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沉蛟>第四十七章 星火相引(小修)

  院子里依然风平浪静,一地的木人碎片插在深雪里,乌鸦愣头愣脑地飞过来停下,试探着啄了两下,抖了抖翅膀,抖出了一团黑气来。黑气在乌鸦边上化了个歪歪扭扭难看的人形。

  院子中的人正拿手绢擦着怀里没有弦的琴,头也不抬。

  “看来方才有一番恶战啊。”万魔王咯咯笑着,声音低哑却难得能听出来心情不错。

  “人抓到了,把东西给我。”

  “还不到时候。”黑气凝成的人形要散不散的,款款向院中挪过去,“那仙门的小修士也来了?”

  “来了,看着烦。”琴被擦得通透明亮,抱着它的汪道安目光不善,咬着牙说的后半截话。

  万魔王像是全然没听出他话里的怒气,不紧不慢道:“等着吧,先把他们关着。”

  乌鸦的口中不知何时衔了块透明的薄片儿,像什么东西的鳞片,鳞片上有一小粒红点,叫雪色一衬,显得分外扎眼。它飞过去把那薄片放到对方手上便又飞回万魔王身边来邀功讨赏。万魔王分了一缕黑气出去,象征性地摸了摸乌鸦的脑袋,才慢悠悠接道:“把这个种在那个结界里。”

  “这是什么?”

  万魔王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在一阵刮得有点大的风里堪堪维持住这勉强的“人样”,他兀自笑道:“你想要沈漓活过来,又不肯亲自付出些什么代价,这世上除了我之外,你没有第二个选择了。”

  乌鸦眼睛滴溜溜盯着被戳破了一腔虚伪的深情的人,像是万魔王借它的眼睛看穿了他的灵魂。他有些恼羞成怒了,手边捏了一道劲风打过去——乌鸦倏地飞起来,绕了个圈,立上了含着花骨朵的梅树枝头。黑气倒一点也没受影响,仍旧盘在原地,颇有些玩味地欣赏着。

  只是周遭有无形的压迫感升起。

  “照我说的做吧。”

  眨眼之间,黑气和乌鸦都一并消失无踪。

  四下静谧无人,那股紧绷的压迫感也陡然被撤走了。

  剩下抱着琴的人独自站在雪里,他怀中的琴冰冷,有种要把他身上的体温都吸过去的感觉,但他倒并不在意,只是暗自咬了咬牙,又想起来沈漓。

  汪道安这个名字是他师父赐给他的,那死了几千年的老头当年就捋着胡子说他在修行之路上走不长远,天资属于中下,只能比凡人多一两百年的光阴罢了。他心里攒着气,师父上尘息门有事要做,他便央求着跟了去,远远地看见沈漓练剑。那时也是一个冬天,有雪花纷纷扬扬,有寒梅枝头芬芳,天资卓绝的仙门大弟子身姿轻盈矫捷,剑锋若游龙,一双眼天生泛着慈悲似的,像从云端看过来。

  他那时就想,原来所谓天之骄子,看人都是高人一等的。那双像从云端崖上俯视下来的眼里仿佛什么都能映进去又什么都不能留下印记。

  后来他才知道,那双眼属于神明。

  不过也不要紧,反正神明最后落在了他手里。

  他亲手把神明封进了深渊,也亲手把神明拖上了祭神台。他把神明从云端上拉下来,要那从来光风霁月的人与他一道腐烂。

  四百七十二年,每一年,他都在发疯。或许从更早以前,三千年前,从他心高气傲不肯接受自己天资不足一辈子不能在修行上有什么建树,却又正正好好撞上了神明以凡人之资舞剑开始,他就已经疯了。

  神明绝不能比他先腐朽。

  沈漓一定要活过来。

  他捏着手里的鳞片,打算信万魔王这一回。虽然他仍然觉得那个尘息门的小修士很碍眼,他看不惯那小修士对与沈漓有几乎同样的面孔的沈谧那样殷勤,也天然看不惯那小子就差写脑门上的“天之骄子”的身份,但为了那朵能复活沈漓的不死花,他得咽下这口气。

  ·

  沈谧还记得把黑雾收回袖子,即使那些怨鬼们半点也不情愿。

  萧椒对残魂们说:“你们加一起也不是那人对手,而且我们还在那家伙的掌控中。”

  丢失了自己神智的残魂们跟着黑雾裹进了沈谧袖子里。

  萧椒握住了沈谧抬着的手,那只手苍白瘦削,像只剩一把修长的骨头一样,又冰又凉,好像一张白如金纸的皮下连血液都被冻住了。萧椒把那只手拢到自己手心。

  沈谧这会儿已经虚弱到连那些如同他身体的一部分的雾气都快控制不住了。他安静靠在萧椒身上,苍白又脆弱。

  幸好此时什么滔天的怨恨杀意都一并归于安静,那作乱的人也不知趁乱去了哪里,眼下虽不知是个什么境地,倒也有片刻安稳。

  “别乱动。”萧椒提防着四周撑起了一方小小的保护屏障,原地坐下来,给沈谧找了个比较舒适的姿势,“訾盱兽那里你受了那么重的伤,刚刚那破阵法又一直在吸收你的法力修为,这会儿先别折腾了,歇会儿吧。”

  沈谧对上了他的眼睛,从那在黑暗里也亮晶晶的目光里看到了他没说出来的话:“我在,我保护你。”

  大言不惭。沈谧心里这样想着,却无端生出了一股安心之感。

  “怪我方才被冲昏了头脑,着了他的道。上古的逆天禁术里有一类,是将已故之人复活的。但这逆天之术是大忌,要花费远超于那条命的巨大代价才能达成。回魂大阵的代价是,数万生灵。” 沈谧一边靠着萧椒,一边道,“沈漓他身死魂消,回魂之术没有作用。然而我是因为沈漓而诞生于世间,又得他一身血肉赋生,我的灵魂命格都算是他的延续,将我这条命献祭或许能让沈漓回来。”

  萧椒原本已经移开了的目光倏然又望回了沈谧,那目光如有实质,像是要把沈谧的这副皮囊望出两个洞,好看穿他的内心。识灯这会儿耗费了太多体力,已经顺着沈谧收回的黑雾一道钻进了他的袖子。读心术就让萧椒精准地读到沈谧一句“拒绝”便歇业了,萧椒听不到沈谧到底是怎么想的,心里有些惴惴。

  他觉得沈谧可能很乐意将计就计。

  沈谧不动声色地避让开萧椒的眼神,话锋一转道:“他手上有沈漓的角。”

  他顿了顿:“……‘龙角’,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他拿那角做了什么文章,而我这副身躯虽并非沈漓的,却也承他血肉,那人当年贪得无厌,单方面与沈漓定了生死之契,这契约多少对我有些束缚。”

  “生死之契……”萧椒想起来在识灯带他回溯的那些往事,大约明白沈谧说的是哪种生死之契了。那个在深渊下折磨着沈漓的人,用某种契约将沈漓作为了他生命与修为的“源头”,沈漓的一切几乎都可以为他随意支配使用,包括灵力修为。这契约恶毒至极,除非把沈漓的全部都耗个干净,便永远生效。

  他把沈谧圈得更紧了点。

  沈谧像是无知无觉似的,将萧椒这些小动作一一忽略:“他引我过来应该只是想把我困住,暂时还不至于杀我。毕竟逆向赋生也不是随便就能施展的……”

  他一开始确实被仇恨和愤怒蒙蔽了双眼,一时疏忽没注意那么多,这会儿的时间也反应过来了:那人的最终目的是要沈漓复活,所以一开始就设好了陷阱引他过来。

  回魂大阵祭了那么多生灵都没用,因为沈谧活着,天道术规直接将他的存在默认为“沈漓活着”。那阵法每一环每一节都变化莫测,代价大变数也大,沈谧对此道了解不多,先前在歇云山看到的那次他并没有认出来,只知道那阵法除非从源头拔除,否则会一次次卷土重来直到周围生灵尽灭——歇云山还没到那个地步,可能也不仅是因为有一山的修士,有一部分或许也要归功于那回魂阵从根本上来说就是个废阵。

  沈谧当年是因为沈漓用一身血肉赋生,这才有了这么个处处累赘的“身体”,而沈漓自己早已神魂消散,哪怕还有一丝一缕在这世间,这几百年也早就什么都不剩了。神明泯灭,要实现逆向赋生,需要一样必不可少的东西——不死花,这东西千百年来没人见过,据说长在南溟之下,能重塑灵魂与神格。

  沈谧眯了眯眼,他那关系不太好的“盟友”万魔王在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是个什么呢?

  万魔王那老魔头不经念,沈谧刚在脑中这么一想,便感觉到了空旷的黑暗里冒出来一团黑气,那黑气与周遭黑暗几乎融为一体,也不知用了什么技巧,没惊动还在思考怎么出去的萧椒。

  “看来你已经猜到了。”万魔王用的传音。

  “我对你没有恶意,毕竟我们可是同类。我一直觉得你这个性子过于无趣,既不肯扔掉一身虚伪的善良彻底遵从自己内心,又不肯放下心中积压千年的怨气彻底遵从沈漓的愿望……沈谧啊沈谧,你到底拧巴个什么劲呢?”

  沈谧面无表情地听着。

  黑气轻盈地在周遭的黑暗里化开,一时之间沈谧耳中,万魔王那讨人厌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天然带着刺似的,直直戳进他心里:“说起来,神的一生不会只有短短三千年吧,魔物都能千古不朽,没道理神明的生命那般脆弱,你说是不是?”

  这番话终于触动了木头人一样的沈谧,他手上的黑雾有些不受控制又要漫出来的趋势。

  “你在生气……”万魔王语气含笑,“你不好奇为什么沈漓身为神龙遗脉,却以凡人的身份降生么?我倒是从三千年前在止禹山上游荡过的魔物那里听说了些事,那颗龙蛋原本还不到破壳的日子,是被尘息门的修士扒拉出来的,玉隐收他做弟子,就是为了让他心甘情愿地牺牲奉献。真可怜啊,神龙一脉当时但凡还剩个能喘气的,想必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族中的孩子被凡人这样随意地使唤吧。”

  万魔王絮絮叨叨,却发现沈谧不知为何,捏着的拳头又松开了。

  不但没生气了,反而还有点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万魔王:“……你不恨尘息门,不恨这些修士吗?”

  沈谧没理他,攒够了力气撑起身来,对萧椒说:“走了,我们去找出去的路。”

  “还有这小鬼身上的那块玉,我忽然也想起来了,它的来历你要不要听听?”万魔王忽然不怀好意地说。

  沈谧顿住了身形。

  万魔王的声音像是某种魔咒:“这龙首玉本是上古之物,三千年前的王宫之中奇珍异宝无数,却很少有人知道最奇的便是这小小一块玉佩。啧,本来这也是个集了天地灵气的宝贝,可后来却有贪得无厌的凡人将主意打在这宝贝上,若非借由这东西,你猜当年的凡人能否从沈漓身上窃去一星半点修为灵力呢?”

  萧椒听不见万魔王絮叨什么,也不知道万魔王就在这里。他正琢磨着涤尘剑能不能把这结界撬穿,见沈谧站起来,自己也跟着站起来,下意识问道:“你没事了?”

  沈谧撑着起身,凉凉一眼看过来。

  萧椒不明所以。

  然而沈谧却很快收了目光,敛眸,站了站。他情绪收得太快,风暴未起便平静下来,叫人疑心方才只是一眼看岔了。而后沈谧一副全然听不见万魔王还在讲什么的模样,手一勾便将萧椒的涤尘剑拿了过来,顺手在地上划拉。

  剑尖也不知道磕到了什么,擦出了一溜火花。

  萧椒看着沈谧画了个复杂的符,是他没见过的。

  火花在黑暗里一点也没有要被吞噬的样子,反而光彩闪烁,像一朵开在黑暗里的古老繁复的花。而后那“花”炸开来,火星飞出去,高高低低挂成了一条线——连向遥远的、看不清的地方。

  “这叫‘寻踪’。”沈谧把剑还给了萧椒,道,“跟着走。”

  “这种能把人的修为一并吞噬的结界,一定会有个薄弱的点,那就是出去的路。你我二人现在都不可能把这结界打碎,只能找它的漏洞。”沈谧牵上了萧椒的手,拉着萧椒一起沿着那一路火花向前走。

  萧椒跟着他,两个人一步一步地走着,谁也没出声,蜿蜒的火花浮在虚空,映出的光暖融融的。星子一样的火花组成的路像是没有尽头一样,黑暗也是。但是周围却诡异地安静着,他们连走路也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来,像踩着柔软的云。

  萧椒微微偏头去看,沈谧的侧脸在微弱的一点光的映照下,仿佛温润的玉雕,星火的光柔和了他眼中的冷漠,一如刚刚解冻的湖泊。那冰凉的手也好像温暖了些。

  后来萧椒无数次回忆起这一幕,都会想,如果这条星火指引的路永远走不到头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