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沉蛟>第六十章 大仇得报

  沈谧最终没有去苍聆山,只是自天上随便往下一瞥,挑了个看得过去的山便落了下去。

  萧椒让那风刮出来的伤口也多为皮肉伤,稍微用点治疗术就能好个七七八八的那种。他便守在一旁为沈谧护法。

  沈谧入定前,还想叮嘱萧椒一句,若有异变不必逞能,但一想萧椒必然不会听,他还是把这句话咽下去了。

  陈安是在当夜醒来的,他好像刚从一场梦魇中脱身,猛然睁开眼,神智依然困在梦里,惊魂未定,一身冷汗许久才褪去。他自己无声地缓了许久,在萧椒递过来水的时候才稍微缓过神来一点,下意识坐起来伸手去接。

  手能动了。

  陈安动作有些僵硬,看着自己又好了的手,又看了看四周的环境,最后目光落到萧椒身上。

  萧椒对陈安充满善意地笑了笑:“醒了,喝点水吧。”

  陈安后知后觉地回想起先前的事,平白打了个颤。萧椒向陈安解释了他们为何会在这里,陈安听罢脸色并不大好看,他瑟缩着退开,被一卷叶子乘着的水翻了,打湿了陈安的衣裳,他没管,只是对萧椒说:“不行,你们不能把我带在身边,他知道我在哪里,在干什么……”

  “上一回是我疏漏了,这次我不能再连累你们。”

  “不要担心,”萧椒没有上前去,只是远远地安抚他,“那只是个简单的咒术罢了,我给你疗伤的时候已经解决了。”

  陈安这才冷静下来。

  他抱着自己缩在一棵老树盘虬卧龙的根系里:“求你,求你……”

  萧椒稍微靠近一点,才听明白陈安说的是:“求你杀了我。”

  先前在南州城的时候,陈安也这么说过,只是那时候稍微有些不同,萧椒那时能感觉出来,陈安那时候分明还有些留恋,那番说辞更多的是希望他们几个能伸手捞他一把,拉他离开那困扰他多年的泥沼。但这一次,陈安似乎已经认定了自己没有希望活着脱离苦海了。



  陈安抬头看了看端坐着的沈谧,他对那张脸是恨的,对那妖怪又是怕的,在深渊下时却又奇妙地有些同病相怜的悲哀,此时此地,他心里还多了些羞愤难当——沈谧是唯一一个亲眼看到汪道安对自己做了什么的人。他目光落在沈谧身上,又像被烫到似的,飞快移开。

  “杀了我吧,我不配过正常的生活……”

  萧椒不知道如何劝他。

  陈安不像是何柔,何柔那性子像一把钢刀,无论如何,做出了决定,就算卷在红尘里颠来倒去没得到半点好也能咬咬牙扛下来,扛不动就硬抗,不需要任何人安慰可怜。也不像沈谧,什么事都咽在肚子里,心如铁石,极其偶尔地展现出一点点柔软来,不必别人说什么,他已经自己收好。

  陈安就像是尘世中万千人的缩影,面对不了就逃避,逃避不了便崩溃。

  萧椒忽然就想到了那些堵在皇城外的人。自己这样一走了之,那些崩溃的凡人会如何?

  一场灾难之后,他们要多久才能走出那些伤痛?

  萧椒想,自己其实也是个怯懦软弱卑劣的人,不然何至于落荒而逃?

  许是萧椒半晌没个反应,陈安自己抽抽噎噎颠来倒去地讲着话,不知又把自己的心绪哭到了哪个境界,自行止住了。

  只是茫然地静静坐着。

  丛林茂密,和风轻拂,花鸟鱼虫有着几乎快被陈安遗忘的自由自在。

  萧椒轻轻问他好点了吗的时候,他正看着一只小虫发呆。

  那生了翅膀的小虫子被蜘蛛网沾上了,挣扎得耗尽了体力,陈安想到自己的处境,伸手把蜘蛛网扒开,但那只小虫却伏在草叶里一动不动了。

  后来直到沈谧从入定中醒过来,陈安也没再哭闹过。

  萧椒颇为担心他,觉得他一个未辟谷的凡人,不能像自己和沈谧一样天天不吃不喝,中途还给沈谧与陈安分别设了个保护的屏障,稍微离开片刻去寻了些吃食来。

  沈谧醒转是在第七日。

  这么短的时间,萧椒不知道他恢复了几层修为,那些伤又好得如何了,有些担心。本来按沈谧的性子,他不仅不会理会萧椒那些在他眼里很是多余的担心,可能还要回个“滚开些”的眼神。他原本也是这样做的,但那个眼神刚递出去,中途沈谧想起来自己连来世都许出去了,便又硬生生转开了,不大熟练地回道:“不碍事,恢复了三四层吧,足够了。”

  沈谧自己清楚,反正天雷削了的那些也不知要再等多少年才能回来,他目前至多也就比这三四层的水平好一点。

  沈谧瞥了一眼陈安,道:“我片刻也不愿多等了。”

  陈安这时候刚好也看向了沈谧。一触即收。

  萧椒要陪沈谧一道,沈谧也应允了,两人一致决定让陈安躲在这山里好好待着,便给陈安落了个屏障,以免他被什么野兽近身。

  之前陈安陷入绝望的时候,萧椒不知如何安慰,他总觉得应该要说点什么——虽然好像言语并没有什么实质作用。萧椒隔着自己放的屏障对陈安保证:“我们一定会除了那祸害的。”

  陈安深深看着他,好像有什么话想说,犹豫了一下,最后极其郑重认真地对萧椒、对沈谧说了:“谢谢你们。”

  ·

  凡尘皇城中的柳叶巷子是个几乎快废弃的小巷子,如其名,是条像柳叶一样又窄又旧的巷子,在新建没几年的皇城里属于边缘地段,这巷子走进去是潮湿破败的,堆了些乱七八糟的木料石料,那些都是修缮这座城池后换下来的旧材,有百姓觉得说不准哪天还能有点用,便走了些门路捡来堆在这巷子里。

  即使日头高挂,柳叶巷子也依然会在阴影的遮蔽中,如今这皇城里的人都觉得这里头是条死胡同。

  但鲜少有人知道,这破败的、看起来封闭的巷子另一端连着海市——民间传说里又叫鬼市。凡人不知海市真的存在,但于妖魔堕仙甚至是仙门一些消息灵通的弟子来说,这海市可是多年一度的大热闹。至于“多年”是多少年,没有人准确地知道。大家只知道,海市上一次开放是在百多年前。

  汪道安从海市出来时是隐去了身形的,却还是叫人给缀上了。

  他一路行至荒僻无人处,显露身形,道:“阁下是何方神圣,可敢现身?”

  萧椒与沈谧现出身形的同时,杀招已然酝酿好。

  涤尘剑酝酿着金光直取汪道安面门,而沈谧手边也翻出滚滚的黑雾,李无等一行鬼影在那黑雾里穿行,他们每一个都曾与那回魂阵有些牵扯,不是自己葬身于回魂阵,便是有亲朋好友丧命其中,怨念深到几十几百年都不肯就这么消散天地之间。沈谧当时捡他们的时候也没想那么多,顺手笼到袖子里,待他们想起自己要复什么仇,要去找谁,便随他们离去。

  只是没想到,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他捡的都与回魂阵有牵连。

  汪道安险险退开,被涤尘剑蹭掉了一层油皮。

  “捆龙索都困不住你,倒是我低估了你。”

  他对着沈谧说。

  而后他才看向萧椒,神色微妙地变了几变,放话道:“怎么,你们还想两个打我一个?”

  萧椒不吃他这套,一瞬不瞬目不错珠地盯着汪道安,像是要看穿他披着的那张人皮下虚伪的一腔贼心烂肚。“汪道安,天理昭彰,你作恶多端,如今该轮到报应了。”

  沈谧并不废话,人已经裹进黑雾里化成一团影子冲向汪道安了,自沈谧身下而始,浓郁的黑雾像要把空气里每一粒微尘都黏住,而银光如刀,随着雾气里明明灭灭的恶鬼们山呼海啸般也投入了战斗。

  萧椒第一次在雾气里感受到沈谧这样的杀意,那些黑雾与银光悉数错开自己,扑腾而过, 隐约可见沈谧心里沸腾的杀机。

  萧椒也提剑近前去,与汪道安缠斗起来。

  汪道安修为不低,三千多年的道行加身,便是个再废物的,如今也是呼风唤雨的一方大能。但他横着走这么多年,仍然是惜命的,他亲眼目睹萧椒身上放出的金龙力挽狂澜,救下南州一城百姓和那些本必死无疑的修士,那金龙便是与沈漓相比也健硕不少。

  他心下计较一番,准备脚底抹油。

  被沈谧堵了个正着。

  沈谧站在黑雾里,一半置身阴暗面目模糊,一半神色间仿佛淬了毒。

  黑雾里冒出头的恶鬼挡住了其他去路,萧椒剑指汪道安的脖子,下的是半分犹豫也没有的杀手。

  只是萧椒到底是出身自名门正派,一招一式里还带着些仙门特有的板正,哪怕是再狠辣的杀手也下得颇为体面,不是那种刁钻古怪难以躲开的。

  汪道安原本不愿动手,此时躲过萧椒一击,退无可退,眯了眯眼,终于提上一口气回身与沈谧和萧椒对上。他忌惮萧椒身上那条虽只有幻影的金龙,纯粹是因为他还未与之交手,掂量不清对方的来历斤两,但若他们步步紧逼,汪道安也没有一再做缩头乌龟的兴趣。

  三千年道行铺陈开去,萧椒登时感到迎面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压住了,体内真元一时都几乎流转不顺畅。

  汪道安周身灵气不知道这三千年是用了什么邪门歪道修炼,也不知现在是到了什么境界,乍一铺开,好像无端将身侧流动的雾气都变得更加凝重几分。

  萧椒手中剑几乎快脱手而出。

  风吹动汪道安的衣袍,他像恶鬼一样吊在半空中,手边飞快捏了套复杂的诀,与此同时,沈谧一只手扣住了他的脖颈,萧椒的剑扎进了他捏诀的那只手臂。

  但这姓汪的诡异得很,竟然半点血也没流,被萧椒扎穿的手臂翻了些黑黢黢的絮状物出来,他不甚在意,另一只手举起来,天上翻起了滚滚的雷声,地底不知有什么东西一窝蜂钻出来,直冲萧椒后背。

  沈谧分神将一片黑雾化成屏障为萧椒挡了挡,萧椒略一回身,被逼到眼前的一张脸惊得一后背的汗——那是一张带着笑的脸,与沈谧如出一辙,看惯了沈谧平时那副冷冷清清的模样,萧椒乍一看到这妖异的笑容,只觉万分别扭。

  目光再往后移一点,那颗脑袋后还丁丁当当挂着许许多多的脑袋,神色各异,但都是同样的脸——是木偶人。

  沈谧也注意到了,他下手狠辣,用了把汪道安脖子掐断的力气。

  那一颗颗木头人脑袋,分明是他在南州别院里毁掉的那些。此时又不知为何粘合在一起恢复了原样,在雷电翻腾的白光里显出了十成十的诡谲来。

  沈谧气不打一处来。

  然而汪道安本人比那些木偶人更邪门,他脑袋都被沈谧拧下来了,犹挂着笑,身躯退开一步,头便跟着去了,他伸出手轻易便将那颗脑袋安回了脖子上,仍是全须全尾的。

  萧椒在书里都没见过这么邪门的。

  木偶头们一群一群地挤过来,被萧椒一剑劈开后又重新合起来,咯咯的响声不绝于耳,它们围着萧椒与沈谧载歌载舞的,而头顶滚滚天雷压下来——汪道安徒手竟引得雷来,雷电照着萧椒劈,沈谧抬手在他脑门上一挡,球一样的小结界便在萧椒身边落成,天雷的余威扫到了沈谧。但沈谧当初九天雷劫都硬生生扛下来,这普通的雷阵他连眼皮都没眨一下,漫天的电闪雷鸣于他仿若无物。

  萧椒在屏障里看着沈谧又擅作主张把他扔出了雷阵,一时心急拿涤尘剑去砍,但或许是那剑豁了口之后没那么好使了,这小破结界他竟然半点都砍不动。

  雾气在自己身边远去,连那些围过来的木人脑袋都犹豫了片刻没有追着自己走,萧椒看着沈谧几乎要陷进黑雾里,心急如焚。他试图调动那真龙气运,唤出那条力量巨大的金龙,但那金龙仿佛是存心跟萧椒过不去,这会儿半点动静也没有。

  “你与沈漓有多大仇,才能让他生前受你凌/辱,死后不仅魂魄不得安息,连一副骸骨都要被你拆分成块,流转各地?你伤他杀他,剥皮抽筋,扒骨吸髓,取他的寿数与修为……还要他双手沾着杀戮的罪孽重新复生,将万万条性命都捆绑进他的罪业里。”

  “可沈漓他做错了什么?”

  卷着那些木头脑袋往中心收缩的雾里,汪道安听见与他对峙的沈谧这样说。

  “他没有做错,我便错了吗?”他笑了笑,下垂的眼尾向下压得更低,有种说不出的诡异阴鸷,“我生来便是最下一等,受尽冷眼,周青岩那老混蛋一句我灵根低劣便断我追求,凭什么就许那‘天之骄子’站在云端上什么风霜都不必受?”

  球形结界落到地上弹了两下,萧椒只觉得脑子被震得有点发麻。

  他预感不好。

  果不其然,汪道安设的那雷阵中汇聚的灵气骤然增多,天幕上有滚滚的黑云不远万里飘来,恰是这雷阵对上去,隐约泛出红光——这风雷骤聚的情景,一如当时孤山神龙祠外。九天雷劫!不知道是沈谧还是汪道安做了什么,竟引来了九天玄雷!

  萧椒急匆匆踩着那球一样的结界往黑雾中滚,又感受到来自结界本身的抗拒。这结界……居然附着沈谧一缕神识。

  “沈谧!”萧椒觉得胸膛里有一把火升起来,“你他妈到底有完没完?”

  不为这老妖怪担心死也迟早有一天要他被气死。

  翻滚的黑雾里,沈谧被汪道安一句凭什么问得冷笑出声。

  “那他又凭什么扛这江山千年,凭什么被你这么欺辱,凭什么又连一座神祠都无法留存?不,神祠也不是他的……他只是一只妖怪,被神明的身份捆绑束缚,终身都在违背自己的天性。”沈谧语气嘲讽又尖锐,“我绝不允许他在你手里复活,他以神明的身份受那些罪过,就该以神明的身份被供奉,就算是复生于世间,也该是以真正的神明身份。”

  沈谧一字一句说:“拿你的血祭他我都嫌脏!”

  汪道安敏锐地捕捉到其中“妖怪”二字,陡然瞪大了眼睛。

  “妖……?!”

  他没能把话说完,突然觉得有什么刺了自己一下,体内运转的灵力真元都顺着那扎破的口子泄了气。

  萧椒看到沈谧的身影在黑雾中冒了个头,远远看来神色比汪道安还邪性,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沈谧要做什么,会怎么样,情急之下他终于又感受到了那金龙的力量。那金龙只是一道幻影,没有灵识,在萧椒的驱策下长啸一声,冲开了一层又一层的黑雾,也把那些木偶人头甩得老远。

  经这一打搅,尚在酝酿的玄雷声音渐小,翻滚的乌云慢慢平静。

  萧椒冲开桎梏到了近前,看到沈谧一只手刺穿了汪道安的胸膛。

  汪道安眼中翻白,一身皮肤变得乌青,周身多处被开了孔,翻出黑压压的絮丝,形容可怖地抽搐着,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他举着手被切断,断手上死死捏着一个人的喉咙。

  是陈安。

  陈安手上不知哪里来的匕首侧着穿进了汪道安肩膀,被汪道安捏着气管只能发出和那些木偶人头一样的咯咯声。

  只有那匕首刺进汪道安皮肉的地方,淌出了殷红的血。

  萧椒从陈安扭曲的五官里分辨出他的时候,这凡人还拼着最后一口气把手中的匕首往汪道安皮肉里又送了送。汪道安痛苦又难以置信分瞪着陈安,然而大势已去,终于体力难支。

  陈安回光返照,一口憋在心里多年的意难平终于被吐出,他盯着汪道安痛苦扭曲的脸,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看别人的痛苦是那么畅快的一件事。他脸上浮出笑来,不大好看,最后说的一句话是:“下地狱去吧!”

  萧椒和沈谧没能救他回来,陈安只撑到看着汪道安闭气,便也没了动静。他垂下头一命呜呼时,手还紧紧握着那把匕首,形容看来疯魔癫狂。

  有的人或许一辈子怯懦又软弱,行至绝路连自救都无法,只会绝望又悲伤地寻找一个又一个脆弱易碎的壳把自己裹起来,但某一时某一刻,也能不惧生死心如铁石。

  可是……陈安怎么会在这?

  萧椒与沈谧互相看了看,同时开口问对方:“怎么回事?”

  萧椒问的是陈安,是沈谧危急关头擅自把自己丢开。

  沈谧问的是撕开雷阵打断了九天玄雷的金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