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卡尼亚魔法学院的教学区里，只有两座建筑物沿用了当年库所斯神庙的旧址，其余的像是炼金试验楼、魔法领域研究所、体育馆、运动场、中央大厅等等，都是在四百多年前学校创立时改建、或者后添落成的。而那两座历经了三千年变迁的原始建筑，其一是占地面积庞大的尖顶教堂式教学楼，其二，就是这座三层楼高的图书馆。
说图书馆有三层高，是根据它的建筑结构，其实光是第一层由地到顶它就超过了七米。校内资料注明，那里面排布着七百四十八座巨型书柜，实体书籍的收藏有数十万册，再加上古老的羊皮卷和如今流行通用的电子卷轴，总合起来大概有好几百万。如果有谁发下宏愿，此生想要淹死在书籍和文字的海洋里，那么这里正是选择。
外观看上去，它是绿色，古雅的绿，巨大的石砖磊落成墙；大门是左右两扇对合而成的拱形，木理间镶嵌着战车条纹一样的铁皮，粗旷而不失神韵；四壁的窗子也是巨大，重彩琉璃，石框，配合门前坡形而上的方石阶梯，是淡淡的象牙白。要是在白天，学生们不等走近就已经能够感觉到恢宏的沧桑与旧重扑面而来。
但是，现在——现在的时间是午夜十二点，面对着它，玛阿塔打着冷颤，只觉得世界上再也不可能有这么阴森的建筑物了。
“菲尔弗在那里面。”
她没法让自己像塞卡雷斯那样轻描淡写地相信那是“骗人的玩意儿”。毕竟，当一个传说延续了四百多年，并且过程中不断有人以疯狂为代价证实它的存在，那么你就不能以正常的思维方式去考虑它了。菲尔弗就是这样的一个例子。
经过半天努力，巨大的木门终于被推开一缝，发出一阵渗人的吱吱嘎嘎声。矮小的身子一闪，塞卡雷斯走了进去。
玛阿塔觉得胃里一阵紧缩。她忽然开始怀疑塞卡雷斯就是在遇到菲尔弗之后被吓晕的，而校长先生为了降低影响，就编了套谎言要求维达掩盖事实……她不知道这个推论跟“校长先生掩埋尸骨”比起来哪个更糟。
不管怎么说，没有选择了。塞卡雷斯之后，第二个走进去的人是影血。他没有手电，于是在手中燃起了一团明亮的绿色火焰，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玛阿塔咬着牙，把木棍似的双腿挪动了一下，可笑地迈了两步，妮可拉住了她的手。两个姑娘全都手指冰凉，握在一起几乎没了知觉。在她们之后，温柔的光芒打过来，银月也进来了。
图书馆里头非常大，大到连呼吸和心跳声都能带来隐隐回音。学生们面前，乌石方砖地板，直通天顶的立柱，还有一排排阴森凝立的巨大书架。如果是白天，一走进来他们就可以看到六方长桌和环绕它们的座椅豁亮地排布在大厅中心，那是供学生们就座阅读的地方；而现在，除了重重黑影和有限的光芒仅能达到的一小片区域以外，大家别无所见。
当然，没人会傻到去开灯——巨大的图书馆忽然灯火通明，这状况的糟糕程度恐怕仅次于女鬼出现了。幽暗和宁静中，塞卡雷斯的脚步声吧嗒吧嗒地朝远处响了过去。
“影血，你还是把火给熄了吧……”妮可小声说。玛阿塔深表赞同，跳动的绿色火焰下，所有东西都显得狰狞无比。影血摊摊手，银月立刻不好意思地自她们身后几步走了上来，用手电光芒在前面开路。小红帽立在他肩上歪着脑袋，偶尔展展翅膀，那声音都能把玛阿塔吓得心惊胆战。
塞卡雷斯直奔着东北角的古文典藏区走了过去。他绕过十几排柜子，脚步终于放慢下来，把握着“电筒”的手举高，在一座书架前细细浏览。玛阿塔他们来到了他身边。大家都很紧张，紧盯着他的动作——这小子总是缓步朝一个方向走着走着，忽然又折回来，冲到刚才看过的地方，有时候会在一个柜子前头这样反复好几次，他们必须保证不跟他撞在一起。好在，每个书架之间的距离都相当宽敞，这给大家留了一些余地。
这样细细地转过了三个书架，来到第四座中部的时候，塞卡雷斯被催眠了的脸上忽然绽出一丝笑容。他吁了口气，踮起脚尖去够一本巨大的硬皮书，看来是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银月的灯光跟了上去。
但是忽然，塞卡雷斯的手停住了。他整个人像是中了魔法一样僵直在那里，头朝左边扭着，半天纹丝不动。玛阿塔挪过去，看到他大大地瞪着眼睛，表情是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惊恐。
不由自主地，四个学生朝他瞩目的方向看了过去。书柜的左面，离边缘的墙壁已经不远了，那边空无一物，只有蔓延到人心里去的阴森森的黑暗。
“他……他看见菲尔弗了？”妮可努力平静自己的音调，猜测到。
“那样还能站得住脚？”影血声音冷冷中带了些戏谑。
的确，如果真是女鬼当道，那么塞卡雷斯的反应也未免太勇敢了一点——下一刻，他两只手做出握紧手电的姿势，缓缓缓缓朝那边走了过去。
大家紧张地跟着他，大气不敢出。银月把手电光芒调到了最亮，照着塞卡雷斯前方。
他走过了书柜。向着墙壁直走了过去。马上就要撞上了——还有三步，两步，一……玛阿塔匪夷所思地揉了揉眼睛——塞卡雷斯还在走。鼻尖和额头已经贴在了墙上，走路的动作却依旧没有停止，他张大眼睛，小心翼翼地迈着腿，每一步都被厚厚的墙壁给挡回来，但可能是因为动作缓慢，到现在还没有向后翻倒，也没有醒来的迹象。
“我说……出问题了吧？”妮可犹豫地拽了拽她。
“不会啊。”玛阿塔茫然，然后，忽然明白了过来：“他刚才那副表情，是看见了这里有……路，是吗？”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塞卡雷斯还在“走”。他重复着动作，不停地原地踏步，看起来像个可笑的机器娃娃。玛阿塔张张嘴，刚要说“这样下去不行”，一道轻巧的旋风平地卷起，塞卡雷斯的身子在风里被托转了一个方向。这股气流非常平稳，没有弄醒他，而当脚步再次落下去的时候，他可以前进了。
“银月，记着方位和步数。”握起袖口上绽出绿色光芒的校徽，影血低声说。银月点了点头：“还在正对着墙壁往前走，第九步了……十，现在是十一。”
在走到二十三步的时候，塞卡雷斯做出扶着墙壁的动作，小心翼翼地改变了一个方向。大家跟着他，银月又数了大概五十步，塞卡雷斯停了下来。他抬起头，满面惊诧与敬畏的神色，仿佛有一座门树立在面前。接下来，他伸出手，用力一推……
塞卡雷斯张大嘴，狠狠抽了一口冷气，表情是极度的恐惧与震惊。他的手松开了，手电应当落在了地上，然而没顾上这个，他瞪视着前方，声音嘶哑：“您……？我没想到是……”说到这里，身子猛然一震，整个人像是被落雷击中了一样弹了起来——然后他就这样，伸着手臂，直挺挺地向后跌倒了下去。
在后脑勺重重撞到地面之前，影血用一股小小的气流托住了他。只是这回的风速有些不稳，看得出来，此刻就连他也没法平定心情了。
寂静。诡异的寂静维持了半天，银月换了一下握着手电的姿势，终于低声说了一句：“……不把他叫醒吗？”
“呃，是的。”玛阿塔从诧异当中回过了神来。她走近平平躺在地上的塞卡雷斯，低声在他耳边念起了唤醒咒。伴随着最后三记倒数的结束，塞卡雷斯手臂抽搐了一下，缓缓张开了眼睛。
“嗯，天啊……这是哪儿？”他坐起身来茫然地四处看看，目光扫过其余四个学生脸色的时候，不禁吓了一跳。“你们……咳，你们没事吧？我怎么了？”
玛阿塔面色苍白地扶他站了起来。
“你没怎么，就是刚刚在墙里头走了一圈。”影血看着他，伸手向身后指了指。
“什么意思？”塞卡雷斯疑惑地眯起了眼睛。“哼哼，我碰到他了？水黦芫带我穿越墙壁了？他还干了什么？”
“不是他，是你自己。”玛阿塔还处在震惊当中，“花坛是骗人的，你直接进了图书馆……的墙壁。”
塞卡雷斯惊讶了一下：“这么说，我中途使用了‘物质分解术’？”
“别开玩笑了，你能分解掉一整面墙吗？”妮可出了一手心的汗，言语里显得很没底气。“而且，根本没有咒语，你没明白——找书的时候你忽然朝着那儿冲过去，我们都担心你会惊醒过来呢。”
意识到了问题的不可思议，塞卡雷斯脸色白了下来。“哪一堵，带我去。”
五个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图书馆里回荡着，片刻之后，他们来到了那面诡异的墙壁根前。塞卡雷斯把手掌贴了上去。
“你们是说这个？我怎么进去的？”
“刚才没有，但是七天之前……塞卡雷斯，我想七天之前这里没有墙，而是条通道。”玛阿塔把所有的可能性过滤了一遍之后，壮着胆子猜测到。
妮可缓缓转过头来看着她，声音因为紧张而小得像耳语：“能、能肯定吗？”
……太不能了。玛阿塔摇摇头。“又或者当时这里连通着另一个世界，你一步就跨进去了……是啊，以前我也不相信这回事的，但是自从黄河之后……还有可能是，就像妮可说的，时间返回出了问题，这是一次错误的动作重复。可是想来想去，”玛阿塔说到这里叹了口气：“还是秘密通道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塞卡雷斯表情严肃，他盯着面前的墙壁，伸手用力敲了敲。“然后呢？我进去，发生了什么？”
“走了挺深的一段路，大概十米？左转，又走了有三十米，最后似乎看到了一扇门。”玛阿塔细细回想刚才的情景，“你把门推开，之后就晕倒了。”
“门里头肯定有人。”妮可补充。“你看见那个人了，好像还说了一句什么‘我没想到是您’……”
话音落下，大家一起没了声音。塞卡雷斯的胸脯一起一伏，玛阿塔几乎可以清楚地看见怒火在里面酝酿——事情到此，已经很清楚了。那个“您”会是谁？还能是谁？！塞卡雷斯晕倒在了深深的墙壁之后，黄河说是校长将他连夜送到维达那里，而第二天，他忘记了昨夜的所有事情……好吧，还能是谁啊。
“很好。”尽管鼻孔里面嗖嗖喷凉气，但是塞卡雷斯弯起嘴角，居然似模似样地笑开了。“很好很好。”他点着头说，“这么看来，我是在一个奇怪的时间和奇怪的地点里，跟咱们的校长先生撞了个正着。所以，他攻击了我。对吗？”
“很可能又是一个记忆抹除。”银月表示认同。“因为距离太近，所以直接给你的脑部造成了伤害。这样，你的症状和维达教授那瓶药就可以解释了。”
“塞卡雷斯，太恐怖了……”妮可打了个哆嗦，“麻烦你想喊就喊出来吧。你这种笑法，说不好菲尔弗会以为你是她家亲戚。”
玛阿塔轻轻吸了口气。刚刚太专注，要是没这么一句提醒，她差点把自己恐惧的根源给忘记了。
“喊叫？别傻了。”塞卡雷斯扬了扬下巴，生生做出一脸不以为然。“我现在需要冷静的头脑，对，冷静——水黦芫怎么会在里面的？在里面干什么？这都是问题……当务之急，是看一看这面墙壁在近期内被施了什么法术。”说到这儿他顿了顿：“谁比较擅长魔法侦测？”
玛阿塔的目光自然而然转向了影血。武斗系的学生们除了拥有搏击术与元素控制的综合技能外，很大一个特长就是熟悉各种领域下的魔法反应。往往侦测这种事情，他们稍作接触就能了解一个大概。
而影血只是往墙壁上看了看就下了结论：“没有。”
“不可能！”塞卡雷斯吃了一惊。“好好探测一下，没有？或者是因为间隔时间太长，你看不出来吧？不利用法术怎么可能打得开墙壁？”
影血不耐烦地抱着肩靠在了墙上，一句话刚刚要出口，声音忽然卡住。他望着玛阿塔和妮可的身后，脸色一下子难看极了。银月转过头去，惊骇地尖叫了一声，他掐住自己的胳膊，手电旋转着落在了地上，嘶嘶作响地一明一灭；与此同时，塞卡雷斯无声地张开嘴，身体“啪”地软在了墙上。
玛阿塔有了预感。
面对着他们，她木然不敢动，脊背嗖地凉透了，彻骨的恐惧与寒冷侵袭而来。接下来，也许是错觉……她感觉脖颈后面有人在细微地吹气。于是一下子，眼前发黑，血液肯定已经凝固了，或者通通蒸发，让身体变得又重又硬，她怀疑自己的每一根头发都立了起来。旁边，妮可肯定也意识到了什么，冰凉的手突然收紧，几乎握进她的骨头里去。
短促的绝静被恐怖感无限延长，再加上男孩们的表情，这三秒钟简直让人窒息。向库索斯发誓，玛阿塔绝对不想往身后看。但是不知怎么的，身体就好像不受控制一样，她脖子一点一点地，缓缓侧了过去。
“别！”就在将将能够看到妮可苍白的侧脸时，影血猛然喊了一句：“别回头。”话音落下，他银色的眼睛猛然一亮，玛阿塔感到身后刮起了一阵旋风。
“快跑！！”
肯定有书柜被刮倒了，巨大的倒落声和书本纷飞的动静在深夜的图书馆里像打了一陈闷雷。小红帽被惊得跳了起来，恐惧变得一发而不可收拾，玛阿塔节制不住地尖叫起来。跑，疯狂，乱乱的没有方向，耳边是带着回音的怦怦扣入心脏的脚步声还有喘息，五个人……也许是六个。液体忽然开始流动了——全部都在眼睛里，玛阿塔简直难以理解自己居然会在这种时候眼泪哗哗。
他们掠过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柜子，朝着重彩玻璃窗外的一点点幽亮冲了过去，猛然转一个方向，巨大而黑暗墙壁压落面前，奔跑的队伍停了下来。
五秒钟之内没人吭声，大家组合在一起的心跳声简直骇人听闻。一阵慌乱的摸索过后，影血的声音带着喘息郁闷响起：“找门？在对面，方向反了行不行。”塞卡雷斯的腔调里头居然有点儿呜咽：“我、我对方向感不行……刚才怎么不告诉我？”“跑得比兔子还快，谁来得及！”“……”
小红帽跟过来的时候，翅膀扇过的动静几乎让玛阿塔当场晕倒。妮可死死抓住她，听上去也吓得够呛。然后，再也没有别的声息。
半天，妮可颤颤地悄声问了一句：“你们说……她还在吗？”
“如果真是幽灵，应该已经飞走或者支离破碎了。”紧贴着墙壁，影血在另一边回答。
……这个形容完全没起到安慰人的作用。玛阿塔瞪大眼睛，徒劳地望进黑暗当中，她有一种可怕的感觉——也许菲尔弗的碎块正漂浮在大家身边呢。
“不，等等，等等……”塞卡雷斯的声音。听得出来，他几乎快把胆汁吓出来了，却又好像在竭力找回冷静：“这不可能、不可能是真的，对吗？世界上没没没没有幽灵，难道你们不相信？”
“……我相信。”银月的声音非常无力，“可是，刚才那个是什么？”
玛阿塔觉得眼泪又要滚下来了。没办法，身体的反应往往是不由自主的。她无疑想赶快离开这里，但是一想到要摸着黑在这个地方走动……她又觉得还是这么贴墙站着比较好。
“总不能……这样呆到明天早上吧。”妮可试着清了一下嗓子，声音变得完全不像自己了：“我、我说，弄出点亮来怎么样？至少让我们看清楚门在哪儿。”
影血似乎活动了一下手臂。
“千万别直接用火元素。”玛阿塔呻吟着恳求到。如果像刚进来的时候那样绿焰呼呼，就冲那颜色的妖异，她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坚持走出图书馆的大门。
“那就光亮术。对什么物体？”影血相对冷静。
“天花板！或者身后这面墙，”妮可赶忙建议。“面积越大越好——库索斯，我现在宁可把所有教授都招来！”
玛阿塔右手侧，隔过一个人的位置，影血的校徽闪出一线黄色光芒。然后，缓缓的，他们身后紧挨的那一面墙亮了起来。
……也许，还不如别这样做呢。
身后实体焕发出来的光芒很薄，是一种珍珠般的白色，并且很意外的，范围只有窄窄的一段。伴随着眼前亮起来，玛阿塔还没来得及稍稍松口气，一桶冰水径直从她头顶上倒了下来——刚才她和妮可没有看到的状况，现在，看到了。
首先冲入眼睛的是一片血色。那么多的血，简直铺天盖地，然后，红光当中她看清了一个幽灵半透明的身体。一如传说那样，幽灵的胸口有个巨大的豁口，发黑的血污正从那里汩汩流出来，淌到地上，蔓延到他们的脚下……那幽灵像是个老太婆，有一堆披散的灰白的头发，脸上已经老皱得看不出五官了，破袍子和乱发的掩映下，只有一张嘴，鲜红而巨大地咧着……她在笑。
不用介绍，那就是她，肯定是，那位被传说了四百余年的著名女鬼菲尔弗。现在，她佝偻着身子漂浮在他们眼前，血红的嘴巴越来越近地凑了过来。
玛阿塔在一瞬间魂飞魄散。尖叫是一种连锁反应，它本身造成的恐怖超越了一切。瞬间的耳鸣，没法呼吸了，她退无可退地贴在墙上，拼命地想把声音停止、夺路就跑，但事实证明这个任务太艰巨，腿和心脏都已经不堪重任。迈开第一步的时候，她整个人贴着墙，滑倒在冰凉滑溜的乌石地面上，紧接着头顶有一大堆不只是什么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她大脑一片空白，心想死了，死了。下一刻，一记堪比天崩地裂的巨大振颤席卷而过，更多的东西砸在了她的头上。
……没想到人被幽灵杀死的时候会有这么大的动静。玛阿塔死死闭住眼睛，心说好吧，反正我再也用不着睁开了……库索斯啊。
但是过了一会儿她就发现，自己想错了。菲尔弗并没有发动攻击。她秉住呼吸等了半天，直到身边的动静告诉她，有的同伴已经站起来了。纸页和书本翻倒的声音响在耳边，之后妮可呻吟似地大大叹出一口气来：“没、没事了，她不见了。”
但是过了一会儿她就发现，自己想错了。菲尔弗并没有发动攻击。她秉住呼吸等了半天，直到身边的动静告诉她，有的同伴已经站起来了。纸页和书本翻倒的声音响在耳边，之后妮可呻吟似地大大叹出一口气来：“没、没事了，她不见了。”
玛阿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好了，真的，睁开眼睛看看，她消失了。”妮可的手冷得像冰，玛阿塔感觉她颤抖地抱住了自己的脖子，语调里有着难以置信的庆幸。
睁眼？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好主意。
然而眼睛打开一缝之后，眼下的状况让人很是意外。首先她发现整层图书馆的地面全都焕发出了珍珠白的光芒，阴霾一扫而光，大厅变得一片明亮；然后，她看见自己正坐在无数卷轴、羊皮卷，和一大堆翻扣着的书本里面。
妮可紧挨在她旁边，塞卡雷斯比她们高了一块，目瞪口呆地贴在墙上。另一侧，影血正把银月从地上拉起来。
“没留神对地面用了个光亮术。”他抹了额前一把冷汗，说到。
“库索斯保佑，幸亏是这样。”妮可心有余悸，喘着气扔掉了挂在她脖子上的一卷卷轴。
“她、她被吓跑了，是吗？”腿软得根本站不起来，玛阿塔瘫在地上，与其说提问不如说是祈祷。
影血迟疑了一下。
“可能吧……就算是，我一秒钟也不能呆下去了……噢，天，这都是什么啊！”妮可想要站起来，手却撑在一本破烂的书上，打了个滑。她愤愤回过头去，忽然抽了口冷气，舌头再次打起节来——“这、老天，这是什么啊……”
……求求你了。玛阿塔几乎哭出来：别闹了，库索斯，再出什么问题的话您还是干脆让菲尔弗把我吃掉算了！
所幸答案她比想象中的要仁慈许多。银月脸色惨白地盯着她们身后发出亮光的实体，喃喃：“书柜？”
玛阿塔终于有了回头的勇气。
——书柜，没错。古香古色的独立柜子，有别于图书馆内的其他书架，它两米多高，宽不过一米，木质乌棕光滑，显得很不一般。奇怪的是，它没有门，而且整个柜身镶嵌在墙壁里头，在这种黑暗下，要不是“光亮术”的咒语恰好把它变成一个整体性的光源，学生们是不可能注意到这里有一只柜子的。
“奇怪。”妮可站了起来，对着书柜发呆：“以前这儿有这么座东西吗？恩，我说……”她看了看形同雕塑的塞卡雷斯：“成天泡在这里的家伙，你记得这个吗？”
提问过后，塞卡雷斯终于有了动作——而且很干脆。瞪着妮可，他扑通一声坐到了地上。玛阿塔叹口气，忽然对自己的胆量有了些欣慰。
经过半天的调整，塞卡雷斯回头看了看身后。“不记得，至少昨天它还不在这儿呢。”他无力地摇摇头，靠在了柜子上。“不过，现在图书馆里出现任何东西我也不会觉得奇怪了。菲尔弗，她居然真的存在！这怎么可能……”
玛阿塔低下头，她注意到了柜底的横衬。整座图书馆里，所有的书柜都在横衬右侧和柜眉正中标注有自己的号码，她用手摸上去，浮凸的感觉告诉她，这座也不例外。只不过年代久远，上面的金色已经剥落了，自身发出荧光的效果也让数字变得很不好辨认。她扶着墙壁勉强站起来，“柜顶，看看它的号码？”
“七百四十……九。”妮可仰着头，一脸错愕地读出。
这个数字带来一阵沉默。
有违记载，这是阿卡尼亚校园图书馆里的第七百四十九座书柜，而它显然不是刚刚挪到这里来的。玛阿塔气喘吁吁地瞧着它，当光亮把所有人的胆量提升了两个层次之后，恐惧感渐渐转成了好奇，于是她意识到，肯定有什么秘密藏在这里面。
“遮蔽术。”影血手伸触摸着书柜和墙壁的接缝，言语里有点惊讶。“完全把触感和视觉效果跟整面墙融合在一起。级别够高的……不知道是谁的手笔。”
“校长？”银月一脸不安。
“看年代可不止呢，”玛阿塔小心地碰了碰横隔上面没有倒下来的书籍。“我猜它至少有一百岁了。嗯……影血，”她想起一个问题：“你说的遮蔽魔法……”
“被破坏了。”影血一边感受一边下结论。“菲尔弗忽然出现在这儿的时候，我猜是咱们反应太激烈，气场纠结在一起爆发了。记得刚才那声响动吗？应该就是屏障破裂的声音。”
“这么说来……太幸运了！”张大眼睛，玛阿塔难以自制地感叹到。
“你指跟菲尔弗三十公分内的深情对视吗？”妮可打了个冷颤。
“是这座书柜。”顾得不恐惧，玛阿塔非常认真地伸手指了指：“在这儿遇到菲尔弗——这里！想想看，图书馆有那么大呢！而且妮可，要不是她把咱们吓坏了，影响到遮蔽法术，咱们永远不可能知道这儿隐藏了一座柜子啊。”
“对，所以要去谢谢她吗？”苦笑到一半，妮可忽然愣住：“等等，你说得对……太凑巧了！这样的机会两百年也不见得有一次！玛阿塔，你看，这东西又这么古老……你说会不会连老香菜也不知道这回事儿？”
一时顿住。说真的，玛阿塔认为这是个相当有意思的猜测：阿卡尼亚的校园里，如果秘密只是用来隐瞒学生的，那未免也太不公平了！
然而——“这恐怕不太可能。”说话的是塞卡雷斯，他坐在地上压根没起来，这会儿手上正翻着一本厚厚的书典。“看看这个吧，”他说，“有意思的东西，咱们学校历届校长先生的生平都在这儿。很不巧，也有水黦芫的记录。”
玛阿塔把它接了过来。书的封面是皮革质地的，装潢很精良，她惊讶地发现，旧归旧，上面却连一丝尘土也没有。把书打开之后，阿卡尼亚历史上第一位校长的名字和黑白照立刻跳入眼来。让人惊讶的是，那名字是手写体的，无疑就是当年那位校长先生的亲笔。这么说来，这本厚厚的册子至少已经被保存了四百多年了。
她惊叹一声，一页一页地翻下去。如塞卡雷斯所说，书本里记载了阿卡尼亚建校以来的所有校长的生平——他们的名字，生猝年龄，任教时间，和一生对魔法和教育界的贡献。玛阿塔的目光长时间留连在其中的两位女校长的照片上，仰慕之情陡然增重。
“嗨，我知道这个。”妮可把脑袋凑过来，辨认一番之后，兴奋得悄声嘀咕：“‘忠诚法鉴’！太酷了，没想到咱们学校里还有这个！”她哗哗翻了几页指给玛阿塔看：“瞧啊，一旦在上面签下名字，之后一生的记载都会自动浮现在这里——我一直觉得这是比誓约卷轴还要了不起的念力应用！哦，看看吧，人家得到的都是些什么评价：和善、诙谐、宽容睿智，慈父一般的领导者……”念到这里妮可大叹一声，“简直是学生们的福音！再看看咱们这位老兄……为什么我就没能早生一百年呢！”
深表认同的话还没说出来，玛阿塔愣了一下：“这是怎么回事？”第二十八和三十任校长的介绍之间，她意外地翻到了几页空白。“奇怪，这上面没有第二十九任校长先生的资料。”
“是吗？”妮可惊讶地扬扬眉毛，随后犹豫道：“哦，这个……说不定那是一个不被法鉴承认的人。他干了什么不好的事儿，被校史除名了？也许吧。反正，阿卡尼亚的校长也不见得每个都是了不起的人物……”说到这里，妮可耸耸肩，玛阿塔清楚地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摇了摇头。
在那之后，第三十七任校长的资料也被空了过去。而下一任校长是个伟大的炼金术士，因为年代接近，玛阿塔对于那个名字已经非常熟悉了。这位优秀的人物在担任了二十二年教工作后，选择了辞职引退，将自己的余生献给了科魔院的现代炼金学研究组。至于接替他的人，终于轮到了这个绿油油的人间噩梦，水黦芫。
水黦芫的介绍在最后一个，相关资料占了两页多，显然还没有完成。并且，大段大段的文字都呈现一种模糊的状态，表示其人的生平还无法形成定数，让人看得头晕目眩。再往下翻，整本法鉴到此为止只用完了一半，余下的部分全都是空白，不用说，是在等待着日后这所学校的领导者们将名字一一写入。
看着水黦芫瘦长干枯的签名和旁边阴仄仄的照片，玛阿塔实在打不起精神来。她合拢了书本，心情沉重地想：也许若干年以后再来看这本书的时候，那上面关于第三十九任校长的几页也已经消失成空白了……
小红帽怯怯的叫声吸引了她的主意。转头看时，那小东西羽毛乍起，正惊恐地离开银月往影血的脖子里钻去。
“怎么啦？”她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搂住妮可——总不会是菲尔弗又出现了吧？这么亮的地方！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银月的声音很轻，透着紧张。玛阿塔这才注意到，他的手里捧着一枚乌黑的石头。石头是不甚规则的椭圆形，有拳头那样大，质地很像水晶，却一点也不透明，那上面乌光流动，隐隐还透出一层幽异的蓝色，照得银月脸色非常奇怪。
“哪里来的？”玛阿塔惊讶地说。
“就放在书柜里。它很凉，有谁知道这是什么吗？”
看得出来，的确很凉，银月的呼吸在那块石头上方变成了一团团白气。玛阿塔扭头看去，书柜的正中，第三排横格上，有一个木制的坐托立在那里，看看形状大小，就知道是承载那块石头用的了。妮可显然也注意到了这里，她伸手想把木拖拿下来——原则上，“宝物”的底座都应该有相关标注——经典探险大片里都是这么说的。但是努力两次之后，妮可耸了耸肩：“天，被固定住了，我想我还是别动它。”
“未必是什么好东西，放回去吧。”放弃跟小红帽的对抗，影血皱皱眉，接过那块石头塞回了原处。玛阿塔心里一跳，有点失望。但是想想也对——对于自己不知道的东西，还是少碰为妙。
让人惊讶的是，塞卡雷斯这个魔法狂人后备军对于刚才的石头没表示出丝毫兴趣，他把脸埋在一大堆书本卷轴的烂摊子里，左翻右翻，兴奋得满脸通红。
“看看，看看，看看！”他飞快念叨着：“黑魔法，就是它！就是它们，原来都藏在这儿，真正的黑魔用书，黑暗法师的好朋友！水黦芫，亲爱的香菜先生，终于让我找到了！”
“嗨，你确定吗？”妮可立时来了兴趣，她蹲在塞卡雷斯旁边，拿起他挑出来的一本书来翻翻，随后一头问号：“这是什么？古魔法语言？”
“说得对。”塞卡雷斯兴头不减：“我要把这些书都拿回去，我敢肯定，咱们的失忆马上就会有解释了！而且，作为重要证据……”
“塞卡雷斯，你正常一点吧。”玛阿塔无奈地摇摇头：“会被发现的，咱们什么也不能带走。而且我想，这并不是私人藏书，恐怕是历届校长们保存下来的。既然里面有高深的黑魔法，塞卡雷斯，你还是别动它……”
劝告嘎然而止，玛阿塔看着塞卡雷斯，被他忽然僵住的表情吓了一跳。“妮可……”她不确定地低声询问：“他怎么啦？”紧接着，眼前一花，塞卡雷斯跳了起来。
“知道这是什么？”他举着一只长方形的卷轴盒子，呼吸急促，眼睛里头灼灼放光。然后不等人回答：“地图。是的，阿卡尼亚的平面构造图！能相信吗？这太棒了！”
玛阿塔退一步，不知道说什么好——什么太棒了？妮可同样一脸茫然，而影血毫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对你来说的确挺有用，路痴。”
“没人明白吗？”非常难得的没有斗嘴，稍愣之后，诡秘的笑容出现在学生会长的脸上。“没人知道这里面的重要性？同学们，想想吧，阿卡尼亚没有秘密了！有了它，这所学校里的所有秘径都正在向咱们敞开大门呢——”说到这里，他带着历史性的姿态挥手打开了封盒。
愣然半分钟之后，塞卡雷斯脸色白下来：“咳，当我没说。”
大大的卷轴平地展开，暗绿色的布纹纸上，实线，索线，圆圈方块和一层套一层的透视重叠俨然堆积成了一个错综复杂的线条世界。玛阿塔吃惊地看着这些，再看看旁边上千个注解中最大的那几个字——教学楼，一层。然后她微笑了一下。好吧，如果学校里头真有所谓的“秘径”，那么比起研究这张图来，还是自己动手去找找比较容易。
塞卡雷斯并不甘心，他把卷轴向后推去——教学楼二层，三层，炼金试验楼，地下室，体育馆，研究所……每一处建筑都占了大幅的纸面，而除了最大号字体的名称介绍之外，没有任何一个细节可以让人看懂。
憋着一口气把卷轴放下，他点了点头：“我懂了，真阴险，难怪学校里头一直不设建筑专业呢。”
“这可挨不上，建筑是科学类的学科。”拍拍肩表示安慰，玛阿塔紧张地望着地上的一片狼藉提议：“还是把它们收起来吧……最好赶快，咱们不能留下太多痕迹，这座柜子还要掩藏起来呢。”
“说到这个，”一直靠墙而立的影血挪动了一下身子：“刚才就想告诉你了，有点麻烦。当然遮蔽屏障可以重布，但是，水平我可不保证。”
“不、不保证？”
“对，骗骗学生，像他那样的，”影血用下巴指了一下塞卡雷斯，“没问题。但是想要瞒过水黦芫……”他摊了摊手。
一丝凉意从头顶渗了下来，玛阿塔意识到了问题的严峻。她犹豫了两秒钟， 迟疑地说：“只好祈祷校长先生短时间内不来注意它了……不管怎么说，先把表面上遮掩过去。我想……塞卡雷斯！”
眼看小个子抓起身边两本巨大书典，若无其事的就要往衣服里藏，玛阿塔头晕脑胀地跺了跺脚：“不行，不开玩笑，这样下去你会黑魔法中毒的。”
歪歪头，无辜的表情出现在塞卡雷斯脸上，玛阿塔拒绝观看。坚持了一小会儿，学生会张妥协了，他耸耸肩，“好吧。”站起来把书塞回了柜子。但从他亮得异常的眼睛看来，这个家伙还远远没有死心。玛阿塔叹口气，跟自己打赌：这些书本和塞卡雷斯，从此往后就双双处于危险当中了。
五个人一起行动，效率总是很可观。大概十分钟以后，所有的东西都回归到了架子上——虽然顺序和排列肯定已经不是那么回事了，但就算校长发现不对劲，他又能知道是谁触动了这里的秘密呢？玛阿塔如此自我安慰着。
“好吧，影血，麻烦你啦。”她吸口气，退开一步，脚下却传来轻轻的一响。急忙低下头看看，原来是一卷“变色龙”掉在地上，被大家的眼睛忽略了过去。
“变色龙”也是遮蔽魔法的一种，利用视觉障碍，被施过法术的物体会跟丛林中那与它同名的小动物一样，根据周遭背景变化颜色。说来，这并不是什么特别高深的咒法，但是很少有人用它，原因是——往往主人自己也会被这种法术搞得晕头转向，到头来不知道所藏的东西身在何处。
摸索着把它捡起来之后，玛阿塔认出这是一张卷起来的羊皮纸，被握在手里，纸卷上立刻呈现了她手心皮肤的颜色。这个疏忽提醒了大家，妮可赶快四处踢踢踩踩，看有没有其他“变色龙”被遗留在地；银月也擦擦眼镜仔细寻找。结果证明，749号书柜里，被施了这种奇特魔法的东西，只此一件。
好奇心跟恐惧感一样，一经触发就是节制不住的。触摸到细细的丝绳，玛阿塔轻轻一拽，把羊皮卷打开了。
于是一个尘封四百余年的秘密揭开面纱，跳脱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