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三点, 范寻回到了紫悦公馆。

  刚刚近距离欣赏了一场精彩纷呈的闹剧,范越看得鼓掌,范寻看得直吐。

  已经在老房子吐过一次, 现在胸口还压着一股上不去下不来的恶心。

  屋子里静谧昏暗,他点开暖黄的地灯带,倒了半杯酒一口喝了个干净。

  手机震动, 他翻过来一看,好叔叔的消息。

  范青松:你确定不管了?别到时候还在你手里攥着。

  范寻没回, 将手机重新扣回吧台上, 缓慢地脱掉西装外套。

  这群人不仅恶心人,还像是一个个两头都长着吸口的水蛭,一边咬着吸血,一边往回倒灌垃圾。

  范鸿云没了。抢救了一个小时, 能用的手段都用上依旧无力回天, 死在了抢救室里。

  范寻进去看了一眼, 闭着眼睛, 眼眶泛青, 嘴唇发紫, 半张着,两颊凹陷, 确实没了生命的痕迹, 只留下弥留挣扎后的痛苦。

  医院的人都觉得这个小范总很孝顺,总是尽全力的救治爷爷,从没露出过任何厌烦的情绪。

  范家的人认为范寻是在作秀演给外人看, 证明他是一个多么有孝心的好人。

  但范寻自己知道, 他是真的想让范鸿云活下去, 用那副不良于行无能为力的暴跳样子, 长久地活下去。

  现实没能如他所愿,他还真感觉到了几分遗憾。

  他看着枯老的爷爷,摸了摸自己手表下凸起的伤,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大家觉得他是伤心上涌,情绪麻木。

  其实他只是在对接下来将要面对的人事提前烦躁,用多年练就的冷漠遮挡着,默默地反胃。

  范鸿云拼搏了那么久,不可能真的被范寻一个“毛头小子”把一切都控制住,总有那么一些资产在他名义之外“流浪”着,这些需要有个归宿。

  而争着“领养”的人们在得知死讯后,陆续以最快速度赶到了还没交付捐献的老房子。

  他们带着律师,一到场就先是对范寻进行一番道德围剿,谴责他手段肮脏抢了大头,剩下这些不能再贪得无厌。

  然后同各自律师一起听老头的律师讲遗嘱分配。都是些早已无法撼动的老黄历了,就像他们说的,为了得到这些范寻用了各种手段,包括但不限于在老头面前扮演三年听话的傀儡,与这些人相比,现在他在悦石偶尔还真能行使些只手遮天的话语权。

  而遗嘱外,还有些体量可观的外国资源。

  范寻一言不发,看着这几个人互相叫嚣,一会儿威逼利诱,一会儿据理力争。

  他忽然意识到,人蠢到一定程度是具有娱乐性和观赏性的,甚至可以当戏看。在这里吵闹有什么用呢?等争论告一段落后再去想办法的时候,大概什么也不剩了吧。

  范寻看着亲妈默默地摆弄手机发消息,眼中带着对罕见聪明人的欣赏。

  似乎是察觉到了视线,甘颖枝抬起头,被范寻冷肃的眸子盯得一怔。

  她暂时放下手机,趁着旁边吵闹的间隙,说:“小寻。”

  范寻瞬间崩起一身鸡皮疙瘩。

  甘颖枝一直这么叫他,可能叫的次数太少,以至于一听见就浑身难受。

  他没应,静静等着下文。

  他跟这个妈妈不熟,但是以观察普通人类的角度,他觉得自己还算了解这个女人。

  这么多年的憎恶都没让她硬着骨头离开,留恋的是什么,不用想都知道。

  总归不是范寻这个儿子。

  为达目的,她会努力一下,范寻很好奇她能努力到什么程度。

  “方便单独聊聊吗?”

  甘颖枝穿着量体高定,驼色高领连体商务裙,从剪裁到质感都在极力衬托她的优雅,眉眼间也晕染着几分温和。

  陌生的温和。

  范寻站起身,走向不远处的阳台。

  甘颖枝跟在身后,平时她最喜欢穿高跟鞋,步点不疾不徐,像是艺术质感的老电影,可今天却是行路无声,范寻瞥眼看了看,穿的是普通平底鞋。

  “小寻,这么多年……”两人并排站在栏杆前,她个子纤细娇小,音色里的柔和对范寻来说故意得有些好笑。

  “这么多年,我很惭愧,没能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

  原来是打亲情牌,下一步大概是要道歉?

  “我很对不起你。”

  范寻轻笑了一下,低头看着这位母亲。

  甘颖枝被他盯得脊背发凉,硬着头皮说:“我也是有很多苦衷不方便跟你说,我知道有些错不该让你一个小孩子来买单,可那时候……”说到动情处忆起当年,她当真有些悲从中来,抬起眼颤声说:“那时候我还年轻,我看不到未来和希望,你能理解那种恐惧吗?”

  她哑着嗓子道:“生你时,我才二十二岁。”

  范寻的冷漠已经凝成牢不可破的面具,他的情感在此时此刻近乎与外界隔离,旁边人的哭噎煽动不起半分感知。

  他目不转睛地看甘颖枝哭得得体,哭得点到即止。

  半晌,他问:“怀孕了吧?”

  甘颖枝身子一僵,攥了攥拳,“你调查我?”

  “艺术博士生?”

  甘颖枝咬牙切齿道:“范寻。”

  范寻不再看她,单手插兜,问:“还去定期产检,看来这次是你自己想生的。”

  这句话他说得分明寡淡至极,却还是让甘颖枝胸口狠狠凉了一下。

  她这才好好地看向这个儿子,很高,比他爸高,长得也很好,集尽优点的容貌,可他的气息比那个死人还要令人战栗,如同一具静观外物的雕塑,默然得不像范家人,手段却又是最优秀的范家人。

  这是她的儿子。

  她喝药打不掉,自残毁不掉,非要死皮赖脸活下来的孩子。

  一个从孕期开始就在遭受虐待的孩子。

  她抬手摸了摸脸颊,接连不停的泪水比刚才真实了不知多少倍。

  “小寻……我……”

  范寻:“如果你生完我马上离开这里,我或许不会恨你。”

  他拿出兜里的手,看了眼表,说:“那些无主的我可以不管,你们自己看着办,但别动不该动的东西。”

  范寻没在老房多做停留,没多久便迫不及待地回到有陆信的地方,只有陆信在他才能松垮下一身的硬壳,软弱地窝进他的怀里。

  他没急着上楼,独自在客厅站了片刻,终究没忍住,转身进了洗手间。

  “啪。”主灯被打开,洗手间里还在吐的人没听见声响。

  陆信紧紧抿着嘴站在吧台边准备温水,胸口揪得生疼。

  他难以想象,过去的五年范寻是怎么自己一个人硬熬过来的。

  范寻干呕了半天才缓过劲儿来,没了以往的焦虑和恐慌,只是这么单纯的生理反射倒是应付得比较轻松。他刷过牙,还顺带冲了个澡,套上浴袍刚一出门,就见陆信坐在沙发上,双手交握着一个玻璃杯。

  范寻一愣,见他眸光心疼,知道自己没藏住。

  “喝吗?”陆信坐在原处,举起温度恰好的水。

  范寻敞着浴袍,有点淡淡的紧张,他“嗯”了一声,走过去接过杯子喝了两口,吞咽刺激得嗓子沙痛,他弯腰放下,冲着陆信伸手:“回去睡觉吧。”

  陆信攥上他的手心,两人十指交握,他站起身跟着范寻上楼,低声问:“发生什么了?”

  范寻关掉主灯,一级级踏着台阶,说:“范鸿云没救过来。”

  意料之中,陆信也知道这不可能是范寻犯病的原因。

  “他在国外留了点产业,规避了遗嘱范围,那些人在挣。”

  两人躺到床上,陆信摸了摸他的耳朵,“你不想管了,是吗?”

  范寻凑过去,亲了亲陆信的唇,“嗯,没必要,发展价值不高。”

  陆信点点头,被范寻缠。绵的啄吻引诱,追上去不愿结束得这么仓促。下午比赛结束后他就想好好地亲亲这个人了。他抚摸着范寻的颈侧,舌尖被对方含着、叼着,又被送回来,不断地为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软舌退让出令人流连的空间。

  吻到唇舌渐木,他们才依依不舍地暂时分开。陆信轻缓着气息,看着范寻,“还有别的事吗?”

  范寻知道陆信会追根究底,他搂紧臂弯下的腰身,微侧过头,埋进陆信的锁骨。

  陆信一下下顺着他的头发,听他说:“我妈怀孕了。”

  头顶的手一顿,范寻闭着眼继续道:“她会定期产检,吃维持激素的药,穿平底鞋。”

  陆信喉结滑了滑,眼底迅速胀热。

  范寻确实恨范家所有人的,但他在背地里永远将甘颖枝称为“我妈”,收到的每一份礼物他都在用,油彩、钢琴、领带、香水……他都用了。

  陆信清楚范寻心底那份残存的、不可言说的细微期盼,他藏得够好、够深,完美到让甘颖枝察觉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察觉到又怎么样呢?她恨不得范寻从来没出生过。生完孩子后,她有过离开范家的机会,却还是选择留下,每年象征性地送点小礼物,无视儿子遭受的折磨,不问、不管、不想。

  她伺机待动,为的只是瓜分巨额财产。

  陆信亲了亲范寻的额头,呼出的气打着抖。

  亲妈千方百计地想要弄死自己,却极尽温柔地对待新的孩子。

  陆信只觉得被什么又顿又硬的东西贯穿胸口,眼泪不断洇湿枕头。

  范寻仰起头,看见男朋友泪流满面的瞬间便卸了力。

  他崩了一路的僵涩顷刻间溃塌,他哭不出来,也看不得陆信这样伤心难过。

  他疲惫地拭掉陆信的泪水,摸着他的嘴唇,说:“别哭了,乖。”

  陆信抓住他的手指轻轻吻着。

  “范寻。”他哑声说:“以后不开心了,难过了,都告诉我好不好?跟我说说,我哄你。”

  他睁开眼,眼中仍闪着水光,“别折磨自己,好吗?”

  范寻眼下胀痛,热流涌向泪窝,气声答应:“好。”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

  困飞了,睡醒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