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月下临渊>第5章

  玄幽看着那一袭青衣腾空而起又翩然而下。他知道那是临风在加固结界。十年来,不断有族人冲向结界,令原本牢固的结界出现了松动。但仙族不会放任不管,他们不会越过结界来杀魔人,只是不停地修补结界。如今他们终于等到仙族最强的尊者临风出关。而临风出关的第一件事就是加固结界。他不用对玄幽说什么,而是用行动告诉魔尊,他不会再允许任何一个魔人走出北境。沧州天大地大,但留给魔族的只有北境,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在这一刻,玄幽感到了从所未有的挫败。如果说朗月那一剑,是刺破了他曾经的希望和抱负,那临风就是将他的满身傲骨彻底踩在了脚下,让他再也无力爬起。白茫茫的雪积落在他的肩头,像是要将他埋葬在这一片风雪中。

  那一晚他回到北冥殿。那个十年来他刻意忘掉的人,就这样轻易地冲破了记忆的牢笼。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恨他,那个给了他希望又亲手毁掉的人,那个和他说好要并肩作战又背弃他的人,那个无数次给他温暖与安慰却推他入地狱和噩梦的人。他让楚行把那人从与归院带出来,他恨不得杀了他,但当他真的握住那一颗跳动的心脏时,他还是犹豫了,就像那一次在与归院扼住他的咽喉时一样,他依旧狠不下心杀了那人。他不知道为什么还要对那人手下留情,是为了那人十年的无声自囚,还是为了至今留存在他心底的一丝不甘。

  北冥山的后山,一条山道蜿蜒曲折,在黑暗中看不到尽头。一个身影出现在山道上,山道的尽头正是魔族禁地——与归院。

  楚行踏着厚重的积雪,正向与归院走去。他要为魔尊玄幽去取忘忧酒。他几乎每月都要走一遍这山道。在魔族,除了玄幽以外,只有他知晓这禁忌之地,也知晓在这禁忌之地里究竟囚禁了何人。魔族将士守卫魔族,而他楚行十年来为魔尊玄幽守护着这个秘密。

  他抬头望了下夜空,天空阴沉,无月亦无星。风吹山穴,发出阵阵呜咽声。他有些恍惚,今夜似乎与他第一次将朗月带进与归院的那夜是如此的相似,一样的寂静无声,一样的令人哀伤。

  十年前的那一日,朗月在大禹山的结界撕开一道裂缝踏入北境。从来只有魔族想尽办法走出大禹山,从未想山的另一边竟会有人逆行而来。以至于当朗月的身影出现在北境的北冥山时,竟无一个魔人认出此人竟是来自仙族。

  楚行在北冥山的山脚见到朗月时,那人一袭白衣如北境的雪。可北境的雪带给人的只有冰与寒,而那人的白却给人以宁静与纯澈。如果不是脸色过于苍白,他几乎以为那人是自万重天的宫阙而来。朗月将一枚刻着“幽”字的青色玉佩交到他手里,并说要见玄幽。

  他劝朗月离开北境,可朗月执意要见玄幽,并说若玄幽不愿见他,他便待在北冥山,直到玄幽愿意见他一面。他语气坚决,苍白的面容中透着一股执着和急切。

  楚行见他如此,便带着玉环去见了玄幽。那时距仙魔和谈已经整整过去了一年。他将玉佩交给魔尊,只见魔尊紧紧握住那枚玉佩,双眼看着那掌中之物。楚行记得,昔日只要听到那人的名字或是和那人有关的事情,这位一向冷酷狠厉的魔尊总会流露出些许温柔。但自那天起,他便再未从玄幽的脸上看到一丝往日的痕迹。魔尊的眸中只剩一片冰冷,如北境终年不化的雪,久到那只握着玉佩的手已经鲜血直流。那青色的玉佩淹没在一片血红之中,仿佛下一刻就会听到清脆的碎裂声。

  玄幽没有见朗月,而是让楚行将那人直接带到后山的与归院关了起来。他对楚行说:“他既一心求死,那我便成全他。”不知为何,楚行觉得玄幽在说这句话时,好像要杀的人并不是朗月,而更像是他自己。

  楚行依照玄幽的命令,将朗月带往与归院。山道上,楚行带着朗月缓缓而行,一路无言。山风拂过脸庞,带来阵阵寒意。山道迷失在沉沉夜色中,而人心迷失在爱恶欲的泥潭中。

  在楚行的记忆中,在朗月初来的那一段日子中,玄幽一次都没有踏进过与归院。直到很久以后,有关与归院的秘密开始在魔族中谣传开来,而总是有那么几个人会冒着禁令想要一窥究竟。终于,在一个魔人触动与归院的禁咒后,玄幽踏进了与归院,见到了那人。

  那一日他等在大门外,并不知晓院中二人之间发生了些什么。他只是隐约听到了一些声音,似斥责、道歉、愤恨。后来他就看见玄幽带着一身的冷漠与绝情走了出来,形若枯槁,心如死灰。在关上与归院大门的那一刻,他看见院内的那一白衣仙人已然跪倒在地,那脸上不知是泪还是融化的雪,痴痴地看着那个逐渐远去的背影,而那决绝离去之人却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拜别

  楚行推开与归院的门。院内积了雪。昏黄的烛光映照出屋内人独自静坐的身影。楚行向屋子走去,望了一眼屋前的那株桃树,那几朵红影像极了美人脸上涂抹的胭脂。除了与归院,他没有在北境的其他地方见过如此美丽的颜色。

  门关着,但楚行仍是恭敬地作揖道:“仙君,楚行有事求见。”

  过了片刻,只听“吱”的一声,门开了。朗月出现在门口,有些诧异地看着楚行,问道:“是何事劳你深夜前来?”

  楚行回道:“尊主让我去取忘忧酒,所以只好冒昧打搅仙君了。”

  楚行一向对朗月敬重有加,即使朗月成了魔尊的阶下囚,也没有改变以前的态度。

  听楚行这样说,朗月眼中流出一丝担忧,问道:“是否魔尊出了什么事?”

  楚行回道:“今日尊主招了四部首领过来商讨事情,不曾想那赤部首领朱乔突然发难,竟要尊主带领魔族上下攻打大禹山的结界,且言语间对尊主颇为不敬。尊主为了震慑朱乔,动用了破渊剑。虽把朱乔暂时稳住了,但也因此触及旧伤,疼痛难忍,所以命我来取忘忧酒。”

  朗月听到玄幽受了伤,眼中的担忧又多了几分。他也不多言,转身进了屋。不一会儿,便拿着一壶酒递给楚行,说道:“今日刚酿好的,你先拿去给他。过十日,你再到我这里来取。”

  楚行接过酒,是一个青色的陶瓷瓶。楚行看着这壶酒,想起十年前,他到与归院给朗月送衣食时,朗月忽然跟他说想要酿酒,需要一些酒壶,并托他将酿好的酒带给玄幽,但不必让他知晓这酒是他酿的。楚行本有些犹豫,但朗月说这酒对魔尊的灵泉有益,便答应了下来。他从不怀疑朗月会伤害魔尊,而且他总是隐约觉得朗月之所以来北境就是为了魔尊,只是他们之间彼此误会太深,实在是他这个局外人难以开解的。这酒一送就送了十年。

  楚行到:“好的,仙君,那我十日之后再来。”

  看着楚行离去的身影,朗月心中的担忧并没有减下一分。如今魔族的局势对玄幽十分不利。北境的风雪已经变得越来越频繁,北冥山终年积雪,河川冰封,鸟兽绝迹,对魔族的生存造成了前所未有的威胁。

  前几年,朗月还能收到楚行为他送来的地瓜、萝卜这类耐寒的食物,偶尔还会有些山中野味。但最近几年,楚行送来的东西越来越少,至于野味更是很久都没有看到了。朗月倒不在意这些,毕竟作为一个修仙之人,早已看淡口腹之欲,山珍海味亦如青菜豆腐。但对于绝大部分魔族人来说,没有食物是致命的。北境的风雪已经化成一柄柄霜刃正在斩断魔族人的生机。正因如此,才会有那么多魔族人会不顾结界的反噬毅然决然要越过大禹山,去往结界的另一边。

  玄幽作为魔族的魔尊,如果不能带领魔族走出绝境,势必会遭到魔人的怨恨与唾弃。而如果此时有一个人对他们说可以带他们离开北境,在沧州重获天地,魔族人势必会毫不犹豫地拥护这人。即便这人说的都是假的,即便要他们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他们也在所不惜。因为没有什么会比希望更能蛊惑人心,更能让人疯狂。

  忽然,一阵寒风掠过,树上的一朵桃花像是再也不能承受住这寒冷一样,在枝头挣扎了一番后,还是跌落了下来。朗月俯身将花捡起,轻叹了口气,转身回屋。空荡的与归院重归沉寂。风无声,人无声。

  此时,距离北境千里之外的仙族姑射峰上,主殿内烛火通明。青衣尊者在殿前背手而立,衣袂飘飘,面若白玉,两鬓几许银发,恰似水墨画中的留白。远远望去,一派仙风道骨之姿。此人就是姑射峰峰主,临风尊者。

  自他上次闭关,已过去整整十年。当年的姑射峰有他,还有他那三个天资禀赋过人的徒弟。大弟子辰阳,一身正气,稳重端方。二弟子朗月,疏朗俊雅,心性尤佳,弱冠年纪,就在灵剑大会上取得魁首,成为同辈人中的第一人。三弟子寒星虽然年纪最小,但性格开朗,且天赋极高,假以时日,必能成为仙族翘楚。

  人人都说临风尊者,是整个仙族最令人羡慕的师尊。可如今,这偌大的姑射峰,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热闹与风光。他在闭关前,曾让辰阳去寻找朗月的下落。但在他出关之日,辰阳告知他至今未有朗月消息。他了解朗月,他的这个徒弟看上去最是淡泊宁静,与世无争,但一旦下定决心,无论遇到多少困难,都不会退缩,更不会轻言放弃。那一年,朗月翻遍仙族典籍,他已然知晓他要做什么事。

  临风劝阻过他,可他却说:“师尊,您说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无论是仙,是魔,还是人。如果他的道是要带领魔族走出北境,那我的道就是要替他实现他的道。可如今,我却伤了他,我总是要做些什么去弥补。”

  临风对他说重生草只是个记载,没有人真正看见过,就算他真的找到了,也可能毫无用处。但朗月已然下定觉决心。那日,朗月跪下向他郑重三拜,神情肃穆,眼中透露着他从未见过的坚决。

  “师尊,我这三拜是我心中三愧。一愧枉为师尊弟子,不能再继续守护在您身旁,报答师尊教养之恩。二愧枉为寒星师兄,至今未能找到真凶,还他公道。三愧枉为修仙之人,不能放下心中执念。此一去,未知归期。只求师尊身体安康,再也不要为弟子劳神挂心。”

  那一刻,他知道朗月已经下定决心离开他,离开姑射峰。他有时不禁在想,如果当初朗月没有刺中玄幽,便不必承受如此多的愧疚与不安。他原以为那一剑可以保住皎皎月中仙的清白,让他免于仙族众人的指责,也可以将自己最心爱的弟子继续留在身边。他甚至以为那一剑能斩断朗月和魔尊之间的纠葛。可是那日他看着朗月,终于明白到那一剑斩断的是他们师徒二十多年的相依相伴,也是他教给他的道。当月华剑刺向那人的那一刻,他的明月就已经失去了光辉,跌落凡尘。从此,明珠藏于深渊,冥冥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