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 范浔并未上门。对于郑芷的话,他丝毫没有放在心上,甚至觉得可笑。

  他现下是什么身份,成了亲、马上就要去县里的书院就读, 以后山水不相逢, 竟然还想要他登门致歉, 简直痴人说梦。

  郑芷实在气不过, 又想往镇子上去, 却被他阿爹死死看管住了。

  郑宏心里也恨,可他最在乎的还是郑芷的名声。

  他和冯秋花商量过了,这事儿闹得整个上河村人尽皆知, 郑芷没法再在村子里寻觅夫家, 那他们便到镇子去。

  总不能真叫郑芷窝到深山老林里, 那得耽误一辈子。

  他们给范浔的银子既是签过字的,便不怕他不还,到时候给郑芷找个老实忠厚的汉子,多多陪些嫁妆, 总归能有个好日子。

  他和冯秋花这一辈子,就活一个郑芷,娃儿日子过好了, 他俩差一些, 也心甘情愿。

  *

  六月中下旬,久不住人的范家旧宅突然热闹起来, 范家要乔迁了。

  脚夫将范家宅里的物件一一搬上马车, 又用麻绳子捆扎结实。

  村子里人都出来瞧, 凑在一起交头接耳:“这范家公子不回来了?”

  “考上秀才了, 马上就和镇上员外的女儿成亲, 还回来做啥!”

  村子人一听,纷纷摇起头:“好狠的心,以前扒着郑家不放,眼下有了前途,马上就攀上刘家了。”

  “我瞧着这员外也就是个跳板,等他考了举人、做起官,说不准也得甩下糟糠之妻哟。”

  “啧,粉头白面的,最是薄情。”

  郑芷没去范家宅院瞧,可他家临着村口的阔路,马车一辆一辆的驶过,车轮滚着泥土,他想不瞧见都难,他想着,范浔该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日,范浔即将成亲的消息传遍村子。

  连着几日,郑宏看人看的可紧,生怕郑芷又头脑发热往镇子上跑,可他到底得做活儿,没办法时时刻刻将郑芷别在裤腰上,这一不留神,就叫郑芷钻了空子。

  郑家的牛车一早被郑宏驾走了,郑芷便固执的顺着路边往镇子走。他这时候,对范浔早没了半点念想,可就是凭着心口子一股气,也偏要往镇子去。

  他想瞧瞧本该属于他的昏礼,究竟是如何大的场面,还有他心心念念了几年的男人,究竟是如何的薄情寡义。

  郑芷走了小一个时辰,终于被同路的乡亲瞧见,认出他是郑家的那个小哥儿,给叫上了牛车,拉他往镇子去。

  范浔成亲,是入赘,一干事宜皆由刘家一手操办。

  刘家做古玩生意,家底厚实,虽然当朝并不限制商户科举,可一整个刘家门,全是那满脑子生意经的商人,没一个往仕途上走,再有钱也被人瞧不起。

  因此刘员外一早到书院打听的明明白白,这范浔带一个久病的老母、家底薄,能考学全靠村人接济,这种人,有心思、忍的下苦,好拿捏,因此他一考中秀才,便马不停蹄的找来了。

  刘家大户人家,门头好生气派,还没走近前儿,就能瞧见两尊高大的汉白玉石狮子立在门两侧。石狮子脚下团着球儿,颈子上系着丝绸大红花,喜气洋洋的。

  还没到开宴席,刘家大郎站在门口迎客,他身材稍胖,竖玉冠、着靛蓝金线绣元宝缎子面、手戴墨绿扳指,逢人便抱拳寒暄,整个人富态而精明。

  刘家家大业大,结交的尽是权贵,登门客要么是玉器行的吴家、要么是药材行的周家……无一不贵气。

  郑芷就站在远处一棵杨树下,杨树垂下的絮子擦在脸上,让他有些痒。

  他伸手挠了挠脸,就听着一声亮堂堂的唢呐响自远处传来。紧接着,刘家门口热闹起来,看客、小厮、嬷嬷,全都出来瞧新郎官。

  范浔的身影出现在巷子口,他骑高头大马,胸前绑着艳艳的红色绸带大花。到刘府门口,因为腿不够长,等下人放好了木头凳子,才从马上款款步了下来。

  刘家一见来人,全迎上去,拦门子不给人进。

  范浔脸上堆起笑,朝着几个大舅哥作揖行礼,可几人门拦得死死的,如何不肯放水,范浔吟诗作对、好话说尽,终于被放进了门子。

  日头西沉,远山隐于黯。不知道过了多久,随着一声欢天喜地的铜锣响,终于礼成。

  礼乐声没停,鼓瑟笙箫又起,刘家开了席面。

  天色渐晚,郑芷站的位置不好,瞧不清里头的场面,只能顺着刘府的大门,稍稍瞧见半寸不甚清明的光景,那样的热闹喜庆。

  郑芷没往前走,他也感觉不出来有多难受,甚至心口都没有之前那种撕裂了似的疼。他像是落在冰窟子里,冰水兜头灌在脸上,阻隔了他的呼吸,让他有种不知所措的茫然。

  他吸了吸鼻子,该走了,要么被阿爹阿娘知道,定要难受。

  他其实好想不管不顾就冲进去,闹个鱼死网破,当着刘家人的面质问范浔——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做这么绝,良心会不会痛?

  可他知道自己人微言轻,闹的大了,刘家定是有一套说法,到时候传遍镇子,牵连的他阿爹都难做人。

  鞋底在地面磨了三磨,郑芷正要走,却忽见一个高壮的身影,自幽长深巷里凶神恶煞的走了过来。

  他脸上蒙一块黑布,手里握一把长砍刀,刀背上三只铁环,打在一起叮叮当当的响,他孤身一人,背着光而来,杀气腾腾的犹如地狱里的阎王。

  郑芷一颗心“唰”的提到嗓子眼,再不担心会不会被人瞧见,自杨树背后钻了出来,惊诧的瞧着来人。

  刘家门里热热闹闹,范浔正举着杯子同人敬酒,觥筹交错里,互相道着吉祥话。

  熊熊无柬无帖,府门小厮瞧见他那砍刀,想拦又不敢拦,紧张问道:“可是刘府的客人?”

  熊熊没说话,眯了眯眼,大掌一起,“咣”的一声巨响,将小厮一把拍上了墙。

  他冷眼扫着满院,正瞧见高堂满座的主桌,二话不说,起步上前,举起刀便砍了过去。

  又快又猛,如刮过一阵暴烈狂风。

  只听见“砰”的巨响,刀刃劈在桌面,将厚重的红木圆桌砸的四分五裂,断开的木头往天上飞,盘子、碟子猛然抛高又砸向地面。

  “噼里啪啦”的碎裂声不断,场面顿时乱作一团,人群作鸟兽散,哭叫声此起彼伏。

  “啊啊啊救命啊!有歹人!”

  “天爷啊!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这是做的什么孽啊!”

  “快来人!快去报官。”

  熊熊提着刀,满场搜寻范浔,终于在雕花木椅边找到了人——范浔双手抱头,吓得魂不附体,熊熊高大的身影小山一般罩过来,他后背一紧,“啪”的一下双膝跪地,咣咣咣的猛磕头:“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他浑身筛糠一样的抖:“我就是一个穷书生,身无分文啊!我与好汉无冤无仇,好汉饶了我吧!”

  见人一直不走,范浔忽然喊起:“我是入赘的!刘家有钱、刘家有钱,他家是做古董生意的,那个、那个穿蓝衫子的是他家大郎,你朝他要,不要找我啊啊啊!”

  “砰”的暴响,雕花木椅被一把劈了个粉碎,木屑溅了一脸,范浔来不及管,见没了倚靠,慌慌张张的往桌子底钻。只见他爬过的地方一溜水渍,竟是吓尿了。

  熊熊杀红了眼,将宴席彻底闹了个天翻地覆,整个场子,再没一处好地方。打他知道范浔如此嚣张的退亲,便想了千百种治人的法子,都不解气,只有砸了这席面才能让他爽利。

  熊熊砸够了,瞧着满院狼藉,轻轻扭了扭颈子,趁官府兵卒还没赶到,提着砍刀出了门。

  这时辰,天已透黑,家家户户门前都亮起了灯笼,照的路面明明暗暗。

  熊熊孤身一人走在石板路上,待隐进重重黑暗里,他扔下砍刀,快速消失无踪了。

  事情发展的太快,狂风暴雨似的冲击而来,郑芷好半晌都没反应过来,他伸手揉了几遍眼睛,待瞧清刘府里头糟乱的场面,才认清刚刚发生的、原来都是真的。

  他抚住心口,正不知所措,耳边忽然响起车轮响,他下意识回过头,就见他阿爹沉着脸,朝他走了过来。

  郑芷心里一惊,拔腿就要跑,还没跑出去多远,就被郑宏逮住了。

  “阿、阿爹……”

  “你是不是想气死我和你娘!”

  “我、我就来看看,没作乱。”

  郑宏管不起那些个事儿,只拽着郑芷的手臂给他塞进牛车里。

  郑芷这回好听话,乖乖巧巧的缩在车斗,动也不动。

  车轮压过石板路、土路,嘎吱嘎吱的往上河村的方向行去。

  郑芷自车斗里出来,小心翼翼的坐到郑宏边上,轻轻的叫了句:“阿爹。”

  郑宏还恼着,一句话不想说,只闷着头自顾自的驾车。

  郑芷委屈,他凑过去,抱住郑宏的手臂,小脑瓜蹭了蹭:“阿爹,我错了。”

  郑宏一瞬间便鼻子酸,他咽了好几口唾沫才稳住,喉咙发堵,哽咽着“嗯”了一声。

  郑芷见人理他了,忙解释起来:“阿爹,我来只是想瞧瞧、瞧瞧范浔的昏礼啥样,没想做啥。”

  郑宏目光沉沉的瞧着漆黑的路面,状若无意的轻声道:“瞧出啥来了?”

  郑芷脑子里糟糟乱,全是熊熊挥刀劈桌的身影,他不知道说啥,好半晌后才道:“好喜庆。”

  闻言,郑宏叹了口气,抽出手臂将娃儿搂住,手一下下的拍着他的背:“爹娘定给你找门好亲事,到时候,比这还喜庆。”

  郑芷顺势枕到阿爹的腿上,偏头瞧天上的星子,他伸出手指:“阿爹,那是北斗星对不对,小时候您告诉我的。”

  郑宏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瞧,就见着一把勺,悬在天幕上。

  瞧了不一会儿,郑芷的声音忽然可轻可轻的传了过来,在蚊虫乱飞的夜里,毛茸茸的弹在耳膜:“阿爹,您和阿娘……会不会后悔只生了我一个啊?”

  郑宏皱紧眉头:“咋这么问?”

  郑芷缩着背:“我啥也不会,也没别家哥儿聪明伶俐,现下又丢您俩的脸。”

  “胡想!”郑宏自怀里掏出个布包,塞郑芷手里。

  是一包糖,夏日天热,又揣怀里,糖块子有点化了。

  郑芷没来由的想哭,他爹这恼他,可还不忘给他买糖吃,他拿起一块含嘴里,又伸手喂阿爹。

  郑宏本不想吃,最后还是张了嘴。

  他含着糖,看着远天、想着从前,声音轻轻缓缓的像夏日温柔的风:“你啊好折腾,你娘生你的时候,差点难产。我俩本以为是个小子,没想到是个哥儿,是个哥儿也欢喜。”

  “你一点点长,从个手拎小筺子到眼下这么大,我俩一点不后悔只生你一个娃儿。你乖巧、贴心,有你就够了,就是一个家。”

  山路不平,牛车晃晃悠悠,郑芷含着糖,忽然就释怀了。

  有阿爹、阿娘、白梧哥……他顶幸福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熊熊:懒得讲,就是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