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巴其斯之书>第十五章:黄河的选择

  在这地方生一堆火,听起来不错,但玛阿塔不敢确定这是不是个好主意。

  “太显眼了吧?要是校长先生就在附近,他可能会发现咱们呢。”

  “那我们就先问问:嘿,您半夜三更在这里干嘛?”妮可已经席地坐下,边说边从背包里掏出一个一个的香肠面包来扔给大家,“要是他说‘观光’,那好极了,我们的目的一样。不过……”她又拿出一大瓶透明的薄荷水来放在硬梆梆的砂岩地面上。“不过现在想想看,也有可能是真的啊……星星太漂亮了。”

  话虽如此,但是慎重起见,大家还是打消了篝火野餐的念头。“野餐”——玛阿塔和妮可出发之前的周到准备让这个词变得名副其实,当她们把背包里的东西全拿出来时,两个男孩儿简直吓傻了。

  “你们……准备在这儿过冬吗?”拨拉开一大堆果冻和薯片,影血拎起一袋子压缩饼干来,目光疑惑。

  “吃你的。”妮可咬一口小馅儿饼,满不在乎地说。“水黦芫和古德教授上次可在这儿住了五六天呢,多准备点儿准没错儿。”

  “咱们可能不会呆那么久,不过,还是疏忽了,至少应该把睡袋带来。”玛阿塔自我反省到一半,忽然愣住。“银月?”

  银月扭着头,怔怔地望向平原深处。

  “银月,怎么啦?”玛阿塔诧异地再次叫他。

  “刚才那边好像亮了一下。”银月转过头来,迟疑地指了指远处。

  玛阿塔吃惊片刻,赶忙顺着那个方向眺望过去。星光底下,平原的颜色异常单调,起起伏伏都是灰扑扑的一片,偶尔有一两处浓黑,那是几丛稀疏的荆棘植物凑在一起的效果。玛阿塔眨了眨眼睛,没什么发现。

  “要是小红帽肯来就好了。”她懊悔地说,“可以让它飞过去看看。”

  “得了,这回没带它回家,小东西不是正在闹情绪吗?还是别指望。”妮可挥挥手,随后同情地把目光转向银月:“会不会是错觉?我眼睛累的时候也经常这样。你看,你和影血从上路起就一直没休息,肯定累坏了,快来多吃点儿吧。”

  银月接过一盒薯片,笑一笑,不禁又回头张望了两眼。

  看得出来,大家都饿了,一逮着食物战斗力就很是惊人。妮可显得得意洋洋:“还说过冬呢,照这个情况,能坚持过后天就不错。”

  肚子问题解决之后,同学们开始构想下一步计划。结果是:四人一致同意,睡一觉再说。这让玛阿塔在表决之余也不禁怀疑起此行的严肃性来。原本他们是想借着夜色的掩护好好寻找一下校长一行的踪影的,但是现在疲倦和困乏给他们提意见:天亮再说也不迟。

  “你们去车上睡吧,这儿有点凉。我和影血可以……”嗖嗖夜风中,银月帮着两个姑娘收拾地上的零食袋子,话说一半,忽然顿住。

  “……不对,是真的有亮光。” 他直起身来,错愕的目光直把玛阿塔吓了一跳。“刚才闪了一下就过去了,你们没觉得吗?”

  玛阿塔和妮可面面相觑。

  银月说得很坚决,表情急切,一双眼睛非常明亮,让人觉得是有融化的金子在里面徐徐流动。看着他,玛阿塔一下子想起整整一个月前,在图书馆那条深暗的秘道里头,当时银月的眼睛中也有这样的光芒。看看妮可,她不由得也紧张起来。

  这会儿影血嘴里正咬着最后半截香肠面包,他停一会儿,皱眉,然后潦草咀嚼两口强硬吞下:“哪儿,有多远?”

  银月毫不犹豫地抬手指了一个方向。

  影血撑地站了起来。“上车。”

  三分钟之后,小吉普哼哼唧唧地发动了。

  驶下高坡,层层沙土的道路特别难走,车速快不起来,但依旧颠腾得人胃里翻江倒海。玛阿塔向窗外张望着,茫茫平原上实在没什么特别清晰的参照物,银月一直在看地图和指南针,影血不时向他确定方向,车开了十几分钟之后,银月自己也吃不准了:“应该就在前头,可是……”

  那个时候,他们的小车正行驶在另一段地势较高的沙坡顶端,眼看要下行,影血却猛然一脚踩住了刹车。玛阿塔和妮可毫无防备,一头撞在面前驾驶座的靠椅上,都是一阵茫然:“怎么啦?”那时她们还以为是什么小动物从车前窜过去了呢。

  男孩子们没有回答。“啪”的一声,影血把车灯关上,周遭立刻陷入了黑暗,于是这一回,玛阿塔看清了,眼前的情景让她一下子目瞪口呆——

  前方,黑黢黢的的远处,无数波折与土丘之后像是有谁忽然打开了灯一样,一层银色光芒紧紧贴着地面亮了起来。它们温柔,迷离,茫茫地融成一片,蓦然看过去就像是一层薄雪降落在了平原的沙地上。玛阿塔张大眼睛,恍惚几秒,忽然想起曼尼?欧威尔的话来:“知道吗,神奇的景象,沙地上还会有星星的反光呢……”

  可这,显然不是星星的反光啊!

  的确,它可真美,但是——太奇怪了!如果如银月所说,前两次它是闪瞬即灭的话,那么这一回的光源显然稳固了许多,那些光芒并没有暗去,它们持久地亮在那里,并且越来越明亮。

  愕然之中,玛阿塔扭头看看妮可,妮可正在揉眼睛。然后,两个姑娘不约而同地弹起来,开门跳了出去。

  离开车子,远处的情景尽收眼底了。站在那里愣然片刻之后,猛地,仿佛是一桶冰水从天而降,玛阿塔难以自制地扶住车身,狠狠打了几个冷战。

  平原深处,璀璨星空的俯照下,赫然一枚巨大的逆位六芒星平卧在那里,银光闪烁。

  * * *

  “就是说,水黦芫和古德教授在开花平原上布置了一个法阵?”

  月假第二天傍晚,塞卡雷斯的书房里,玛阿塔原原本本地把事情告诉了他。

  那个时候他们才刚刚回到学校,两个男孩儿因为连日驾车的关系严重睡眠不足,现在已经拖着满身疲惫和一大摞限速罚款单去找欧威尔老板还车了,而她和妮可认为事关重大,连宿舍也没回就直接冲到了这里来。

  让玛阿塔感到意外的是,塞卡雷斯的气色也很糟糕——他肯定是连着两天都没睡了,黑眼圈大得吓人,看起来比她们还要累似的。房间中央的书桌上,复制来的神秘之书、无数本字典和大堆资料乱七八糟地摊开着,想必翻译也是个艰苦的过程。现在,那小个子瞪着眼睛靠在转椅上,目光里有点神经质的亢奋。

  妮可一直在嚼柠檬糖,她忍着晕车的痛苦一脸严肃:“没错,规模大极了,我们当时简直连话都说不出来。怪不得香菜总要往那个地方跑……”

  “你们能肯定是他吗。”塞卡雷斯打断说。

  听起来有点儿像句废话。玛阿塔斟酌片刻,还是点点头:“不会错的。后来我们靠近了些,影血认出了校长的车,而且银月对自己的耳朵施了一个小魔法,听到他们的谈话了。”

  “他们说什么?”塞卡雷斯一下子探过身子,问到。

  “都是些零零星星的东西,无非是‘阵形还不成功’、‘要加快了’、‘赶在之前’什么的……古德教授什么也没说,不过肯定是他俩没错。”妮可耸耸肩,倒是对银月的那个小法术意犹未尽:“说起来那真有趣儿,只是碰碰耳朵就能听见那么远的声音!想想看要是考试的时候……”

  “妮可。”眼看话题不对,玛阿塔赶忙打断她。

  “赶在之前……?”塞卡雷斯黑着脸思索了一会儿,又想起什么:“你们没被发现吧?”

  玛阿塔点点头。“他们一直在实验阵法,修修改改的,那里实在太空旷,我们没法多留,只好赶在天亮前躲开了。”

  “他们扎了帐篷。”妮可补充,“我敢说这回也要待到月假最后一天才回来呢,真不知道究竟是在干什么。古德教授也不说在周围留点儿线索,既然让我们找过去,好歹帮帮忙啊……”

  塞卡雷斯低下头来捏了捏眉心。过了一会儿,他吸口气,声音飘忽:“我想我知道。”

  “什么?”玛阿塔正心不在焉地剥开一颗柠檬糖,放进嘴里之后才忽然意识到他的意思,心里扑嗵一跳:“什么?!”

  “我想我知道他们是在干什么。”塞卡雷斯重复一遍,停顿,然后目光朝着桌子上的大堆资料一瞥:“这本书我翻译出来了一部分,要是没弄错的话,水黦芫是给自己找了个好地方,正在作关于空间的试验呢。”

  那个时候,那家伙的冷静简直让人毛骨悚然,玛阿塔愕然看着他,嘴里糖果轻微地咯吱一响。

  “空间?”问问题的是妮可。

  “对,告诉你们吧。”塞卡雷斯忽地直起身子,伸出一只手来按在复制而成的书页上:“空间,地地道道的空间学著作——三千年前的文化,这里记载的技术你简直不能相信!还记得咱们刚刚找回记忆的时候我也曾经想到过这方面的事儿吗?我就知道这会有联系……”

  说到这儿他忽然动起手来,飞快地把那本大书翻到目录:“看这里,这里记录的是混淆和扭转——简单点儿说,咱们的学校围墙就是这么回事儿!正因为利用了空间技术,所以一直以来从没人能翻得出去!还当它是‘十大不可思议呢’……看,还有这个,瞬时转换,这个级别可不低——维达喝醉酒的那次!记得吗?他带我一步跨过了无数个地方,使用的就是它。还有……”他哗哗翻着,眼睛里隐隐的像有乌云和火焰一起滚动,激动得都快把纸页给扯破了。

  这种时候,玛阿塔没法儿劝他安静下来,她能稳定住自己的情绪就已经很不错了!有一个闪着光亮的想法忽然在她心里面冒了一下头:会跟黄河有关吗?

  “还有它,空间置换。”这个时候塞卡雷斯已经把书翻到了一半,他用指节敲着上面的文字,脸上泛起一层杀气腾腾的得意:“图书馆里那个该死的法阵,现在可以解释那是怎么回事儿了,对,就是空间置换。知道咱们为什么会‘变成枯树枝’?哈,因为那个时候咱们和树枝交换了位置——被换到了赌场里面的小黑屋里!太妙了,明白了吗?太妙了……”

  “我说,你真的这么想吗……”一通言论听下来,妮可看着他,表情畏惧地打了个冷颤。

  “对。”塞卡雷斯挑起眉毛,毫不含糊地点头确认。“空间这门学问,除了奇妙还能用什么来形容?老实说吧,这本书里的内容绝对够得上伟大了,它划出整整一个领域来!不过……”说到这儿他眼色一变,似笑非笑的表情很难说是得意还是遗憾:“我猜那上面记载的全都是禁术。都不用看执行手法和启动阵形,瞧瞧水黦芫对它的态度就明白了。

  玛阿塔脑海里立刻出现一幅校长先生半夜三更摸进图书馆里去偷偷摸摸翻阅这本书的画面,然后她自己脸色一黑,点了点头。

  玛阿塔脑海里立刻出现一幅校长先生半夜三更摸进图书馆里去偷偷摸摸翻阅这本书的画面,她脸色一黑,点了点头。

  “这么说来,想想香菜上次回来后的那副样子。”妮可把胳膊支在沙发旁边的茶几上,一脸惊疑:“不管是个什么试验,看起来对自身的消耗可都不小呢……库索斯,那老香菜自己是活该!可是可怜的古德教授……”

  玛阿塔脑子里呼地乱了一下,刚才闪闪发光的那个念头再次强烈了起来。她掐掐自己的手心,用力平定:“我……我有个想法。恩,也许校长是为了黄河的事情……”

  “什么?”塞卡雷斯刷地抬起眼睛。旁边妮可的咖啡杯响了一下,似乎溅出了几滴在地毯上。

  “你也说过,黄河的‘穿越’跟空间学是有联系的,现在你看,校长和古德教授又都在研究这个……好吧,”她叹了口气,决定不把逻辑关系搞得那么复杂了:“我想校长先生是不是正在帮助黄河?试验阵法的目的也许是想把他送回家去呢。”

  塞卡雷斯和妮可同时听得有点儿愣。妮可抓抓头发,犹豫一会儿,小声说:“天呐,别这样,香菜的形象忽然高大起来了……”

  塞卡雷斯那张娃娃脸上的表情变换了无数次,最后他歪歪头,艰难地清了一下喉咙。“咳,玛阿塔,这个想法真的挺好,但是,我恐怕得打击你了。”

  他说着抱起那本巨大的书来到她面前。“在我看来,事情正好相反。瞧,这是执行空间置换时的阵法构成……没错,很复杂,但是你看看,跟你们在平原上看到的那个是不是挺像?”

  发黄的纸张上,整整一页都印着一枚血红的逆位六芒星。

  “哦,这没意义。”妮可皱了皱眉头。“只看轮廓的话这种东西还不都是大同小异的?我说你究竟要说什么?”

  “我要说黄河其实是咱们‘校长先生’的试验品。”

  安静。

  楼底下,小不点不知打翻了什么东西,一阵闷响之后老管家厉声呵斥了它两句,再然后,没有声音了。房间里的空气一下子像被灌满了水泥。

  “……什么?”妮可说。看来这是今天晚上被用得最多的一个词了。

  “得了,你们还不明吗。”塞卡雷斯不耐烦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语气严厉:“黄河是怎么过来的?想想这个问题。”

  “他……他不是掉下来的吗?”妮可做了一个从天而降的手势。

  “对,挺熟悉吧?”塞卡雷斯扫了玛阿塔一眼,嘴里却对妮可说道:“你没经历过可能不知道,但是我可以告诉你——那情况一模一样!就像我们跟赌场小黑屋里的枯树枝交换了位置那样,黄河也是被交换来的——就是在这样一个法阵里,他,水黦芫亲自操刀,鬼知道他把什么东西‘换’到了地球上去!这里面唯一的不同是:咱们和树枝的置换是隔着半座校园的空间,而黄河的那一次,隔了整整两个世界。”

  一口气把话说完,塞卡雷斯啪地合上书,咬了咬牙。“这是我花将近一个晚上琢磨出来的结论,就是这么回事儿。而现在,看起来他并不满足,那个试验还在继续往下做呢。真不错。”

  不知花了多少时间来接受这些言语,玛阿塔坐在那里,渐渐地觉得手心很疼,木然放开的时候,那里已经留下了几道紫红的血印子。

  “所以,所以。”旁边,妮可缓缓点着头,气场波动变得压抑而剧烈。“所以他才有那种态度!是啊,黄河不可能回去,他早都知道的……原来如此。维达,他也知道,还有古德教授……我不敢相信,想想影血何银月知道了会说什么?看看阿卡尼亚,看看咱们的学校吧……”她忍无可忍地暴了一句粗口,塞卡雷斯抬眼看看他,目光很有深意。

  现在,复制的时空学著作被挪到了玛阿塔腿上。她垂下头,反复摸索着细腻的木制封壳。在蓦然明白这里面所蕴含的意义之后,这东西忽然之间无比烫手。封面上,烫金的字体圆润修长,像一个奇异的眼色一样扫视着玛阿塔。而当她的手指延伸下去,触摸到那条深深裂痕时,棱角尖锐的触感让她心里狠狠咯噔了一下子。

  “塞卡雷斯,你说这本书的名字叫做……?”

  “《巴其斯之书》。”小个子挥挥手,有点儿无奈。“就是这个发音,我实在翻译不出来了……也许当时有些名词儿现在已经失传,或者是某个人名或者地名什么的。反正,没那么要紧。”

  对,事实上,真正要紧的事情已经摆在眼前了。一切疑窦揭开之后,真相的险恶实在让人无言以对。

  “咱们怎么办呢。”她喃喃地说。

  对于这没来由的一句问题,塞卡雷斯似乎早有准备。“我这儿有神树院四个办公室的电话号码。禁术管理部可以直接接手这件事情,负责自然生态和人权围护的长老们大概也有的忙了……”

  “他们,”万一他们之中也有热衷于这方面研究的人呢?校长说过,他说过,哈纳克的选择只在于这个世界的利益。她从来没有相信过,但是现在。玛阿塔觉得肺里的空气都跑得不知去向了,她努力吸了口气:“他们能在知道一切之后,把黄河原原本本地送回去吗。”

  “既然有这本书在,应该不成问题。”塞卡雷斯在沙发里挪动了一下位置。他并不知道玛阿塔担心的根本不是技术问题,所以点头点得很轻易。

  玛阿塔抬起眼睛,她想起了银月那个时候忧心忡忡的疑问。

  “你怎么保证呢。”

  “我?”塞卡雷斯怔了一下,然后语气无奈下来:“玛阿塔。”

  是啊是啊,她应该看得出轻重缓急,她明白。但是。

  整件事情黄河太无辜了。

  封存脑海里的那些记忆一瞬间尖叫起来,玛阿塔一阵耳鸣,然后,她淡绿色的眼睛缓缓亮了起来——这个想法也许有点吓人,但是——

  “塞卡雷斯,你说有这本书在?”

  “什……啊,是啊。”

  “它现在在咱们的手上!”

  “对,所以咱们可以直接拿着它……你等等。”塞卡雷斯嘎然而止,表情渐渐从狐疑转变成了难以置信:“你,玛阿塔,你想说什么?”

  “我知道你可以,塞卡雷斯,你是天才。”她无比无比真诚和认真地看着眼前的小个子,言语之蛊惑让对方一瞬间还以为她是动用了自己专业里的某种催眠法术。

  “我懂了……”妮可在一边恍然大悟。她深吸一口气:“亲爱的,你疯了。这可能吗?”

  话虽这样说,但是塞卡雷斯面前的眼神攻势一下子增加了一倍,两个姑娘牢牢地望着她,淡绿和深红,其中的期许和等待让塞卡雷斯再也招架不住地跳了起来。

  “好吧,可能!当然了!但是听着,这么做的话咱们和水黦芫那个老疯子又有什么区别?天啊,我可是说服了自己两个小时才决定要把这本书交出去的,你们……”

  “当然不一样,本质上的区别!”妮可也蹭地站了起来,“想想黄河,想想他会怎么说?香菜是在剥夺,为了他自己那什么狗屁研究,这不对!而咱们是要还给他——对啦,古德教授也是这么想的,我打赌,但是他只有一个人,他需要帮助!也许就是咱们的呢!”

  塞卡雷斯一阵目瞪口呆。

  “把黄河送回去,然后再去上报神树院。”玛阿塔声音有点打颤,她把《巴其斯之书》用力按在膝盖上,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坚持。“那个时候什么都没关系了,塞卡雷斯。”

  真的,什么都没关系了。

  塞卡雷斯终于被打败。一丝笑容跳上他的嘴角,那里面是无奈,矛盾,甚至……还有一些兴奋?!这让玛阿塔和妮可不禁怀疑:天啊,刚才这家伙那份抗拒是认真的吗?

  “给我几天时间。”他斩钉截铁地说。

  * * *

  真的只有几天。塞卡雷斯的效率之快再次让两个姑娘加深了她们的怀疑。两天之后,玛阿塔接到了他的电话。

  “我这边已经没问题了,咱们需要的只是一块地方,和一些时间。当然,在此之前得通知当事人一下儿,所以你让银月去办吧,联系好黄河之后给我一个消息,我最好和他当面谈。就这样。”

  那个时候玛阿塔、妮可还有银月影血四个人正好坐在螃蟹酒吧里聊天,她心情复杂地举着手机举了好一会儿,终于平静下来,于是回答他:“好好睡一觉吧,塞卡雷斯,你这回真的辛苦啦。”

  “行了?他研究出来了?”妮可隔着桌子俯过身来,期待地盯着她,玛阿塔咬住笑意点了点头。

  “好样的!干得好,那小豆丁,臭小子!”妮可兴奋得一巴掌拍在影血背上,震掉了对方手指间一截烟灰。银月自从听说了塞卡雷斯的结论之后始终一脸阴郁,连话都不肯多说了,这会儿终于也露出了笑容。

  “要是能成功就太好了。我这就去跟黄河联系——但愿‘悄悄话便条’他还没有用完。”

  月假的倒数第二天,学生们终于逮到了这个机会。

  那一天中午以维达教授为首的校医务组成员外出聚餐,几位医生一直到了傍晚才醉醺醺地打着饱嗝返回学校。其中维达教授业喝了点儿酒(自从上一回大醉之后他似乎收敛多了),黄河挽着他的胳膊一路回到了宿舍。

  没错,这回聚餐身为助手的黄河也被拉去了,但是因为在此之前收到了银月的纸条,他几乎滴酒没沾,始终保持着清醒。在维达嘻嘻哈哈地闹了一通、终于安静下来,甜甜地睡过去之后,他悄悄掩上门,朝着教学区的学生会办公室走了过来。

  “哦,看呐,他来了。”妮可趴在办公室的窗台上,兴奋地给大家传达情况。“哈哈,有两个一星级的女孩儿管他叫教授呢,他看起来还挺高兴。”

  “待会儿他会更高兴的。”塞卡雷斯端端正正地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面,语气很是耐人寻味。

  影血和银月一起坐在沙发上——银月坚持要来,虽然被人看见他们几个又凑在了一起是件挺惹人怀疑的事情,但是:“怎么能错过跟黄河分享这样的快乐呢?对不对,影血?”

  玛阿塔在给大家沏茶,六杯。这原本是她的拿手活儿,但是今天,两只杯子里的热水倒多了,溢了满地,还有一只她没加水就直接端给了塞卡雷斯,惹得对方直用鼻孔看她。

  老实说,她现在可真兴奋。

  黄河会说什么呢?她努力忍住不去想那男孩儿惊喜万状的表现,待会儿他们就会看到了。说不定……哦天呀,说不定他会哭呢。想到这里她赶紧从柜子里拿出了一盒新纸巾换掉了原先隔在办公桌上所剩无多的那一盒。塞卡雷斯玩着他那只金色的记忆笔,从桌面上的许多资料里抬头看她一眼,目光里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唉呀,瞧你,玛阿塔。”

  这个时候,敲门的声音响了起来。妮可跑过去一本正经地清清嗓子:“暗号。”

  “我,我跟人妖一块儿住。”

  “代表人民同情你!”

  门打开了,黄河走了进来。他带着一点儿笑容,看到屋里的五个人时又有些茫然,尴尬地抬了抬手:“那什么,嗨,我来了。”

  他还是有些不适应的表现,但是所幸,精神还不错,头发长长了,显得乱糟糟的,人倒是似乎胖了点儿。玛阿塔望了他两秒钟,然后才想起来放在茶几上的杯子。

  “刚刚沏好的,要加糖吗?”

  “啊不用了,谢谢。”黄河拘谨地摸摸头发,走到茶几边上坐了下来。银月在旁边朝他笑笑,满含神秘。

  “我想,我们还没正式认识呢。”办公桌后面,塞卡雷斯已经挂上了面具似的一脸标准笑容,他起身绕过桌子,来到黄河面前:“你好,黄河先生,我是塞卡雷斯?迪姆罗斯特,阿卡尼亚魔法学院的学生会长”

  黄河正含了半口茶,忽然面对对方伸出来的手,一时间差点儿把杯子扔到地上去。他端着茶托站起来跟塞卡雷斯握了一下手。“幸会幸会,早听说了。”

  妮可忍不住笑了起来。银月看起来是和黄河比较熟了,挪过去拍拍他的肩:“别这么紧张,我们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黄河显得摸不着头脑,看看他又看看玛阿塔,一脸疑问。

  玛阿塔坐在一边,她忽然觉得,有点感动。

  回想起来,她似乎已经有挺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这样认真地打量过黄河了。对,自他们被校长怀疑之后,这样的接触几乎就没有了,伟达教授又不教她们专业的课程,她和妮可只能远远地看黄河一个影子。那个时候他总是战战兢兢地替维达端着一些教具、走在他后面,脸色灰败,毫无生气。现在。玛阿塔平静了一下心情,油然浮起一个笑容。

  现在他们终于能够对他说,黄河,你可以回家了。

  * * *

  也许让塞卡雷斯打开话题是个错误。

  玛阿塔郁闷地反省。她旁边,妮可和银月听得一脸茫然,而影血靠进沙发里已经快睡着了。要说……这不能怪他们,谁想到塞卡雷斯居然会以“空间学”和“星球说”的对比作为开场白啊?!

  “你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吗?”

  罗嗦了一大堆之后,看到黄河完全没有明白的意思,塞卡雷斯的问题终于逼近主题了。

  “……知道。”黄河犹豫地点了点头,黑色的头发一阵跳动。

  玛阿塔木然了一下,然后刷地清醒过来——关于他怎么会来到这个世界,他知道?!

  “这么说是香菜告诉你的?”妮可也显得大吃一惊。

  黄河眼色迷茫:“香菜?”

  “好吧,”塞卡雷斯稳了稳笑容:“说说看。”

  “我就不应该叫黄河。”

  三秒钟的沉默。

  “什么?”塞卡雷斯的眉毛跳动了一下,笑容依旧。

  “我叫这个名儿就是自找。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当初要是起名儿叫黄山,那多稳当,准没这种事儿了……”黄河说得一脸遗憾。

  又是一阵沉默。塞卡雷斯笑了一声,然后欠欠身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不好意思。”他几步来到银月面前,声色俱厉:“维达给他喝了什么不对劲的东西没有?!”

  “少废话,你自己被灌了药的时候都不知道,我们怎么可能清楚。”已经“睡着”的影血冷冷地给了他一句。

  “听着,塞卡雷斯,我觉得这不对劲。”在他膨胀爆炸之前,妮可决定要说点儿什么了。“你扯得太远了——空间学是你要解决的问题,或者说是咱们的。现在跟黄河要说的只有几个字就够了。”

  “我需要他接受我的观点啊,这样他才可能相信我,可能配合!”塞卡雷斯红着脸,气鼓鼓地说。

  黄河可怜巴巴地在沙发上举了举手。“那个,什么?几个字?”

  塞卡雷斯转过身,带着情绪,泼水一样把事情真相和他的结论丢了过去。说完最后一句话,他一屁股坐回皮椅子里,眼神似乎在说:要是你还有问题,去问他们吧。

  玛阿塔怀疑,黄河并没有听明白塞卡雷斯刚才的意思。那小子说话太快了,简直像放枪,而且那语气也不像是告诉别人一个好消息的样子。黄河现在皱着眉头,脸上几乎连表情也没有。

  “黄河……”她犹豫着开口。

  “我可以回去了?”他忽然说。

  玛阿塔心中一震。然后缓缓的,她认真点了点头。“嗯。”

  妮可站了起来,冲对面沙发上的两个男孩儿直眨眼睛,看样子是只等黄河一哭出来就要欢呼庆祝了。影血做出不耐烦的表情来勾勾嘴角,掩饰掉一丝笑意。

  很久的沉默之后,黄河垂下头,短促地说了一句:“不。”

  塞卡雷斯措手不及地在椅子里变换了一个姿势。

  “嗯?”玛阿塔心想绝对是自己听错了,那个字不该是这样的发音,于是她很有把握地又问了一遍:“黄河,刚才你说什么?”

  “我没说我想回去啊。”黄河抬起头来。这一回,他口齿清晰,语调平定,深深的黑色眼睛里头皆是抵触和疏远。

  满屋子的空气就这样变成了固体。

  妮可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缓缓坐了下来,影血则是起身就走。银月一把没有拉住,追到门口才把他拦下来:“嗨,别这样。”他也有些无措,茫然地说。

  “是咱们管多了,用不着强人所难。”影血口气听起来随随便便,要不是后来加上的那一句,玛阿塔还以为那就是他的真心话呢。

  “——反正离开自己世界的人又不是我。”说完他开门走了出去。银月无力无奈地靠在门上,看了黄河一眼。

  塞卡雷斯把身子坐直,笑容浅浅地盯着他:“说到底你还是怀疑我们?记得我刚才给你分析的内容吗?它事实上……”

  “我不是怀疑你们,我没有。”黄河打断他,他绞着眉毛,似乎在很费力地思考着什么。

  玛阿塔几乎是本能地动用了自己的专业知识。黄河对于自己气场的控制进步得太多了,不过这并不影响玛阿塔无比清晰地读出来他内心的矛盾,也不影响她看出,究竟是矛盾的哪一方最终占得了上风。

  “我就是不愿意回去了,这儿挺好的。”黄河喏喏地说。

  挺好的。他真的这么想。

  “你在说什么,你这个傻瓜——你是试验品啊!”妮可攥住双手忍无可忍地把实话戳给他,黄河只是笑了笑。

  “可是你们校长答应我保证我一辈子的生活。我跟他签了约,这不假吧?我就算是让他给拉过来的,其实也没什么,你们这里挺好,我在那边儿……也就那么回事儿,不如这儿。”

  玛阿塔怔怔地看着他,记忆的残片忽然呼之欲出——两个月前,灯光昏暗的酒吧里,黄河坐在他们面前,几乎泪流满面地说着自己的世界。他说,她很美,他说他还有很多地方都没有去看过,他说……他要回家。

  两个月的时间,为什么他的回答变成这样。

  也许是屋子里其他四个人的表情太恐怖了,黄河坐立难安地轮流看着他们,急切地想解释什么,但是声音越来越小。“送我回去,你们也得冒险,还不一定成功是吧?所以说我也住这么久了,也习惯了……反正……对我也都不错……我留在这儿你们不高兴吗?我……”

  玛阿塔听见他的心里面在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回去。那一刻她忽然无法自制——

  “你的家人呢?你看着我!还有朋友?你不想念他们了?你说习惯,黄河,那个时候你……”

  说到这儿她顿住,目瞪口呆地望着黄河。对方被他吓住了,犹豫着是不是伸手要来扶她,因为玛阿塔看起来真的是要晕倒了。

  不。她在心里头说,然后缓缓扶住额头,靠回了沙发里。

  在此生活了两个月之后,黄河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回去。因为,他把他在那个世界的所有深刻眷恋统统忘记了。那些记忆,是玛阿塔亲手剥夺的。

  她遮住眼睛,感觉自己在一点儿一点儿往下陷,世界渐渐变得黑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