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沉蛟>第二十三章 你甘心么

  涤尘剑……叶红鹤是认识的。

  沈谧那张脸,他也想起来了。

  世事如潮,光阴流转间物是人非,而涤尘剑却一如当年。叶红鹤闭关多年,不太清楚那把剑经过了多少人的手,但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它时,它的主人当年负剑而立的身姿——

  那似乎是三千多年前的事了,少年时那些过往叶红鹤都记不太清楚,回忆里却唯有一件事,清晰得恍如昨日。

  当时的叶红鹤大约才七八岁,曾经随着师父一道前往止禹山,是因为什么事他不太清楚,他只记得自己当时差点从山间一条小路上掉下去,有人捞了他一把。那人带着温和的笑意叮嘱他以后要小心,而后翩然远去,留下一道颀长挺拔的背影。

  那时孩子心性的叶红鹤并不喜欢修行,去了一趟尘息门之后,他却闷声一头扎进了修行之海。

  师长们都道他是见了仙门第一人玉隐仙上之后,开窍了。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连玉隐长什么样子都不太记得,却反而是仙上身侧那个温润端方的大弟子,永远成为了他漫漫仙途上追随的一缕光……

  往事纷至沓来,叶红鹤心里关于那人的记忆越发清晰起来。

  当年玉隐座下的那位大弟子,白衣胜雪,负一柄涤尘剑,眉目如画,惊才绝艳,整个修真界都道他将会继承玉隐仙上的衣钵,成为下一任尘息门掌门人。

  他想起来那一代的仙门弟子,但凡是见过玉隐仙上这位大弟子一面的,无一不把他当做楷模。

  叶红鹤记忆里的人,与眼前的老妖怪,长着一模一样的一张脸。

  红鹤先祖从回忆里被扯回现实,是因为萧椒扯了他的胡子——这小孩不知道是不是骨头没发育好,走个路都能摔一跟头,情急之下伸手抓了一把,恰巧抓上了叶老前辈飘逸的胡须。

  “骨头没发育好”的萧椒表示很冤枉,他好像是被什么东西推了一把,这才如此不顾形象地往叶红鹤身上倒的。他急忙起身,同前辈赔礼道歉。

  叶红鹤捋了捋胡子,并没有斥责萧椒,只是缓缓地叹了口气:因果轮转,身负天命的小孩手握涤尘剑,而当年携着涤尘剑的“故人”如今却像一段六合之外的鬼影。

  ·

  匆忙的一天过去,夜间,沈谧被安排在了歇云山中某个院子,这院子空旷,也清静,少了萧椒这烦人精,沈谧觉得舒心不少。

  他选择了短暂地与天风门相安无事,并没有硬闯山行塔,倒不是因为他惧怕这塔中禁制,也不是因为叶红鹤出关。他只是想等一等那个仇人的动作。那片从泥鳅身上扒下来的鳞片能够让他对塔中那样他要找的东西有所感应,山行塔里的东西还在,那人势必会再次前来。

  “你不让我知道他是谁,但这是他自己往我这撞的。”他仰头看着天上一轮缺了半的月亮,不知在对谁低声说话,夜风丝丝缕缕,像是谁落下一声叹息。

  这声淡淡的“叹息”里,一道剑光落下。

  “阿谧!你让让!”萧椒的声音远远地响起。

  沈谧侧身让过,萧椒一头撞在了院子里那棵老树上,顶着脑门上一个大包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又揉着头:“啊,臭乌鸦,往我脸上撞,一定是嫉妒我的美貌!”

  沈谧不着痕迹地吸了口气,压下心头思绪,又是那副淡淡的模样。

  “有事?”

  贼心烂肚的老妖怪开始后悔自己拿这小屁孩的一点少年心思来试探他了,平白给自己招了块狗皮膏药——不过那时候谁会知道他们居然这么巧又在天风门遇上了?

  “诶,有点事想请教……”萧椒一只手里提着乌鸦的脖子,那只撞了他自己也晕过去的乌鸦睁眼,一双黑不溜秋的眼睛骨碌碌直转,最后对上了沈谧的一瞥。乌鸦“哇”一声叫唤,狠狠扑棱了两下翅膀,挣扎着强行从萧椒手里跑掉了,留下一地的鸦羽。

  沈谧眯了眯眼,收住眼中一丝凌厉,他想:“是妖族的小崽子,漏网之鱼么?”

  浑然不觉自己刚刚逮了只妖的萧椒拍掉满手的鸟毛,有些嫌弃地皱皱眉:“这鸟味道怎么比掌门那只花孔雀的味儿还大,啧。”

  他一抬头,见沈谧在看自己,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飞快收好自己那点不正经,转而道:“阿谧不请我去坐坐?”

  沈谧没说什么,让开一步,把人放进了屋子里。

  这间屋子陈设也很简朴,所幸沈谧也不太讲究这些,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萧椒却进了门之后十分不礼貌地东翻一下西翻一下,最后关门时一把将一道咒拍在了门框上。

  沈谧安静地看他倒腾完。

  “阿谧,我觉得我的脑袋里被什么东西偷窥了!”少年又把窗户关过来,拿咒拍上,这才紧张兮兮地说,“我的一举一动,都好像被什么东西看着,它甚至能洞察我的心思。我该怎么办?”

  萧椒游刃有余惯了,哪怕自己毫无底气,他也会装作胸有成竹的模样来,这么多年在止禹山上同各峰的师兄弟们打赌,如果不是因为他特别能装,指不定输成什么样。但这次他罕见地有些心慌,这心慌还不能叫自己的师弟们知道。

  一来小师弟不知中了什么邪,醒了就晕,而萧逗和萧算也跟着天风门的人奔波许久,已经很累了,二来他自己其实也只是偶尔一下会突然有那种强烈的感觉,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也不太确定。

  思来想去,他只能来找沈谧。

  沈谧比他们厉害,同他也很熟——当然,这只是他单方面这样认为。

  沈谧听萧椒突然这么说,挑挑眉,借着室内的烛光把人上下打量一番。

  他伸手出来,隔着几步虚虚在萧椒额头一点,银光落下,自萧椒眉心而始,游走他全身经脉,而后汇在他的手心。

  “花妖。”沈谧淡淡道。

  与他的声音一道落下的,是一声凄厉的悲鸣。萧椒手心的银光像是从他手中拽了一把什么东西,狠狠地往外拖,萧椒没有张口,他身体里却传出一声女子的惨叫。

  银光炸开,未曾伤及萧椒一分一毫,却把附在萧椒手掌中的另一缕元神炸了个几乎魂飞魄散。

  花妖被银光炸出来,倒在地上,抬手抹了抹唇边的血迹。

  慢半拍反应过来的萧椒:“啊!怎么还有个大活……妖!”

  “恐怕是在那个桃花瘴里就附在你身上了。”沈谧看着那花妖,不欲多说什么,便把她打包扔给萧椒,“自行带去处置吧。”他脸上明晃晃写着:给我麻溜地滚。

  花妖和萧椒一并被一道灵力“送”出了沈谧的院子,沈谧好像真的有些恼了,他把门关的死死的,不给萧椒留下半分说话的机会。

  那只掉了一地毛的乌鸦没有飞远,又折了回来,挂在高高的天上俯视下来,沈谧微微抬头与它对视。乌鸦身后涌起一团黑气,月光之下那黑气勉强化成了一道模糊的人形,那人形的黑气在夜风里扭曲得不成样子,将将要散,又合拢来,黑气中有个声音低低响起,渗着阴冷潮湿,那嘶哑得雌雄莫辩的声音说:“好久不见,老朋友,你还记得我吗?”

  沈谧眉头未皱一下,回道:“万魔王。”

  那条扭扭曲曲的影子哈哈笑了两声,十分高兴似的:“惭愧,以这副模样见你。我原该盛装打扮的,这样倒是辜负我们深渊下比邻而居的千年时光了。”

  “无妨,”沈谧平平静静表示理解,“一时半会儿你应当也出不来。”

  乌鸦听出他这话中的不怀好意,冲他“哇”地大叫一声,被那人形拦下。

  “沈谧,我还以为你出来会颠覆这世间呢。”

  “身负恶咒引来玄雷,呵,没想到你为了骗一个小鬼,倒是什么鬼话都编的出来。到底是那九天玄雷厉害,一道雷劈散一层戾气,你这样的妖怪,也要乖乖被天道驯化么?”

  “你,甘心么?”

  沈谧浑似个石头做的,不为所动:“你是什么时候跟在我身边的?”

  “哈哈哈,你身上有一半气息与我同宗同源,我如何不知道你?”那影子落下来,一缕雾气飘出来,看起来就像那个“人”伸出了一只“手”,那“手”撩动沈谧鬓边一缕发丝,仿佛吟唱一般道,“你看,天道欺你至此,不如我们冰释前嫌……”

  沈谧不大耐烦地一挥袖子把雾气打散,冷冷道:“不必。”

  “若我说,我知晓这动摇这山行塔的是何人呢?”那影子对沈谧这副冷冰冰的态度也不恼,转而道,“你我都生在那深渊下最烂的一把淤泥里,都被这天道薄待,你再考虑考虑。我容你考虑到我彻底出来的那天。”

  乌鸦长长地嚎了一声,那团黑气来无影去无踪,带着那只小乌鸦一道消失了。

  沈谧面上不动,手却攥成了拳。

  而被他拍在门外的萧椒同那花妖面面相觑,他们并没有听见里头发生了什么,萧椒只当是自己太蠢了,沈谧那副冷冷淡淡的性子也被他惹恼了,他不由得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怎么就没发现这花妖藏在他身上了呢?

  他怀疑自己被那些桃花熏傻了。

  “你为什么要上我的身?”萧椒想了想,没想出个头绪来。

  花妖挣扎了一会儿,确定自己挣不开绑着她的绳索之后,只好平静下来,坦白道:“我不是想伤害你,我想进山行塔。”

  “山行塔可是关妖怪的,怎么,你不是从山行塔跑出来的吗?”

  花妖的脸庞在月色下显得格外苍白虚弱,她垂下头:“不是,但我要去找一个人,只凭我的力量进不去,我想让你带我进去……”

  萧椒摸了摸头:“我也进不去啊,你看,你应该附身到史掌门他们身上,说不定现在已经进去了。”说完这话,萧椒才察觉不妥,他马上又道:“当然,我不是让你这么做,我只是好奇。”

  “因为你心里也有一个……你明知不会回应你的人。我与你,同病相怜。”花妖哀伤地说。

  “我心里哪里有……”萧椒下意识一口反驳,驳到一半,心里忽然冒出了沈谧那张冷漠的脸。

  好像还真有。

  “什么明知不会回……”萧椒又想到沈谧那些略显刻意的举动,话到一半又咽了下去。

  好像也还真是。

  “啊,所以我……”这么喜欢他吗?萧椒自己把自己想得愣在了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