轮圆月。

  忽然,有秋风自山野而来,掠过云间月、桂树枝、庭院菊,吹进堂屋里,带着香。

  渊啸怕风冷着林白梧,落了筷子,起身到卧房里拿了件小夹袄,给他套在身上。

  渊啸不是个细腻的人,可他却为了林白梧做尽了细腻的事儿,林白梧心里头明白,笑眯眯的瞧人:“忙活好半天了,你坐嘛。”

  渊啸摸了摸林白梧的小脸儿,柔声道:“不累,我可乐意伺候你,伺候到下辈子才好。”

  林白梧抿唇笑起来,心口子甜丝丝的。

  月圆风清,佳肴美酒,一家人团团圆圆,是最喜乐的中秋夜。

  吃好了饭,渊啸牵着林白梧到院里消食。

  林家院里没特意种什么花儿,却因着肥沃的土壤,自然生长出一小片菊花,映着温柔月光,随秋风轻轻摇曳。

  一高一矮两道影儿,相互依偎着,渊啸低头瞧着小花儿,将林白梧的小手拉到唇边,轻轻的亲,他的唇不带一丝情/色,却莫名的搅动人心。

  许久后,渊啸轻轻开了口:“梧宝儿,我可能……又要走了。”

  林白梧抚在滚圆肚子上的手顿住,他皱紧眉头,白齿咬着下唇:“是、是去打猎吗?”

  沉默了好半晌,渊啸才轻轻点了下头,喉间发出一声沉沉的:“嗯。”

  林白梧只觉得心口子堵得厉害:“就不能不去吗?”

  渊啸没应,他又急着道:“咱家的银钱还够用呢,而且、而且我可能就要生了……就不能不去吗?”

  他小手紧紧攥着渊啸的大手,抿着唇、一双大眼里蓄起泪,可怜巴巴的。

  渊啸根本不敢看他,只仰头瞧着摇曳的树影、隐没在云间的圆月……只是听着林白梧哀求的声音,他就已经忍不住了,他怕多瞧上一眼,哪怕一眼,自己就要不管不顾的和盘托出。

  可是不行,他一头山野的老虎,是得了大造化,才有变作人的机遇,才能和林白梧在一起。他若说了,林白梧自此躲着他了……渊啸不敢想,若如此,他宁可守着这个秘密,一辈子才好。

  渊啸喉头滚动,沉沉开了口:“我会尽早回来的,一定不叫你一个人生娃儿。”

  啪嗒一声响,林白梧的眼泪滚出来,落在地上,他吸吸鼻子:“你不在,我吃不下、睡不好,没有你,我不行的。”

  这是林白梧头一次如此直白的说出离不开他,渊啸再也忍不住,一把给人抱进怀里。

  他的唇自林白梧的额头、眼角、鼻尖……描摹一般轻轻的亲:“我一早和徐大夫打过招呼,放过银钱,你若有事儿,便去寻他。”

  “梧宝儿,我一定会早回来的,不会叫你等太久。”

  “肚子里有小老虎了,咋也不能亏了自己,别让我太担心,成吗?”

  林白梧偏着头不瞧他,秋风轻起,吹乱他鬓边的碎发,渊啸伸着粗手指帮他拨到耳后,却被林白梧伸手打开了。

  林白梧生气了,咋也哄不好。

  渊啸抱着人回屋子,照例给他打水,擦脸、洗脚。

  林白梧全程都不看人,鼓着张小脸儿,一眨巴眼,眼泪就顺着脸颊往下滚,是受了天大委屈的。

  直到吹熄了油灯,夜色将两人完全笼罩,林白梧依旧气着。

  他身子骨差,手脚总是冰冷,一到夜里,就要往渊啸怀里钻。

  渊啸抱他抱习惯了,柔柔软软的一具小身子,又香又甜,眼下抱不着,抓心挠肝的难受。

  他伸着宽大的手摸上林白梧的后腰:“过来,抱着你睡。”

  天气渐凉后,炕上的薄被已经换成了厚被。

  窸窸窣窣声响,林白梧卷着小被子,躲得更远了些。

  渊啸瞧着黑暗里隆起的一小团,无奈笑笑,伸长手臂,正要将人拉进怀里。

  忽然一股子热气,自他心口迸发,往四肢百骸汹涌的奔腾而去。

  渊啸只觉得额头青筋突突直跳,后脊背一麻,“砰”的一声大响,他如一座山般倒在了炕面上。

  林白梧听见响动,惊诧的坐起身,黑夜里,伸手不见五指,他朝着渊啸的方向摸索过去,当指尖触及到他的皮肤时,只感觉一片刺痛的灼烫。

  林白梧心口子猛然缩紧,他颤抖着问道:“阿啸,你怎么了?”

  伴着急喘,男人发出一声如野兽般痛苦的低吼。

  林白梧倒抽一口凉气,慌张的正要下地找火折子、点亮油灯,却被一只大手拉住了腕子。

  渊啸低沉的声音压抑的传来:“别去。”

  林白梧咽了口唾沫,将已经落在炕外的一条腿轻轻收了回去。

  他反身摸到渊啸结实而宽阔的胸膛,隔着薄薄衣衫,男人皮肤灼烫的温度显露无遗,林白梧慌得直结巴:“阿啸,你、你咋了?你别吓我。”

  渊啸痛苦的呼吸,胸口剧烈的起伏:“没事儿,一会儿就好,让我抱抱你。”

  林白梧轻轻“嗯”一声,慢慢的爬到渊啸身边,缩进了他怀里。

  这怀抱太热了,好像灶炉火烤似的,林白梧被烫的缩了下颈子。

  这若是往常,渊啸早便察觉了,可眼下的他,脑子又胀又麻,心口子突突跳的厉害……早已经自顾不暇。

  不知道过了多久,渊啸的呼吸终于平缓下来,身体的温度也慢慢趋于正常。

  林白梧的小手轻轻摸着他汗湿的额头:“阿啸……你咋样了?”

  渊啸埋头在林白梧的颈间,尽乎贪婪的闻着他身上干净的味道:“梧宝儿,别让我担心。”

  “梧宝儿,别生我气……”

  *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