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沉蛟>第七十七章 罪无可恕

  南溟被毁之事,于所有人而言都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

  惹人提心吊胆的源头被除去,人们在妖魔肆虐后的废墟上重新恢复了生活,饭仍然要吃,毁坏的粮食要尽早收拾好种下去,还能用的东西要尽快收拾好……

  这是一段非常忙碌的日子,人们披星戴月马不停蹄,背负着沉重的悲伤新生,新的秩序很快被建立起来。皇座上端坐的那位,曾经在灾厄面前灰溜溜滚下殿来,如今又厚着脸皮爬了上去。

  人们需要信仰一些什么,需要一个指引方向的事物,于是皇帝下令,诸多仙门奉尘息门为尊,按着那位师承尘息门的神明立祠造像。

  神祠一时风靡,往来香火不曾间断。

  而远在尘息门的萧椒被这来自凡俗的烟火熏醒之前,尘息门却流年不利迎来了新一轮的盛极而衰。

  尘息门掌门贺寄松在入南溟斩妖除魔的时候身负重伤,一蹶不振,不过短短几日,尘息门征讨南溟的队伍还没能回到止禹山,掌门便于半途羽化而去。

  代掌门邱采白盼星星盼月亮,盼回了自己师父突然仙逝的消息,强忍悲痛,着人调查,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大家后来才知道贺寄松先前已有伤在身,修为有损,却瞒过了所有人。

  清算的妖魔的血债又多了一件,可南溟已然覆灭,这一笔又一笔帐,记下也没有太大意义。

  得知此消息,尚负重伤闭关调养的苏抱云一着急差点走火入魔,好悬控制住了,最终伤上加伤。只吊着一口气的叶语风过于激动,撒手人寰。而几乎在传出消息的同时,晖月峰程谷山真人受此种种打击,悲痛欲绝,形容疯癫地窜进了深山,谁也不知道他的行踪。

  风云变幻,先辈凋零,如今的尘息门恰如当年的天风一派,洪流卷过,下一代只能硬着头皮出来顶天立地。

  邱采白甚至没来得及悲伤,他忙得焦头烂额。

  于此焦头烂额中平添了一把无名之火的是晖月峰稀疏的几名弟子,除却昏迷不醒的萧椒,其余三人都不见了。甚至做客晖月峰的何柔也遍寻不着,此番晖月峰一脉竟是找不到一个能管事的。

  邱采白命人继续寻找的同时,以此为例告诫其他各脉:日后修为有所成,能招收弟子了,一定不要偷懒,不要学谷山师叔!

  最让他省心的当属自家亲师弟贺进,老实本分的贺进真是没得挑,温良敦厚,交给他什么事都能处理得很好,是棵能干的好苗子。

  贺进理所当然地被邱采白当做了左膀右臂。

  尘息门外其他仙门的事也陆续传来,先是各派先前遣去准备补南溟封印的弟子陆续归来,问其如何死里逃生,他们却都不记得了,只一致说自己被困在囚笼之中,周边都是妖魔看守,后来妖魔覆灭、地动山摇,他们便抓住机会逃了出来。

  其余各派还好,天风门除此之外还有一件流传甚广的事,说那天风门的小掌门史青云自南溟归去,把自己关在阁楼数日,整日也不问门派之事,也不许人前去打扰。

  小掌门的师兄牧云白回山之后还没来得及歇,又去阁楼亲自把史青云抓了出来,于是门人弟子这才知道,他们的掌门这段时日仿若魔怔,闷不做声提笔挥毫,一张张纸上尽画了些神仙鬼怪。

  许是大家都觉得闷头忙碌的生活太闷没点乐子,便将这不务正业的天风小掌门当做了一点笑料,于是传闻说得绘声绘色,生动描述了牧云白破门而入所见——史青云眼下乌青,双目发直,各色的墨汁沾了一身也不在意,而他手下却笔走龙蛇,一笔都不肯停。大家都说史小掌门若不做掌门,恐怕能成为仙门首位传世风俗画名家。

  人间飞雪当然没有飘三千年之久,事实上自须弥山倒塌后,烟尘尽数归于平静时,雪便停了,覆盖了一切的白人间蒸发,天气回归了正常。

  霜雪褪去,浅草嫩芽便露了出来。

  山风送来被人们紧赶慢赶抢救过来的金秋成熟丰收的气息时,人间供奉萧椒的烟火烧得正盛,沉睡在晖月峰上的萧椒终于后知后觉地醒过来。

  他睁眼时,怅然落泪,坐起来按着心口,却不知自己的眼泪为何而落。

  他觉得心里空空的,堵着一团什么东西,可没堵严实,四面漏风。

  同尘堂前阳光正好,槐树枝繁叶茂,风一吹扑簌簌响了一片。

  萧椒姿态僵硬勉强走出门,第一眼是望向那槐树的。飞鸟隐在枝丫间高高低低婉转歌唱,槐树投下的影子浓密,甚至有仙鹤飞来,停在树下,引颈将远方山水看了又看,而后振翅飞走。

  萧椒无端觉得那树下和他的心一样空。

  可到底缺了什么,他却有些不敢去想。

  菜园子似乎许久无人打理,常常被迫自生自灭的一园子的菜在这样丰收的时节却枯的枯,死的死,留下零星几株也生得东倒西歪仿佛杂草。

  “土豆他们怎么办的事?”萧椒喃喃着,转回去扣师父师弟们的门,却没有人回应。

  偌大的晖月峰,没有一个人回答他。

  此情此景原本可以有很多种说法,比如说师父是又闲不住下山云游去了,比如说师弟们是接了任务离开了,或者只是短暂地外出了。可萧椒却在这一丝侥幸之下越发惶恐。

  他的心慢慢地,慢慢地沉了下去。

  没等晌午邱采白来晖月峰探望,萧椒就自行去找过去了。

  彼时邱采白正命人将花孔雀关进笼子——那花孔雀名叫芃乘,是贺寄松最喜爱的灵宠,以前总是站在贺寄松身边,一副目空一切谁也瞧不上的样子,贺寄松也惯着它,给它养出了一身雍容华贵的气质。

  萧椒皱眉看着被撵到笼中仍然高昂着头颅的孔雀,邱采白上前一步,孔雀便冲他大叫一声,似乎对自己主人这弟子有许多不满。

  邱采白扶额叹息,无奈摆摆手,叫人把一块白布罩到笼子外,将笼子移走了。

  “邱师兄,这是……”

  萧椒觉得有些奇怪,孔雀芃乘虽然在整个尘息门中除了贺寄松本人外谁也看不上,但它也算是个颇有灵气的,通得人性,待邱采白态度不至于如此恶劣。而且……这小祖宗平日里不是最不喜欢束缚,连掌门给它戴个脚环它都不干么,怎么如今却被关进了铁笼子里?

  邱采白一见来人是萧椒,眼睛登时亮了:“萧师弟你终于醒了!”

  他热切地上前来握住萧椒的手,热泪盈眶:“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邱师兄实在过于激动,萧椒颇有些不自在地抽回了手。

  他在邱采白声泪俱下的描述里,一颗心彻底坠入了冰窟。

  贺师叔和叶师叔相继辞世,苏师叔情况危急,师父师弟不知所踪……桩桩件件,很难相信它们竟然都发生在短短几月之中。要知道,在修士们漫长求道的一生当中,几个月仿若鸿毛轻轻一拂。

  萧椒被接二连三的噩耗砸得头晕眼花,差点又倒下去。

  邱采白非常贴心地扶了他一下,他摇摇头,稳住心神,示意自己没事。

  如今已是正式掌门人的邱采白将他扶到一旁石凳上坐下,正欲开口安慰,听得面色煞白的萧椒颤抖着声音问:“那……那他呢?”

  “谁?”邱采白一时没反应过来。

  萧椒痛苦地闭上眼,吸了一口气,说出了那个名字:“沈谧。”

  这名字像被施加了什么诅咒,他只是轻轻念出来,就觉得五脏六腑都疼得缩到了一起。

  邱采白有些费解地看着萧椒:“不是你单枪匹马杀入南溟,夷平须弥山的吗?那南溟之主,葬身于你手啊。”他沉吟片刻,忽然作出一副惊恐的样子:“难不成,南溟还有余孽?”

  萧椒说不出话来。他应该庆幸自己还有些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没在邱采白面前做出什么惊人的举动。

  他无比清晰地回想起来了。

  死去活来的滋味并不好受,短时间内反复死去活来当然更胜。当时萧椒几乎已经找不回自己的神智了,散落在世上各地的每一段意识都受到影响,万千蝴蝶卷起一场小范围的风暴。

  须弥山轰然倒下时,沈谧的一部分神识正将他的一点残留的神魂和他的身体一道送远,他隔着一点光望出去,什么也没望到。沈谧颇为细心,那一部分神识既化作隔开他们的保护屏障,又挡住了他的视线。

  然后他的意识就错乱而模糊了,唯一清楚的就是天命之子交还这副身躯时,对他那微弱得风一吹就会散掉的意识说:“我的任务只在于此,余下的便交还给你。忘了那些离经叛道的感情,当心身边的一些人,好好活下去吧。”

  他其实不想这样活下来。无力抵抗地活成天道的傀儡,还不如也葬身南溟,和他心中的那人一起万劫不复永不翻身。

  上天借他的手杀了他爱的人,而最后,还要把这副沾着沈谧鲜血的身躯还给他,哪里来这样强买强卖的规则?

  可那天命凝成的化身一直待在萧椒身边,硬是把萧椒碎成渣的神魂靠着那么一小点养了回来,而后才“功成身退”。

  萧椒只觉得天道刻薄又恶毒,他无论如何,只能做被其操纵的木偶,它给他万人艳羡瞩目的天资成就,也要永远把他钉牢、钉死在它赐予的“神座”之上。

  “……”萧椒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剧烈疼痛,脸色苍白,木讷又迟缓地看着邱采白,突然开口问,“邱师……掌门,你方才说,我师弟们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先时南溟解封,四海妖魔乱窜,整个山门一团乱,还有许多百姓被转移上山,那会儿大家都没注意这些。许是那时,被妖魔……”邱采白神色悲伤,顾及萧椒情绪,没有把后半句说完。

  萧椒却摇了摇头:“不。”

  他抬眼望向远处的占星阁:“我记得,他们说要来找我。”

  邱采白:“啊?”

  萧椒很长一段时间,意识都很涣散,毕竟每一处散落的神魂各自所见所知都不一样,他对许多地方只有一些杂乱无章又模糊不堪的感知,除非他特别在意的那么几处——这里头有沈谧,有师父,也有三个师弟。

  师父同师弟们谈及过往命运以及他与师弟们之间的羁绊纠葛时,他的神魂自然也在现场。

  萧逗当时带着师弟们准备来找自己的。

  可萧椒那时候,整个心神正被天命化身夺去自己的身体和身份之事所冲击,又乍一听闻与自己自幼相识相交的师弟们,竟然是师父存着私心安排的棋子,而他们的相识甚至相伴多年的深情厚谊,也只是一场早有预谋的算计……萧椒在这些消息里被冲击得七荤八素的,实在头脑混乱,没有注意起来师弟们最后走向了哪里。

  邱采白见萧椒脸色越来越难看,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的,颇有些愧疚:“你才刚醒,我不该同你说这些的……我送你回晖月峰休息吧。”

  “掌门,”萧椒抿着出门摇了摇头,“不必麻烦了,你应该还有很多事要做。”

  “那我派两个人送你。”邱采白唤来两位师弟,请他们护送萧椒回晖月峰。

  萧椒本不想劳烦别人相送,他虽方才苏醒便受了这么大刺激,但还没到连回同尘堂的路也走不动的地步。

  不过二人却执意要送,送到之后还非常贴心地将萧椒居室的房门带上,并且沉默地立在了门外。

  萧椒觉得奇怪。

  他正欲开门告诉门口的二位不必在门外站着,却被一个烙在门框边的阵法烫伤了手。

  他们在留了防止在押之人逃跑的封印!

  萧椒这才发现,自己身体里的灵力一丁点都用不出来了。他稍微动用一下灵力,左肩便有刺痛,灵力一眨眼就散成泡沫,片刻都聚不得。

  门外那两个人,有一个在半途扶萧椒的时候,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无声无息地留下了一枚烙印——“罪无可恕印”。萧椒只在舒卷堂听学时听到过,这是尘息门戒律司惩治罪人的手段之一。

  尘息门门规森严,戒律司一直负责督察门中弟子品行,但其实他们说起来比晖月峰一脉还要凋零一些。寄松真人治理门派虽板正威严,但从来对弟子们小打小闹的违规只象征性地惩罚一下,所罚也不过抄抄书之类的。

  戒律司存在感太低,低到戒律司弟子基本都加入各峰各脉跟着大家一起不分你我地修行了,掌管奖惩反而成了他们日常生活偶尔的一点点缀。

  萧椒一度以为尘息门戒律司已经被贺寄松取缔了,哪怕他连飞霞峰的山门都砸过,鸡飞狗跳闹了一堆事,始终也还是有个限度,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名存实亡的戒律司打上“罪无可恕印”,关在房间里。

  “你们这是做什么?”萧椒问。

  门外的回应却是:“罪人既已醒来,当先于此面壁思过。”

  “这当中有什么误会吧?”萧椒有点想不明白,怎么方才他还能与邱采白交谈,转眼便沦为罪无可恕之人?戒律司都并入别派这么多年,一直也无所作为,这会儿突然发哪门子疯?师父师叔师弟们……

  萧椒忽然瞳孔一缩。

  或许……

  天命将这副身体交还给他时,是否已然洞穿天机,所以才会没头没尾地对他说“当心身边的人”以及祝他“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