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许久再次回到乔舒亚号, 这给了虞时一种久违的安心感。
在格兰星,他得承认, 他总是有点提心吊胆的。
罐头人是一回事, 在爆炸发生之前,格兰星本身的态度似乎也是模棱两可的——事实证明,格兰星的城主们的确各有立场。
但乔舒亚就不一样了。
在茫茫太空之中,这里就像是一个坚实的、可靠的堡垒。
宇宙如此之大, 而人类如此渺小。如果有一个足够感到安心的、可以移动的房子, 在这渺远的宇宙之中飘荡, 那真是虞时做梦都想不到的美事。
他有点明白, 为什么会有人主动选择成为太空流浪者了。
不过,那本质上还是需要经济支持的。
以飞船为例, 单单是每年的保养、维护、能源这些开销,就已经抵得上在某颗可居住行星上, 购买一套普普通通的房产了。
更别提大型的、配备有时空跃迁设备的星舰了。那需要大量财力才能支撑得住。
许多太空流浪者, 只是开着他们破破烂烂的、可能连休眠仓都没有的飞船,在黑暗而静谧的宇宙中,向着自己的死亡之地一往无前地行驶着。
很多时候,在漫长的漂泊中, 他们会遗忘自己的过去、遗忘自己的年龄。时间的概念变得模糊, 他们只记得自己航行了多久, 而那还只是被飞船的人工智能记录着。
他们会忘记自己的来处,也永远找不到自己的归处。
……或许, 在繁星计划看来, 总有一天, 人类会在现实中彻底迷失自己。与其这样, 那还不如先一步在另外一个世界寻找一个归宿。
他们得不到一个答案, 但又总是拿这个问题折磨自己。
虞时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好的做法。有时候,他有点同情繁星计划的成员,认为他们完全是被逼疯了;可大多数时候,他认为这伙人自作自受。
在登上飞船之后,虞时很感兴趣地去找老刚聊天。
他对这位“逃兵”可感兴趣了,但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和他对话。在登上乔舒亚号之后,他们倒是有了一点时间。
老刚和路易斯站在一起。他们都站在走廊的某扇窗户面前,一脸“深情”、旁若无人地抚摸着乔舒亚的金属墙壁,动作轻柔宛如抚摸肌肤。
虞时的脚步顿时停住了。
他有点纠结,想到这个时代的人们的……呃,性癖?
他是不是应该尊重一下这两个正与乔舒亚深情互动的男人?
“……他们只是很仰慕曾经的战争女神。”路过的荣琴忍不住笑意,提醒了虞时一句,“许多人都是如此。”
虞时笑了起来,他说:“我知道……是因为乔舒亚的辉煌战绩。”
荣琴曾经是这艘战舰的领航员,谢尔菲斯·阿琉斯曾经是这艘战舰的机甲战士。乔舒亚跟随他们走遍了宇宙,拥有不可思议的辉煌过去。
如今这艘战舰,依旧在跟随他们踏上新的征程。
……这么一想,虞时也觉得有点惊叹。
虞时走了过去,问:“你们还好吗?”
“很好,很好……”路易斯用一种梦呓般的呢喃语调说,“那天我看到乔舒亚的时候,没想到我还有登上这艘星舰的一天。”
“但老子终于还是……”老刚跟着说,随后突然反应过来,瞪着眼睛望向虞时。
虞时歪了歪头,笑着说:“你们好?”
路易斯咳了一声,收回了手。老刚则最后不舍地摸了摸乔舒亚的窗框,然后才收回手。
虞时主动问:“你们之前见到过乔舒亚?”
“是啊,在我和老刚偷渡到格兰星的中途。我们在一颗小行星上补给燃料,然后看到了乔舒亚……”路易斯说着,问老刚,“哪颗小行星来着?”
“平蓝星。”老刚言简意赅地回答。
“对、对,在格兰星的西北面。”
虞时就问:“那你们都是从北面过来的吗?”
“是啊。”
北面,确切地说,是西北星域与东北星域的交界地带,以及更遥远的人类帝国之外的宇宙北面。
那里曾经是异族的起源地,即便在战争结束之后,这里也或多或少有些混乱。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有许多太空流浪者聚集于此,尤其是人类帝国的北部边境。
这里有不少不太能见光的地下产业,同时也是许多罐头人的“发货地”。
虞时听谢尔菲斯偶然提到过这些事情。不过他的哨兵总是不愿意跟他讲这个时代的某些黑暗面,比如罐头人的事情,他还是从宁悉那儿知道的。
因此,这个时候虞时就很好奇地问:“北面是什么样的?”
路易斯想了想,说:“我其实没在北面待太久。”他讲了讲自己的经历,尤其是被骗钱的那段,“然后我就上了偷渡船。”
虞时听得连连点头,不禁说:“那些人太坏了吧,你真倒霉。”
路易斯也点了点头,突然有点奇怪地盯着虞时看了一会儿,问:“说起来,你是古地球人吗?”
“对啊,我沉睡了很久很久,最近才醒过来的。”
“那你……呃,我是说,你沉睡之前,几岁?”
“……二十岁?”
他们大眼瞪小眼片刻。
虞时一下子反应过来,抗议说:“我成年了的!不要用这个时代的标准来要求我啊!”
路易斯干笑了一下。
话虽如此,他还是忍不住说:“其实北面也没有那么糟糕。”
虞时:“……”
他真的不是幼崽了啊!
虞时郁闷地看了路易斯一眼,心想,这家伙还是当初在《苍德战甲》中,那副桀骜的、年轻气盛的模样,显得更加有活力一些。
但人不可能永远停在原地。
想了想,虞时又看向老刚,问:“那老刚你觉得呢,北面是什么样的?”
“是个糟糕的地方。”老刚完全没给路易斯留情面,揭穿了他善意的谎言,“中枢对那里鞭长莫及,也没有任何霸主星球的势力能够辐射到那片地方。
“太空流浪者、拾荒者、星际海盗、帮派势力、大型公司、宇宙种族的后裔、少部分从战争中活下来的异族,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势力,都在那儿聚集着。”
虞时挺感兴趣地听着,他不禁问:“拾荒者是什么?”
“和太空流浪者类似。不过拾荒者更喜欢捡垃圾。太空中总是漂浮着很多垃圾,其中一些垃圾,说不定蕴藏着财富,比如稀有的金属、矿石、能源块之类的。
“很多太空流浪者也会拾荒。还有很多拾荒的团体,他们会共同进退,甚至共同操控市场价格。”
虞时思考了一下,然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比喻:“就像是以前地球上的淘金热。真的有拾荒者会发财吗?”
老刚嗤笑了一声:“发财?他们活不到发财的那时候。几年前,北面有个拾荒者捡到了一块非常罕见的宝石。不知道是哪个倒霉鬼落下的,在中央星域的有钱人里说不定能卖出个高价。
“当时不知道有多少势力在争抢这块宝石,毕竟这可能是中央星域的敲门砖。最后死了很多人,但是那个最终活着得到这块宝石的,又在偷渡去哪个霸主星球的时候被人抢了,或者直接被人杀了。
“那块宝石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或许杀了他的人根本不知道,他身上还有这样一块宝石。”
虞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不禁说:“就只是为了一块宝石吗?”
“那可不是一块宝石,那是人类帝国的一张身份凭证。”老刚讽刺地说,“北面很多人根本没有身份证明,他们是罐头人、人造人,身份很有问题,说不定还是‘瑕疵品’。
“他们指望通过这块宝石,来获得一个身份。”
虞时若有所思。他想到谢尔菲斯之前说过的户籍问题。
看起来,关于人口的问题,并不仅仅在于多出来的部分,也有一部分问题来自于“未曾登记的”。
路易斯也忍不住说:“而且,还有很多宇宙种族掺和在里面。在扩张时代,人类确实已经打败了很多宇宙种族,但是也并不是所有。
“还有一些当时被灭族的生物,他们还谋求着复仇,就像是当初母星战争一样。中枢那边一直有针对这些宇宙种族的提案,但在经过异族战争之后,人类短时间内也并不想进行新的战争了。”
虞时有点感叹:“现在的人类也不是真正的太平盛世啊。”
“总有问题。”老刚说,“人类不可能太平。”
他望向窗外的宇宙,隔了片刻,又突然说:“或许中枢早就知道荒澜星的问题了,只是之前情况没有这么严重,所以就一直搁置着,想要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再来处理。”
现在,各大星球连续遭遇袭击,罐头炸弹直接损害了一个霸主星球的利益,因此,才到了不得不处理这个问题的时刻。
“那也没有办法。”虞时对这个问题很看得开,“之前中枢有更加紧急的事情需要处理,战争,以及战争过后的休养生息。繁星计划一直都很低调,也是近些年才突然开始加速进行他们的计划。
“……怀念死者,但不能苛求生者。”
事实上,距离战争过去才不到十年。十年,对于如今这个时代来说,这是多么短暂的距离。
从人类帝国西北边境,航行至东南边境,说不定就需要十年的时间。这是时空跃迁都无法缩短的距离。
繁星计划造成了许多的死亡,甚至对人类的生命视若无睹。但那是他们的问题。中枢有职责守卫这些人类的生命,但很多问题无法简单地用失职来评判。
路易斯用惊异的表情望着虞时。
虞时忍不住觑了他一眼,心想,这家伙真以为他是个小孩吗?
“……在聊什么?”这个时候,谢尔菲斯走了过来,他温和地提醒,“我们要出发了,找个地方坐下吧。”
“好的,谢尔。”虞时说,“我们在谈论人类帝国的未来呢。”
谢尔菲斯有些惊讶。
“解决了繁星计划,人类帝国又会何去何从呢?”虞时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又说,“但那是那些大人物,比如谈秩女士,他们要操心的事情。
“我才懒得想那么多呢,我只是想快点和谢尔结婚罢了!”
如果虞时想知道未来,那他只需要借助时间的力量,去精神维度打捞相关的信息。
但是他不想知道。他已经知道了足够多的、关于他想知道的未来。
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而剩下的许多事情,并不是单靠他一个人就能解决的,加上谢尔菲斯也不够。或许他能望见未来,但未来应该属于每一个人,而不只是他望见的那部分。
事实上,除了谢尔菲斯,也没人知道,虞时的第二象性可以超越时间的限制,望见过去、现在、未来的一切。这是很难对外公布的事情。
所以,他只需要——只需要悄悄地——看看他和谢尔菲斯的未来,就足够啦。
这就独属于虞时的狡黠。
不过,他提及“结婚”,却让路易斯和老刚都瞠目结舌地望着他们了。
这两人虽然大概知道虞时和谢尔菲斯的关系,但是却没想到他们已经进展到这个地步了。
作为谢尔菲斯的“粉丝”,路易斯突然开始用另外一种眼神审视虞时了。
虞时不明所以地回视。
谢尔菲斯无奈,他握住虞时的手,提醒他们说:“乔舒亚真的要起飞了。”
起飞时候的星舰,会发出一阵震动,这是难以避免的。所以,在起飞的时候,乘客必须得找个地方“固定自己”。
当然,一些破破烂烂的飞船,比如偷渡船,可能懒得管乘客的死活。
他们分散开来,去寻找自己的房间。
虞时和谢尔菲斯的房间仍旧是挨在一起的,不过虞时抱着一点别样的心思,把谢尔菲斯也拉进了自己的房间。
谢尔菲斯有些不解:“有什么事吗,小鱼?”
在这种事情上,谢尔菲斯倒像是个更成熟的年长者了。
很多时候,他们的年龄差距并不会特别明显,虽然谢尔菲斯确实比虞时大上许多岁,但以这个时代的眼光来看,谢尔菲斯也还年轻得很呢。
“就只是想跟你待在一起嘛,谢尔。”虞时笑眯眯地说,“这样不好吗?”
谢尔菲斯微怔,随后亲了亲他的小鱼:“当然可以。”
乔舒亚的引擎正发出轰鸣,推动这艘巨大的星舰离开格兰星的重力束缚,飞往更加遥远的东南星域。那会是漫长的航程,至少比虞时之前经历的任何一次飞行都要漫长。
在这漫长的航程之中,中枢将继续进行调查行动,而他们却将陷入沉睡,等待着时间与这个庞大的机械怪物,将他们带到目的地。
那会是无知无觉的旅程。可时间的确飞逝。
……虞时很习惯这种感觉。
但有时候,他也不太喜欢这种感觉。
他不喜欢那种,在自己不曾知晓的时刻,世界却已经发生变化的感觉。或许是因为他曾经沉睡了太久太久,或许是因为他已经错过了太多太多。
所以,他想在这一次的沉睡之前,解决一件事情。
倒也不是很着急,但是拖的时间太长,他又有点不高兴——你看,他们都已经把这事儿拖了很久很久了,难道还要拖到东南星域那边?
他才不想在荒澜星上进行第一次!
所以,乔舒亚号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现在乔舒亚并没有载上太多人,也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们。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只是需要在其他人沉睡之前,稍微注意一下,别把动静闹得太大……
但他们也不可能闹出太大动静,是吧?他们应该可以信任乔舒亚的隔音效果。
虞时在心里盘算着这件事情,不过他与谢尔菲斯结合的纽带,却将他细微的情绪变动,都传递给了谢尔菲斯。
他是懒得遮掩自己的情绪与想法的,况且,在谢尔菲斯面前,他有什么值得隐瞒的呢?
不过这却让谢尔菲斯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终于知道,虞时怎么偏偏把他拉进了这个房间。
他有点猝不及防,开始担心自己是否准备得当。他不想让虞时觉得不舒服。
……他们倒是尝试过几次。在格兰星的时候。
没有真的做到最后,但是也确实进行了尝试。或者按照虞时的说法,进行了“练习”。
当时谢尔菲斯觉得,这或许只是虞时的促狭劲儿又出现了。但后来,他还是得承认,这种“练习”是值得的,毕竟他们都是新手,再怎么天赋异禀,在这种事情上也得学习和练习。
这是想一想就会让人很不好意思的事情。
那并不是因为这件事情本身值得不好意思——毕竟他们都要结婚了!就等着繁星计划什么时候下线了!——而是,这样一个与恋人共同摸索、共同探讨的过程,总让人面红耳赤。
况且虞时还是个促狭鬼。他总是拖长了调子,慢悠悠地询问谢尔菲斯感觉怎么样。他年长的恋人对他束手无策,只能硬着头皮说出自己的想法。
这总是会让谢尔菲斯的大脑一片空白。
偶尔,他会忧心忡忡,怀疑自己当初说的“耐用”是不是说大话了。大多数时候,他为那种亲昵的紧密感而心软得一塌糊涂,不得不退让到他自己都惊讶的底线之后。
有时候,在寂静的深夜,他年轻的恋人会拥抱着他。他们热烘烘地挤在一块,然后陷入沉眠。在那些夜里,曾经总是会在夜晚打扰他安宁的噩梦,从未出现过。
好像虞时就是他的美梦、就是他如今人生的一切。
某种意义上,这是对的。
这让他感到更多的急迫,让他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要彻底和虞时绑定在一起。灵魂已经如此,身体是否也该尽快?
很多时候,谢尔菲斯感到一种难以遏制的渴望,这驱使他拥抱虞时、亲吻虞时。
可是他天性中的内敛,以及对于虞时毫无止境的退让,又让他只能安安静静地、沉默寡言地等待着虞时。他只是沉默地忍耐着,等待着他的小鱼望向他。
现在,他的小鱼确实望向了他。
那带来了一种久违的、灵魂的颤栗,让他想到更早之前,在等待出战的时刻,他总是会产生这种感触。但或许,这也是一片新的战场,他要表现得足够好、足够认真,才能品尝到最甜美的果实。
……乔舒亚号启航了。
轻微的震动传来,失重感很快消失,在彻底脱离格兰星的引力范围之后,他们将在寂静的太空航行几天,然后就将陷入沉睡。
在这短暂的几天里,乔舒亚号上的人们将各做各的事情,飞船航行时总是如此,他们需要习惯。
“所以……”虞时突然说,“我们也该做我们的事情了吧?”
他那双黑色的眼睛,目光明亮又坦荡,带着些许的期待与澄澈的爱意,望着谢尔菲斯。
谢尔菲斯心想,他怎么能拒绝这个时候的虞时呢?
他一言不发,倾身亲吻虞时。
“现在还是上午哦。”亲吻间隙,虞时说,“不过,再过一会儿,我们就要过乔舒亚的时间了。让乔舒亚帮我们把时间快进到晚上,怎么样?”
即便是这个时候,虞时也还要再恶趣味地调侃一句。他可十分了解谢尔菲斯,他年长的恋人总是在某些地方颇为古板守旧,还比不上他这个古地球人呢!
谢尔菲斯只觉得浑身炽热。他觉得自己都快昏了头,无法遏制这种疯狂的渴望的蔓延。他亲吻着虞时,低声呢喃着,希望他的小鱼别折腾他。
窗外,明亮的天色逐渐转变为漆黑的宇宙。那带来了一种夜幕笼罩的感觉,仿佛这时候合该做点理应在晚上做的事情。
虞时笑了起来,他用力地亲了一口谢尔菲斯,然后说:“洗个澡?顺便……”
虞时在谢尔菲斯耳边轻柔地说了个词,声音压得那么低,好像连他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他顺便还亲了亲谢尔菲斯的耳廓,让后者忍不住捏紧了拳头,才能止住身体的颤抖——好像他强健有力的身体反而背叛了他。
“……好。”谢尔菲斯的声音已然沙哑,他用那种惯常的温和的、柔软的目光注视着虞时,一如既往地给出了虞时想要的答案。
他们一同去了浴室。虞时很顺手地摘下终端手环,往旁边一扔。
他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心想,现在可不是虞时和谢尔菲斯会在线的时刻。
时不时地,浴室里会传来隐忍的低喘。但他们最后还是在床上完成了一切。
“小鱼……”谢尔菲斯低声沙哑地呼唤着虞时的名字。
“……这种时候就不要再忍了嘛,谢尔。”虞时暂时停下手上的动作,笑吟吟地说,“想要我怎么样就直说好了。对了,不能用纽带作弊哦,得自己说出来。”
谢尔菲斯凝视着虞时,无奈地意识到他只有那唯一的一个选择。随后,他以叹息般的声音说:“进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