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这事儿很快成了村子里人茶余饭后的乐子, 想起来便唠上一嘴,话里话外都是感叹,又后悔自己平日里没多和人家走动走动,现下好了, 边都摸不上。

  别人家是惋惜, 到了周家就百感交集, 什么情绪都有了。

  周林两家曾经也常走动, 关系不浅, 因此那天瞧热闹,王氏便没去。

  那会儿她正在院子里教秦锦纳鞋垫子,汉子们常在山上跑, 鞋垫得做千层底, 再密密实实的纳上纹络, 才不容易开裂。

  秦锦手笨,咋教都不成事儿,他自己也恼,就窝在太阳底下, 拿针生戳。

  门外头婆娘叫王氏去瞧热闹,说是下河村那焦麻子领媒婆子上林家的门,王八看绿豆子, 一下对上眼了。

  秦锦本来就不想纳鞋底, 这一听就想去瞧,刚站起来, 门口那婆娘却哪壶不开提哪壶:“那林家双儿不还和周小子定过亲, 后头咋没成?”

  王氏登时就沉下脸:“放他娘的狗屁, 根本没这回事儿!我们两家认识, 走动多一些, 根本没定亲!”

  “好嘛好嘛随你说。”婆娘一手叉着腰一手抵着墙,“瞧不瞧热闹了?”

  “不去,糟老婆子!”王氏坐回马扎,拿起纳到一半的鞋底子,心想她才不去,免得惹上口舌是非,被泼一身子脏水。

  可谁知道过了一下午,那风向就变了,她没出门,光瞧着抬聘礼的脚夫匆匆来去,绑了红巾子的聘礼摆了满山坡,快要进田埂里了。

  她心里直犯嘀咕:那焦麻子啥时候这大阵仗了。

  日头落山,周家父子从镇上回来,将卖了皮子的银钱落在桌面上,一同带回来的还有两斤猪里脊。

  两人打半路就听闻这事儿了,周云山沉默的坐在院子里,瞧着远山发呆。

  他和秦锦是拜了堂、成了亲,作了一家人,可他心里从没一日舒服过。

  这骄纵的夫郎,从来不是他想要的。

  王氏将肉拎到灶堂去,顺嘴就问道:“老周,你可是瞧见外头那阵仗了?焦麻子啥时候有这大本事。”

  周年丰走这一路腿疼,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敲膝盖:“不是焦麻子,说是打峪途山里来的猎户,求娶人家梧哥儿呢。”

  “山里的猎户?带这些聘礼?莫不是拐子哦!等那双儿嫁了,再卖了去。”

  “什么拐子!人家是正经求娶!为了白梧能嫁,要做上门女婿嘞!”

  “上门女婿?!”王氏咣的将肉砸盆子里,一溜风似的进堂屋,“你没听错吧?林家那家底儿,就一个破铺面,能有人做上门女婿?”

  “人家不仅愿意,还应下要给林家扩两间房!”

  “天爷哎!你是在场么?就说的和真的似的!”她跳起脚,“林白梧!那是林白梧,一个不好生养的双儿!谁家愿意要他!”

  从来不和婆娘吵嚷的周年丰忽然站起来,他一掌拍在桌面:“林家家底儿咋了,他再薄,那也全是他林白梧一人的!不好生养咋了,只是不好生,又不是生不得!就算生不得又能咋!我宁愿周家无后,也不愿瞧我儿日日难受!”

  “周年丰!我就是看上锦哥儿好生养,就是想要抱孙子!我有错吗?!难不成我放着锦哥儿不要,偏要那不生蛋的母鸡子!”

  “那孙子呢!抱着了吗!”

  “你混账!眼下说这些有什么用!当初你是死的吗!”

  “别说了!”周云山站起来,他身上累、心里累,哪哪儿都累。

  院子安静下来,却有一道细细碎碎的哭声自角落传了过来,秦锦窝在旮旯里哭。

  王氏心里一个唐突,赶紧走过去:“哎哟锦哥儿,娘不是那个意思。”

  秦锦抹着眼泪,转身往门外头跑,他要回娘家去。

  王氏慌起来,秦锦可是她家挖空家底儿才娶进门的,可不能叫他就这么跑了。

  她吼起来:“云山,你快去瞧瞧,劝回来!”

  周云山瞥一眼,反身往屋子里去:“就让他走!”

  *

  林大川的身体每况愈下,饶是如此,还是在清醒的时候找渊啸谈了次话。

  他这屋子久不见风,却没有半点儿霉味,只弥漫着药味,可见林白梧照顾的多细致。

  林白梧不知道他俩说了些啥,只知道说了可久,出来时候渊啸脸上又疲惫又喜悦,见着他就傻乎乎的笑。那俊朗的一个汉子,咋能做出那傻兮兮的表情,搞得林白梧也跟着笑,像两个傻子。

  两人的婚事终于定在五月初八,一个万事皆宜的好日子。

  渊啸的聘礼多,一早摆进了林家的院子,小山似的堆得满满当当。各式各样的缎子面、毛色润泽的好皮子、新鲜肥厚的牛羊肉……还有三十几只野山鸡。

  他俩还没成亲,按理说聘礼不该动。可林白梧一眼瞧见被几个大筐子压在最下头的野人参了,他阿爹正需要这个。

  他踟蹰着、犹豫着,小心翼翼的,终于还是找了渊啸。

  那会儿渊啸刚和林大川说完话,出门正要走,村子里成亲规矩多,他俩还没拜天地,他不得住在林白梧这。

  林白梧送他到大门口,咬着嘴唇子:“那个,我能和你打个商量不?”

  小雌和他说话了,莫不是要他留下吧!渊啸心里雀跃:“你说嘛。”

  “我阿爹病着,前段时间大夫给开了方子,说是要龙骨草、见血兰、苍菇子……这些东西都不好寻,我瞧着你那聘礼里有人参,我能拿一根儿先用着吗?等我有钱了,折价给你。”

  这说的啥话啊,渊啸不高兴。他皱起眉来,一张脸黑沉沉。

  林白梧以为他不允,想想是自己过份,人家处处都应承了,他竟还想先用聘礼:“对不住了……咦?”

  不等林白梧说完,高大汉子已经钻进堆作山的聘礼里头,猫着腰的给他取筐子了。

  人参筐子压得太下面,实在不好拿,林白梧只要一根儿,想顺着筐子孔抠出来就是。却不成想,渊啸竟一只大手抓着筐边,将摞在一起的三五个满筐一并提了起来。

  他粗壮的手臂肌肉虬结,轻松将人参筐子取出来,轻轻放到了林白梧脚边。

  渊啸瞧着林白梧瞪得溜圆的眼,听到他小声叹着“好有劲儿啊……”心里美滋滋的,他恨不能撸起袖子给他看自己结实的肩膀头子,好让他再多夸上几句。

  林白梧伸手到筐里,挑了根还算小的:“一根儿就成了。”

  渊啸又沉下脸去,这里所有的筐子,都是他给小雌的,还差他三道沟呢,到时候全补上。他竟和自己说只要一根儿,他不高兴。

  渊啸大手一起,将人参筐子提起来,二话不说往灶堂走。

  林白梧不知道他要干啥,急慌慌的跟上去。就见他熟门熟路的进了灶堂门,将人参筐子落了地。

  两人虽要成亲,可到底没见过两面,不熟,林白梧站在灶堂门口不敢进去,歪着个小脑瓜,一双眼滴溜溜的瞧。

  渊啸看见他就欢喜,就算他不说一句话、不做任何讨喜的表情,他也欢喜。更何况他现在正支个小脑瓜,兔子似的瞧他,他心里满满当当的。

  渊啸朝他招招手:“来。”

  这汉子不咋爱说话,有时候还不灵清,可他声音浑厚而绵长,像是阿爹酿的酒。林白梧不自觉红了耳朵根,听话的跨进门,走到渊啸面前。

  “聘礼,全是你的,差三道沟,后补上。人参,随意用,不要还。”

  林白梧仰起头,就见高大汉子正笑眼盈盈的看他,凑的近了,他才看清楚,这汉子的黑瞳仁深处,竟带着抹金,和他的大猫儿一样的金。

  他不由的看傻了眼,却蓦地听见渊啸轻轻笑了起来,很收敛的笑,只眉梢、眼尾、唇角轻轻弯起来,可却那样好看,比山头峭壁的花儿都清丽,比远天飘散的白云还肆意。

  他赶紧低下头:“嗯,知道了。”

  渊啸心痒难耐,他知道眼下还不是时候,可却如何阻挡不了心里抓挠不休的欲/望,终于,他伸着宽大的手掌,轻轻摸了摸林白梧的脑瓜顶:“缺的药材,我去找。”

  林白梧猛的抬起头,正与他深邃的眼睛碰了个正着,他说,缺的药材,他去找……

  渊啸怕他不信:“峪途山,我熟悉,阿爹,能好。”

  这么些时日了,阿爹的腿好好坏坏,他问过那么些人,药铺的伙计、郎中,甚至是大夫,没有一个和他说“能好”的,只有眼前这个汉子,那样认真的和他说能好,又那样自然的,称呼他阿爹作“爹”。

  林白梧忽然就好想哭,他本不是个坚强的人,可阿爹生病、大猫儿不见,逼得他必须坚强,他真的好累。

  这个突然出现的汉子,那样高大,他压在自己头顶上的手,那样暖,他似乎……可以稍稍的依赖他一下,就一下。

  放好了人参筐子,渊啸怕林白梧委屈了自己,又去聘礼堆里将捆了野山鸡、装了新鲜牛肉的筐子一一取了出来,他交代他:“全吃掉,吃不掉,不行。”

  林白梧瞧着他忙忙碌碌的身影,心里暖乎乎的:“家里就我和阿爹,吃不了那么多。”

  “吃得了,你能吃。”在镇子上,他可是见识过他吃一海碗卤子面的,鼓着腮帮子,仓鼠似的可爱,他轻轻笑起来,“能吃是福,你有福。”

  林白梧愣住,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说过他有福……他有福,能吃也是福。他皱皱巴巴的心,就这样被渊啸一下一下温柔的抚平了。

  林白梧心口咚咚咚的跳,红起脸轻轻点头:“那都吃掉。”

  撅着屁股的野山鸡,趴筺哭泣:“呜呜呜叽……”

  *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