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剑尊失忆后>第91章 黄泉碧落

  季寒接住一念生,不说一词,转身便走。

  他拉着小鱼,神行术用到极致,转眼间从烟波湖到平阳城城口。

  季寒的身形晃了晃,要一头栽倒在地时,被小鱼扶住。

  “季寒……”小鱼不敢置信地望着季寒的右腿——从膝盖以下的部分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再看季寒的手,果然,缺了三根手指,剩下的两根手指也在缓慢消失。

  “一惊一乍的,一点没有你以前的样子。”季寒道,还想讥讽他,只是语气再没有以前的尖锐迫人,而是带着风一吹便会散去的虚弱。

  “季寒……”小鱼不知所措地搂着季寒,哽咽道,“我带你去找梁明玕,他说过天下没有他医不好的人,我现在就带你去找他……”

  “司徒空狡诈多端,不可全信,你以后离他远点!”季寒顿了顿,又道,“算了,以后还是随便你……”

  季寒叹了口气,推开小鱼,道:“快跑吧,谢衍,以后记着,我又护了你一次。”

  小鱼牢牢抱着季寒的腰,眼泪哗哗地流,“你是不是要死了啊季寒?让你不要练这破刀了,你还练!现在好了吧!”

  季寒本该跟他争论起来的,只是这样的关头,他抿了抿嘴唇,只低低说了一句,“……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小鱼把站都站不稳的季寒扛起来,奋力往眼前的平阳城跑去,边跑边喊,“别死……你千万别死啊,季寒!”

  平阳城里还是一片废墟,他们昨日离开,只是一天的时间,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

  饮恨从天边飞来,落地时化作一个黑袍男子,沈途边跑边道:“那家伙还在原地没有动,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他恐怕就要追上来了——”

  沈途对谢衍和季寒的死活都不关心,对沈途来说,他们全死了最好。

  不过主从契未解,身为主人的谢衍若是死了,他也会受不小影响。所以现在他才会捏着鼻子帮他们。

  顾鸿影说会给他们一炷香的时间,一炷香的时间过后,他就会追上来。

  小鱼背着季寒,在满地疮痍的平阳城中横冲直撞,一直到一扇熟悉的屋门前。

  陈宅。

  粗粝的磨刀声一直没有响起,小鱼闯进去后,也没有看到陈老夫人的身影。

  宅子中竹影晃晃,寂静无人,小鱼背着季寒径直来到陈宅的祖祠前,喊了声“得罪”后就冲了进去。

  牌位前长烛未灭,中间供奉着一根宝光熠熠的羽毛。有这根羽毛在,没有主人的同意,谁也不能进入陈宅。

  小鱼让沈途去找陈老夫人,自己把几个蒲团拉过来,小心翼翼地把季寒放在上面。

  季寒有一半的身躯已经化作虚影,他睁着眼睛,莫名想起了冯春来死去的那一幕。

  冯春来死期将近时,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他压制不住渴望新鲜血食的鬼众,又不能心甘情愿前去赴死,只能疯狂向他们献祭血食,一夜连屠十座人间城池。

  他怕死,却又修炼了修士中人人畏惧的魔刀。冯春来一生都是正道弟子,老来却沦为视人命为草芥的大魔,这不能不说是命运使然。

  季寒追上冯春来的时候,他的半截身躯已经被鬼众啃噬殆尽,残留下来的一只眼睛望着脚下的尸骨成山,目光中满是木然。

  季寒拾起他丢在脚边的一念生,刀锋抬起,冯春来呆滞的眼球动了一动,道:“千万莫要让人知道,这一切是我所为。若是知道,宗门受我牵连,我就是在黄泉之下,也不得瞑目。”

  到死时,冯春来牵挂的还是自己的宗门。明刀堂早已将贵为堂主的冯春来驱逐,而冯春来心心念念,死前都不想让明刀堂为自己蒙羞。

  季寒在冯春来死后代替了他的身份,替他背负了无数血债,代价就是习得六欲浮屠刀,这套刀法让他在十几年后,也走上了和冯春来一样的结局。

  只是好歹,没有他那么狼狈罢了。

  “谢衍。”季寒平静道,小鱼听到季寒喊他,一把抓住了季寒的手,牢牢握在手里,一点缝隙也不留。

  季寒啧了一声,从蒲团上坐起来,他只是失去了身躯,力量并没有减弱,这种被鬼众啃噬的过程,也没有带给他任何痛觉。

  “听说人死后,魂魄会归于黄泉,黄泉浩荡千里,是条一眼望不到头的长河。魂魄从黄泉水里经过,会洗涤完一生的罪孽。”

  小鱼只觉得季寒的语气有种要交代后事的凄凉,他静静听着,再也没有之前插诨打科的活泼,眼眶也在一点点的泛红,脖颈间青筋暴起,像头走入绝境却不知要如何突围的困兽。

  “你曾跟我说过黄泉。”季寒道,“黄泉碧落,总有相见之时。”

  小鱼声音嘶哑地道:“还会相见?”

  季寒的眼眸中流露出无限温情,他太虚弱了,都撑不起平日里色厉内荏的模样,他笃定道:“会的。”

  小鱼直接哭出了声,“你哄我,你这样子就是在哄我!”

  季寒:……

  饮恨在此时飞入祠堂,化作沈途的模样后匆匆道:“他来了!”

  季寒冷声道:“他进了这栋宅子?”

  “这根羽毛拦不住我。”顾鸿影笑吟吟地道,身影已经出现在门外。

  “数百年前,东海之畔曾出现一个奇怪的女童,她除了人类形态,还会化作一头金色的鹏鸟,一身修为惊天动地。因为她总是隔数十年才出现一次,而且一直不见老态,凡人便称呼她为岁女。”

  顾鸿影的声音从祠堂外传来,他站在门外,不急着进来,反而给他们讲起了一个故事。

  “人们筑造了庙宇,给岁女献上了贡品,将岁女供奉起来,希望她能保佑这一方平安,岁女便被凡人当做了神。”

  顾鸿影望着那根羽毛,仿佛看到了数百年前拥挤的人群,岁女的轿子从一双双手上经过,轿子上的女孩浑身挂满了璎珞和明珠,一张小脸无悲无喜。

  “岁女被供奉在庙宇中,却不愿插手人间的生活。人间妖魔作乱,干她何事。东边烽火连天,那也是凡人自己造的孽。他们要求的财富功名,岁女更是从来没有理睬——你们猜,岁女后来怎么样了?”

  祠堂外安静下来,顾鸿影等着他们的回答,小鱼和季寒都没有出声。他们都没有听过岁女这个名字。

  “呵呵。”顾鸿影笑道,“他们冲上去,扯下了岁女身上所有的珠宝饰品,而且一根根拔去了岁女的羽毛。岁女在鲜血淋漓中看懂了凡人的贪婪和煎熬,她便将从庙宇中离去,终身没有再入人世。”

  顾鸿影目光一转,回到陈氏祠堂中供奉的羽毛上,“那些被拔去的羽毛上都是岁女的愤怒,持有者在短短时日内必然丧命——只有这根羽毛不同,岁女曾受过一户凡人的恩情,那户人家在岁女初入人世时教导过她,岁女便以一根羽毛相赠,这根羽毛上便有着岁女的祝福和念力,这户人家从此便得到一头鲲鹏的庇佑。只要主人家不愿意,那谁也不能踏入他家的门槛。”

  他跨进祠堂,望着面前的陈氏先人牌位,以及供奉在前的羽毛,笑道:“我抓到你们了。”

  季寒一言不发,抓起一念生便冲过去,连人带刀,化作一道迅捷的黑芒。

  小鱼跑到门外,季寒和顾鸿影的争斗已经到了虚空中,两道光芒如两颗流星从空中划过,照得整片天空都是炎炎火光。

  两道光芒碰撞后便一闪而逝,这一招已经分出了胜负。

  季寒落地时以刀拄地,小鱼刚跑到他身边,季寒就喷出了一口黑血。

  发生在小鱼面前的就像是一场梦,他看着季寒倒在地上,胸前是一道贯穿心脏的血痕,他一点点的消失,除了在血水中剩下的一柄黑刀,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季寒……”小鱼在血水中搜寻着季寒,抱起冷冰冰的一念生,想说什么,声音却撕裂了一般,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冷眼看着逐渐走近的顾鸿影,紧紧抱着还沾有血迹的黑刀,眼底再没有丝毫亮光。

  顾鸿影虽然没死,但也没好到哪去,季寒一刀斩断了他半截咽喉,若是旁人,现在也该站不起来了。

  只是顾鸿影这个怪胎,他竟用手扶着自己的头颅,面具后的一双眼睛还在冷静的思考。

  “我不想杀你……”他道,因为喉咙被斩断半截的缘故,本就难听的声音更加嘶哑含糊,“但剑尊对我们重返人世的威胁太大,既然你与他鹣鲽情深,就一同死在此处吧。”

  他抬起手,手掌如刀刃般闪出寒光。

  小鱼看也没看他,只是抱着一念生,头靠着刀柄上,仿佛还依靠在季寒的肩头。

  “若不是时机正巧,我也不想在此夺去你的性命……”顾鸿影道,语气中竟带有一丝不忍。

  他抬手要往小鱼劈来时,月色下刀光一闪,伴随着一声愤怒的嘶吼,顾鸿影的脖颈间又中了一刀——

  “还我夫君命来!”

  顾鸿影猝不及防,被这一刀砍中了脖颈,本就摇摇欲坠的头颅只剩一层薄薄的人皮连接。

  他用两指夹住刀刃,慢慢转过身,看向袭击自己的人——竟是一位身躯佝偻的老妇人,没有灵力,身体也不再强健,握着一把磨得锃亮的长刀,恶狠狠地看着他,目光中是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的恨意。

  “老人家,不知你我有何冤仇?”顾鸿影被人拿到架到脖子上,还能不失礼貌的询问来人。

  “我是——”老妪刚才那一刀已经用尽了她的气力,她握着长刀呼呼直喘,在讲这句话时用力挺直了腰背,喝道,“陆嫣,陈平之妻!”

  顾鸿影顿了一下,方才笑道:“原来是你。”

  “你害我丈夫走火入魔,又附在他的身上,世人皆以为我夫君心魔入体,才抛弃家业,一心求仙问道——只有我知道……我的夫君,早就换了一个人,活着的陈平,只是一个占用他躯体的妖邪!”

  老妪厉声控诉,声声泣血,颤抖着枯瘦的手臂要摘去他的面具,“你不是陈平!不是!”

  老妪摘下顾鸿影的木头面具,狠狠抛到地上,面具下方,是一张平平无奇的男子面孔。

  顾鸿影面具掉落的时候,小鱼木然的眼睛也眨了一下。

  陈平,十八年前他师叔引以为挚友的人,小鱼在记忆中见过他们踏枫而去的一幕。

  顾鸿影笑了一下,扶着自己的头颅,道:“这套移魂之术天衣无缝,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们的法术再如何高强,改变的只是容貌,我是陈平的枕边人,又如何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已经换了一个人?”

  老妪跟陈平成亲是在二十多年前,回忆起来,还仿佛如昨日。

  少时陈平仗着祖业殷实,是个实打实的纨绔。她本不想嫁给陈平,是家人逼迫,才让她无奈嫁到了陈家。

  陈平从不是一个好丈夫,他酷爱赛马,一个月里有二十来天是跟他的马匹睡在一起。性子又粗暴耿直,常常被人诓骗,发觉被骗后他就会拿着鞭子四处寻找诓骗自己的人,找到就把人往死里打。

  家中的婢女仆从也常遭到陈平的打骂,陈家的下人背地里都瞧不起这个主上,整个平阳城也将他看作笑话。

  陈家的基业慢慢被陈平挥霍一空,他豢养的马匹一匹接一匹的卖出,陈家的铺子也一家接一家的转让,到最后只剩下一个祖宅,陈平说,他要钻研咒术卖钱。

  陈家的祖上救过岁女,岁女为报答陈家,就给他们留下了一根羽毛。

  陈平整日钻研那根羽毛,钻研得走火入魔,直到某一天,他的容貌依旧,但她就是知道,自己丈夫的躯壳里,已经换了一个人。

  陈平的变化是在一日一日中产生,他沉迷在术法中,一年中只有几日从房中出来,脾气也变得温和,再没有呵斥过任何人。

  那些日子,身为陈平的妻子,她都是生活在日复一日的恐惧与愤恨之中。这种恐惧与怨恨持续了二十多年,一直到今日,她终于将占据自己丈夫身躯的邪魔斩于刀下。

  “陈平看我,从来都与看其他人不同。你看我时,就与看其他人没有分别。你就算用上陈平的脸,你也永远不是陈平。你杀了她,还有我为他报仇。躲在他身体里见不得光的你,死了,会有人为你流一滴泪吗?”老妪嘲弄道。

  顾鸿影眸色冰冷,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听到了你们在烟波湖边讲的话,那个人,他愿意为你去死——但是被你亲手杀了吧——”

  老妪喉咙里发出一阵咯咯的怪声,顾鸿影捏碎了她的长刀,一块碎片弹回,插进了老人的咽喉。

  “你……就是一条……”老妪不顾自己流血的咽喉,目光明亮如刀刃,“一条见不得光的狗!”

  她扑上前,用抓着的一块刀刃碎片扎进了顾鸿影的脖子,那颗摇摇欲坠的头颅终于失去最后一点支撑,从顾鸿影的咽喉上滚落下来。

  她每日磨刀,终于用自己亲手磨的刀,将杀死自己丈夫的凶手斩于刀下。

  老妪抱着滚落下来的头颅,目光一点点化为安详。

  怀中陈平的头颅还是旧时模样,陆嫣仿佛看到许多年前,他在炎炎烈日下抱着一个陶罐朝自己走来。

  走近之后他放下陶罐,从里面掏出化了一半的冰块,还有一串新鲜的红鳞荔枝。

  他热得满头满脸都是汗水,擦也顾不上擦,拿起荔枝便剥了一颗,将果肉给自己递过来。

  老妪伸手描摹着头颅的眉眼,像是要给他拭去多年前的汗水。

  指尖在一个地方停留,就此凝然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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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渡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