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沉蛟>第三十三章 无来无去

  萧椒并没有问出萧逗到底回尘息门是做什么去了,如他们几人所想,萧逗不愿意说。

  他只说:“师父让我们暂且留在这里,多帮帮史青……史掌门。”

  萧逗回了一趟尘息门,表现很不寻常,有些话,他是特意撇下师弟们,单独找萧椒谈的。

  “我这次回去,其实连山门都没能进去。”萧逗讲这句话的时候,萧椒正“忙里偷闲”翻着一卷话本。

  天风门大事小事一堆,他们几个外人不便插手太多,但也尽心尽力帮着刚刚一跃成为掌门人的史青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一天下来也累得够呛。但萧椒这小子不知道哪里来的旺盛精力,大半夜还要挑灯看些不正经的歪书。

  同样大半夜“精力旺盛”的萧逗破门而入,给他逮个正着。

  萧逗见他这德行,一反常态地叹了口气,叹得一波三折分外深沉。

  “啊?没进山门?”萧椒连忙把书放了,坐直了身体,“因为未满三载不能回山?那你是怎么见到师父的?”

  “师父在山门外,留了一段幻影。”

  萧逗回想起那天他火急火燎地赶回尘息门,原本是想打探一下沈谧其人同尘息门的关系的。荒山外,萧椒的姻缘罗盘亮了那一下,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呢?那天他把罗盘拿去给神通司的人修复,神通司里的人都说罗盘没有问题——那它那天瞎指什么?那块萧椒大比夺魁的奖励,龙首玉,为什么绑着沈谧萧椒两个人?他们出于门派之间的情谊选择前往天风门,又怎么恰好同沈谧再次相遇?

  师父让他们三个陪萧椒下山真的只是历情劫吗?

  还是说他在占星阁,看见了什么?

  他满心疑惑,不得解,先前传回师门的信息又迟迟收不到解答,只好跑回尘息门去询问前辈。他抵达时,是一个清晨,止禹山的山门紧紧闭合,孤零零的那条羊肠小径,并没有通往内山。

  那已经不是他熟悉的路了。

  层林被风惊动,哗啦啦的声响灌了萧逗一耳朵,他一时觉得天地茫茫,尖锐又突兀地感觉到了师门对他的排斥。

  然后程谷山留的那段幻影,伴着一滴坠落的晨露显现出来。幻影沾着师父的味道,连触感也跟真的一样——它拍了拍萧逗的肩膀,温和地注视着他,笑道:“果然,回来的是你这孩子。”

  “师父!”萧逗鼻尖一酸,随即立马把眼中一点湿润忍住,“师父,这是怎么回事?”

  “三年未满,你们暂时还不能回来。”程谷山留的那段幻影声音温和清润,“有一天,止禹山的大门会再次为你们打开,不过不是现在。”

  “那……”那是什么时候呢?萧逗还没问出口,仿佛能猜中他内心想法的幻影已经给出了答案。

  “等你们都长大的时候。”

  长风轻轻吹过萧逗鬓角眉梢,好像要引着少年人的思绪投向远方的山林,投向更远的天空。这句话在幻影嘴里,用师父程谷山的语气说出来,其实是带着长辈特有的包容温和的,但是萧逗却从中听出了一种仿佛诅咒的不祥意味。

  长大。

  他想,他们四个从小豆丁似的四根菜苗苗,长成如今这样人高马大的模样,花了一百多年的时间,也仍算不上长大么?

  幻影用一种几乎可以说是含情脉脉的目光注视了这年轻人一阵子,才继续道:“我知道你此行想问什么,你先前传信回来,托师门查的那位……为师也是近日才查到些眉目,他应该同三千年前一位前辈有些渊源。龙首玉上为什么会有这禁术,答案不在尘息门,恐怕还得你们自己去查。至于小辣椒的姻缘……”

  “他入世历劫这一遭,于他是命中注定,于苍生,也是不可或缺。姻缘罗盘指的另一半,是天道所指,如同八卦图上阴阳两半,相辅相成……”

  那一日程谷山的那道幻影絮絮叨叨的声音还未从萧逗耳边散开,他就着还未恢复的歇云山的萧条,一字一句重复给萧椒听。

  “师父说,你们心意相通,齐心合力,便能克服一切难关。所以……”

  “唔,可我心有所属了。姻缘罗盘指谁,对我来说不重要了。”萧椒听完后,兴致缺缺,又一屁股坐回床上,捧着那本话本翻了翻,正翻到其中那书生对爱人剖陈心迹:“吾心有所属,非卿不可,管它甚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我看来统统不做数。”

  “啧,”他又想起来他当时头脑一热追问沈谧同不同意与他做道侣的事,心中默默想道,“我到底哪点不能入他眼了?话本里不都是偶遇两三次便是命中注定的缘分么?何况我们还互相救过对方的命呢。”

  萧椒在这心猿意马,萧逗自然不知道,他仍在尽心尽力地规劝。

  “小辣椒,你还不明白么?你的道侣是谁,你的情劫应在谁身上……这已经不是你自己个人的事了。师父虽然没有明说,但这背后肯定有事,关乎于你,关乎于苍生。”

  萧椒抬头看萧逗一眼:“苍生?”

  他一下子没明白过来:“我的情劫关乎苍生?你在开什么玩笑?”

  “没开玩笑。”萧逗严肃又慎重地注视着萧椒,好像有点明白平日里师父师叔看他们四个的那种恨铁不成钢了,但这恨铁不成钢中又夹杂着点微妙的疼惜。

  打从踏进止禹山成为晖月峰一份子开始,萧逗就自动扮演着“兄长”的角色,萧椒虽然是他们名义上的大师兄,但这“大师兄”其实年纪上来看比他们几个都要小些,萧逗入山时已是十几岁的少年人,程谷山人一走,带“孩子”的重担就扛在萧逗身上了。

  某些时候,萧逗其实是把萧椒这名不符实的大师兄当做弟弟看的。天命若可更改,他倒是宁愿小辣椒永远做个少年人,无忧无愁。

  “小辣椒,师父一回山,连晖月峰都没回就去了占星阁,你也觉得奇怪不是吗?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刚学卜算命理的时候么?那时候我们闹着玩,背着师父师叔互相占卜未来,虽然占卜不全甚至一点也不准确,但是好歹我们每个人都还隐约有一点模糊的影像……只有你,我们几个什么都测不到。”

  那时候他们都以为是自己学艺不精,也没过多在意,只有萧逗默默把这件事记在心里。后来当他能够准确一点地测算一些小事的时候,又悄悄拿萧椒来算了算——依然是什么都没有。甚至测萧椒的过去,也是一片空白。

  萧椒就像一段……没有来由也没有去处的风。

  萧椒手上翻书的动作顿了顿,难得地沉默了。

  “小辣椒,你给我透个底……你跟那个沈谧,到哪一步了?”见萧椒油盐不进,萧逗犹豫了一下,有些担心地问出口。

  “嗯?什么?”萧椒被他这问话惊到,差点跳起来,“你你你在想什么……八字还没一撇!”何止是没一撇,简直是连个头都没开就被沈谧堵回来了。

  萧逗长长舒了一口气:“没一撇就好。”

  随即他又觉得萧椒脑子有问题:“没一撇你还一副死心塌地的样子?”

  “我们来捋一捋。”萧椒没理萧逗这话,捏着那话本,认认真真道:“红鹤先祖羽化之前跟我说,我是身负天命之人。你又说,连我钟情谁都要听这‘天命’的。你们这口径不统一啊,我身负天命,岂不就是天命本身?”

  大约是萧椒这话说得太过不知天高地厚,窗外适时地传来一声雷鸣,炸得萧逗一身汗毛瞬间就立起来了,连忙上来要捂他的嘴:“祖宗!你好好说话,别上赶着找天打雷劈!”

  萧椒也被平地而起的雷声惊了一跳,但好歹忍住了没在萧逗面前表现出来。

  他拿书把萧逗的手拨开,一双眼在床幔的阴影下遮了一半,透出一点莫名深邃的光来,萧逗几乎以为自己看花眼了。

  “土豆,我知道,从我小时候那场大病之后,我莫名其妙引气入体,踏入这漫漫修行路开始,我这一路都受运气照拂,我的一切都来得不费吹灰之力。我受上苍诸多恩惠,得以成为这熙熙攘攘仙门弟子中的佼佼者,有些责任我肯定是逃不开的。我比你更早洞悉自己的命运,你后来悄悄测算过我的过往与将来,我都知道,我自己也算过,没有结果。”

  “我也抗争过,我不思进取,也看各种杂七杂八的书,就是不愿好好修行,可是没用。”

  萧椒把自己的左手举起来端详,有一簇火光在他手心跳动,他把手一翻,火焰瞬间熄灭,连青烟都没溢出一丝,而他手背上,浮起了一层浅浅的白霜;他又一翻手,手心又拢上了一把金色光芒。

  “你看,我是火系单灵根,可是我现在能控制水与冰,还有这金光,甚至……”他目光投向窗棂,有藤蔓飞速从窗外檐下生长,从缝隙里蔓延进来,抬着头跟萧逗摇摇摆摆地打了个招呼。

  萧逗:“……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

  萧椒像是呼出了一口在心底堆积已久的浊气:“我不记得这些能力都是第几次修为提升的时候出现的了。”

  “你怎么都不告诉我们?”

  萧椒没答这话,只是默默让那株疯长的植物退了下去。萧逗好像第一次知道自己这个不着调的大师兄居然也是个善于把事情埋在心里的——还埋得那么有技巧,他从小把这小兔崽子带大,居然半点也没察觉出来!

  “但是……苍生是苍生,我是我。”萧椒话锋一转,认真道,“我活这么大,别无所求,只有这一寸真心我想自己保留。我看的这些戏文,都说时光苦短。凡人的一生只有匆匆几十载,的确苦短,但我很羡慕他们,哪怕朝生暮死生如蜉蝣,却也不必思虑太多,不必动不动就是苍生天下,一辈子只用忧心自己家门口的一亩三分地,只用想自己与另一个人的柴米油盐……稀里糊涂地生也稀里糊涂地死,挺好的。”

  “修士的一生太长了……我不想这漫长的一生都活得像个被天命捆绑手脚的傀儡。”

  “所以你非沈谧不可,是在跟天命抗争?”

  萧椒非常干脆地摇摇头:“当然不是。不过坚持这个想法是的。所以你不必用这个劝我什么,至于姻缘罗盘……我觉得可以扔了。”

  窗外又炸开了一道雷声,萧椒和萧逗两个人一同静了静,紧接着一道又一道雷接二连三砸下来——这平地惊雷是阵仗倒没有当初在荒山神龙祠外的那样来势汹汹,二人凑到窗边去看,那雷其实劈得离他们还有很些距离,大约是落在……山行塔那边。

  天风门这倒霉催的山行塔不知道造了什么孽,还在紧锣密鼓的修复过程中,又叫天雷给惦记上了!

  “这到底是还有完没完了?”萧椒憋了一口气,同萧逗一道从窗户翻出,飞快往那多灾多难怎么也平息不下来的塔下赶去。

  叶红鹤这样的大能以身殉塔,总不会只能换来几天的平静吧?

  山行塔可以说是关乎天风门命脉的存在,史青云这才刚刚接过天风门掌门的权柄,但是目前这阵势看来他这掌门注定是要做得坎坎坷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