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半龙隐>第63章

  黎光明大笑道:“好一个‘英武姿彩’!如此说来,这亲事定是能成了!嫂嫂,如今你可还有什么心愿,我这就差人去办!”

  云桑沉默了一瞬。她想到了祁雪,想到了祁妈妈。那祁妈妈必是知道了自己将祁雪给了人,怕她受苦,才带着她远远地逃了。可是,眼下那黎红旗是个从未娶妻的,肯娶自己这下贱之人,已是不敢想的事,若让他知道了有个来历不明的女儿,此事只怕要泡汤。她这样想过,便摇了摇头。

  黎光明道:“也是,便有,也不能这时便告诉我!我这人不会说话,嫂嫂你别怪罪!我已经将这城中一处极好的宅院,命人尽快收拾出来,到时就在那里,给哥哥嫂嫂办喜事!”

  云桑看着他兴兴头头地去了,这一夜百转千回,再也没能合眼。

  没几日,花露巷便更名叫了“团结巷”。城中的妇女皆剪了时兴的头发样式,那轰炸机留下的痕迹,似乎也消失不见了。黎红旗说战争终于过去了,以后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云桑附和地笑笑,没有答言。她现在一颦一笑都带了十二分庄重,生怕那黎红旗将她认作了轻浮之人。见她如此,黎红旗也只道她是害羞,却不知存着千百种心思在其中。

  终于到了娶亲那一日,炮仗从街头一直续到了巷尾,喜轿过处,炮声不停。到了那大宅门口,她偷偷抬头看去,竟是桂殿兰宫一般的气势。进去再一偷看,又比云府的宅院阔大了足有十几倍。这突如其来的好运,让她简直不知所措了。她的步伐走得很是端庄,牵着那喜婆的手却抖得厉害。那喜婆是个厚道人,只道是她嫁了个军人害怕,便在她耳边温言相劝。云桑偷眼看了喜婆,记住了她的相貌。几日后她发现,这喜婆果然是在这大宅中伺候的人。后来她终于寻了个由头,将她打发走了。

  从此以后,再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出身,再没有一个人看到过她的狼狈。她不是云桑了,她拆了桑字,改名云幼牧,一听便带出了大家的风范。她在大宅之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几日,她便笼络了城中最好的厨子到府中掌勺,幼年时大小姐的身份终于派上了用场——要做衣裳,便叫了城里最好的裁缝来家里量身选料子;要听戏,便叫了城里最好的班子来家里唱堂会——黎红旗一个穷苦人家的孩子出身,哪里受得了这些个,看云桑便日日地高了起来,于是很快便让她这个太太骑在了头上做起了威福。

  至此,云桑的半生飘零,刨去那狠心舍了的雪儿,竟是得了个十足十的圆满。

  ??第二十九回 苍墟峰上长啸落鹰隼 大湮宫中父子离心德

  母亲出走一事,仇鱼一直被蒙在鼓中。直到他回到皇城,见过了父皇和他那一堆沾亲带故的陌生面孔,却迟迟不见母亲露面,心里才疑惑起来。这三年来,仇尤的书信每十日一封,雷打不动地摆在他的桌上,可是木蔷却一个字也没有写给他,于是他也默契地在书信里只字不提母亲的名字。他以为这是一个游戏,就像许许多多他和祖母之间的游戏一样,规则从不被说出,但两人都心照不宣——总之谁先开口谁就是输了。

  自从父亲出现在他家的小店,而祖母突然变成母亲之后,他的生活似乎就不再属于他了。木蔷,前坨的公主,大湮的皇后,那个终日在香粉铺子里打瞌睡的掌柜老太太。他还没有习惯叫她母亲,更不习惯她那清俊瘦削的新样子。他记忆中的木蔷,是那个微胖的、嗓音低沉温暖的老太太,她身上总有好闻的香粉味儿,滚在怀里的时候格外浓烈。她总是把铺子里卖得只剩一个底儿的香粉们混在一起,装在荷包里,挂在他的身上。他虽爱煞了那味道,却总是做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来——男孩子身上香喷喷的,总是要受到同伴嘲笑的。

  他的那些同伴,各个儿都以坨部未来的勇士自居。他是其中身量最小的那个,也是其中唯一没爹没娘的那个。小孩子总是最天真也最残忍的,他虽然叫做滑鱼儿,但也有无法逃脱的时候。有次他被几个大孩子按倒在雪地里,搜出了他身上的荷包。一个乞丐在一旁看到了咬着嘴唇一声不吭的他,便发起疯来,叫嚷着扑上来赶走了大孩子们。那乞丐教了他如何在被打倒时起身,如何在无法起身时尽量少地受到伤害。教完了就按住他,让他试验。他很快学会了,那乞丐被他摔了一跤又一跤。后来他知道了乞丐是个流犯,刑满了却无处可去,便在苍墟山南北来回往返,做些有时有本、有时没本的生意。他常常得这流犯的指点,渐渐地适应了孩子们用拳头说话的交流方式,也为自己争到了一席之地。

  他的那些同伴们最喜欢玩打仗的游戏,每次他都被要求扮成大湮将军身边的那个谋士谷长生,至于扮演仇尤将军的人,则要看到底谁的拳头硬了。孩子们还改写了战争的结局——大湮将军神威无敌“大杀四方”,可终免不了被小人暗算,他扮演的谷长生,总会在最后偷偷走到将军身边,在他后心轻点一下,以表示给他下了毒。扮将军的孩子就会做出毒发的样子来,大军也跟着撤去。在游戏的最后,将军便回身搭弓,一箭了结了谷长生。每次扮将军的孩子装作发出弓箭后,他的反应总是恰到好处,在中箭后还要喊一句:“我乃坨人谷长生也!”

  后来,他来到了大湮,并没有见到真的谷长生,也算松了口气。毕竟,他那么多次地将他演成了跳梁小丑,并且几乎是以此奠定了他在同伴中不可替代的地位的。可是这次从天墟城回来,他还是不可避免地跟长生先生见面了。先生虽然跟小时候的他一样干瘦,温文儒雅却是十个他都不及的。特别是先生那惜字如金的样子,可说出一句话来,总是能画龙点睛。从此他便将这做派当了天下第一。

  本来他见了仇尤,已经觉得他是天下第一的人物了,想到这样的人物居然是自己的爹,便觉得在云端梦中一般。待到了大湮皇城,见到的那些人物,各个儿都是那些满口污言糙语的坨人少年们做梦都没可能梦到的,他心里不知怎地便憋了无名的火。明面儿上,人们自是对他毕恭毕敬的,可他却从那些拖着长腔的尾音中听出了轻蔑。几个宫人来教他宫里的规矩,那些规矩都是精细繁琐得不得了的,他努力想要记住,可太多太杂了,饶是他那一点便透的性子,也有很多只记了个迷迷糊糊,那些宫人操着陌生的湮人口音,语速又快,明明看到了他没听懂,却不肯多说一遍。

  他来的时候还穿着坨部的兽皮袄,脸上自是常年冻裂口子的。宫人拿来一小盒油脂来给他抹了两滴,说这是坨部进贡的珍贵之物,不肯多用一点儿。他便在脸上抹了一把,细细看过又嗅过,不由得笑了——这正是苍山上那种臭山鼠嗉囊里的油脂,只不过更浓稠些,又加了些香料盖住了腥味儿。这种动物入冬后也不休眠,就是全靠着这些油脂来过活儿。昔日跟流犯在苍山上活动时,他们总是用这小东西的嗉油来引火,比什么火绒木屑之类的东西好用得多。

  自此,他再细看那些眼花缭乱的一应所用之物,便不由得带了轻蔑之心。这种心思,倒是种妄自菲薄到了极点的表现,只是他还浑不自知。就在这时,他终于碰到了一个不拖腔拖调也不假模假式的人,那就是欢儿姨娘。他在姨娘宫中,吃到了想念多时的坨部小点心,那味道竟和祖母、不,母亲做的一模一样。姨娘也对宫中这套唬人的气势很不服气,她告诉他:“鱼儿,你要明白你是坨人,你是要在苍山上翱翔的雄鹰,可不能在这金笼子里关一辈子!”

  他立刻热泪盈眶了。跟着那流犯一次次爬上苍墟山最高的苍峰时,那流云在脚下翻滚的景象,他永生难忘。他学着流犯的样子,张开双臂,让稀薄的空气挤满胸膛,而后发出稚嫩的低吼来。那些崖壁上筑巢的鹰隼们,听到了流犯的声音,那血脉里深深刻下的恐惧,早让它们肝胆尽碎。它们于是叼了巢中还没有长满羽毛的雏鸟,便向着更高处飞去。只是飞不了多高,便到了空气更稀薄的地方。他仰头向着天上看去,先落下来的小黑点极小,那是些雏鸟们的第一次飞行,却以当场摔断脖子作为结局。再落下来的便是支持不住的鹰隼们,它们的腿肉又咸又香,流犯总是烤得冒油。杀掉了这些鹰隼们,臭山鼠没了天敌,到了来年秋天,就会又大又肥。这些山鼠自然是都归了他们,流犯做了无数陷阱,每个都可以用很多年。至于流犯到底拿它们做什么了,他却并不知道。

  欢儿姨娘说,山鼠们被取了嗉油,每一百只就放在一口大锅里熬,加上许许多多的香花异草,熬十天十夜,一锅油才能熬出来涂在他脸上的那一小滴。他不由得又摸了摸脸,欢儿姨娘便领了他到铜镜前,他脸上的裂口,倒眼见着是愈合了。他不知为何生起气来,欢儿姨娘倒吓了一跳。为了哄他开心,便将宫中琐事一件件当笑话儿讲给他听。

  滑鱼儿吃光了点心,赌气般说:“我过几日就回墟邑去,再不回来了!只可气父皇一天到晚派了哥哥姊姊跟定了我!”

  姨娘道:“你只有个弟弟,哪里来的哥哥姊姊呢?”

  滑鱼儿便说:“还不是仇祯和仇祚两个啰里啰嗦的家伙!”

  姨娘冷笑起来,便讲了这二人的出身。

  后来,他果真便与这二人打了一架,似是又因此被父皇厌弃,真的将他赶回了墟邑,走的那天,甚至都没来送他。

  回到了墟邑,那太守跪着迎接他。昔日高高在上的官老爷,用自己的身体给他当下马石。他见了这个阵势,又见仇祯仇祚也早已下了轿一并跪下,又觉扬眉吐气,又觉羞愧万分。从那试衣一事,他便知道二人在那“金笼子”里关出的才智学问,才是他又艳羡又嫉妒的东西。好在仇尤派了十几个师傅给他,因此想要恶补也不难。他心里面有了祯祚姐弟做榜样,便一心一意地用起功来。虽然遮遮掩掩,但师傅们还是很快发现了,他那有意附庸风雅的念头就像吹不灭的火苗一样,时刻在熊熊燃烧。师傅们于是沉下气来,引着他这兴头儿,将这个边地的小野人渐渐地教了一口之乎者也出来。

  旧时的玩伴,他也曾诏入宫中一次。只是他们都伏在地上发着抖,不敢抬头。他想叙叙旧,他们就一个劲儿地求饶,说自己罪该万死。那些说辞,自然是他们的爹娘教好的,有几个笨的甚至背串了行。他觉得无趣,便赶走了他们。仇祯赶着出去,安抚着流泪的孩子们,又给他们每人都发了银子荷包,他也不甚在意。后来,他又想到了那个流犯,便下令太守将这人给他请来。太守得了这个令,是太子交给他办的第一件差使,连忙在全城大肆搜捕,捉了一百多个刑满的流犯,打得招了二十个,便都押去给他看。他看了那些刚受了刑的流犯们战战兢兢的样子,气得几乎要当场杀了那太守。祯祚姐弟好歹劝住了他,太守屁滚尿流地爬了出去。

  后来,他想要自己去苍峰上面找他的流犯,祯祚姐弟便连夜修书给仇尤。这书信一来一回走了二十多天,回来后上面只有两个字——不行。他早已置办了全新的行头,带风帽的大袄里外都絮了臭山鼠的绒毛,虎爪靴子上的靴刺都是真真的老虎牙。他试过了这一身行头,心中早已发痒,此时找不找流犯倒是其次了,穿着它们上山走一遭,去吹一吹风才是正事。他说走就走,将那许久不用的本事都施展出来,神不知鬼不觉便出了冲折府。

  外面下着大雪,他心里却一团炭火似的。这北地多雪,他早已习惯了。苍峰自是早就封了山,但那条可以偷偷上去的小路,是流犯早领着他走熟了的。他用冰爪子开路,挂着身体好省力,很快便到了山顶。这是他第一次独自爬上苍峰之巅来,此时雪如鹅毛,更有狂风卷地,他什么都看不清了,更别提找他的流犯了。他挣扎着寻了个背风的地方坐了下来,将风帽罩得严实了,一动不动地等着狂风过去。可是没过多久,他的四肢便冻得发木了。他知道这是很坏的兆头,发木超过一个时辰,手脚便会发黑,不得不截掉。他站起身来,也不敢伸开双臂了,只吼了几嗓子,便急冲冲去寻那下山的路。不料那路却早已被一人多高的雪埋住了。他试着踏入一步,如踩在棉花上面,吓得他立刻后退了一大截儿。他只好又回到背风的地方蜷缩起来。此时早已饥渴得很了,他却托大并未带干粮上来。流犯做好的陷阱,早已被大雪藏得严严实实,这时节估计也不会有野物出来活动。他只好摘了手套,将一小捧雪捧在手心,待它慢慢化了,再啜进口中。可是他的手早已冰冷,那雪就总也不化,他盯着盯着,不知何时便一头栽倒了。

  醒来时,他发现一个人正背了自己,沿着一条他从未见过的小路下山。那人裹得严严实实,可身上的味道早已出卖了他。滑鱼儿喊他:“伯伯!”

  那人一顿,继续向前走去。这正是他的流犯,他喊了他三年伯伯,却从来不知道他的名字。不过流犯的名字,就像城中那些大姑娘的年纪一样,是不能问也不能说的东西。伯伯瓮瓮地喘息着说:“别叫我伯伯!你作的是什么死?等到了山底下,我再跟你算账!”

  他挨了这一顿骂,倒觉得十分温暖,便紧紧扒着他的背,咧开嘴笑了。嘴唇上立刻被扯出两条血口子,他也毫不在意,只说:“伯伯,你救了我的命,我滑鱼儿日后定要报答你的!”

  伯伯呵呵笑了,也不答言。他昏昏沉沉地要睡着,伯伯就反手打他一下,或者骂他两句。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被背下了山。

  一顶软轿等在山脚下,轿内点着小手炉。他眯了眼看去,仇祯仇祚早冲了上来。那伯伯却拨开二人,道:“不可让他一时便到这极温暖的地方去。”说着,便来解他的衣服。那太守远远地下了轿小跑过来,见了这景象,立刻呵斥道:“大胆刁民,竟敢对太子爷不敬!”

  滑鱼儿知道,伯伯是要解开他的衣服,用雪给他擦身,他想要张口呵斥这太守,却只觉浑身僵硬,开不了口。于是他挥了挥手,却也没指住了太守,倒像要赶开伯伯的手一般。那太守见了这手势,立刻打手势让手下制住了伯伯。滑鱼儿连忙挣扎着要起身,但伯伯早已连着放倒了七八个官兵。可他到底是刚出了大力气的人,体力不济,很快被制服了。一个被他狠狠摔在了地上的官兵,瞅了这个机会,拔了刀便一刀刺进了他的腹中。此刻,滑鱼儿终于挣扎着坐了起来,却正看到伯伯挨了这一刀,难以置信地望向他。

  伯伯的碑上,只刻着“伯伯”两字,他没有亲人,也没有名字,如今没了性命,就像从不曾存在于这世上一般。那太守还是没有被换掉,只是被罚了一年的俸禄。仇尤的回信里说,他是为了保护太子心切,虽然办了坏事,但心是好的,不可让他冷了心。滑鱼儿盯着跪在他面前的太守,盯着他脑袋顶上秃掉的一块,突然很想立刻长大,立刻接替了皇位,立刻亲手宰了他。那下手的官兵,滑鱼儿本想手刃了他,可仇祯仇祚死活拦着他,最后也只是让他看着别人砍了那官兵的头。祯祚说这便是已给伯伯报仇了。可是在滑鱼儿的世界里,如果没有手刃仇敌,又怎么能算报了仇呢?

  仇祯便说:“你下令杀了他,他丢了性命,这还不算报仇么?”

  滑鱼儿看着她支撑不住的样子,心里愧疚,便不好再争辩。那日她在山脚下站了好几个时辰,回来就病了,又担心他,不肯好好躺着,因此竟拖成了一个肺寒倒喘的症状。他只好低声说:“好姐姐,你回去睡吧,我想通了,不必再劝了。”

  为了表示他想通了,他亲自搀起了太守,收敛起眼神中的厌恶,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将他送了出去。又赏给他一批银子绸缎,抵了他被罚的俸禄。祯祚姐弟看他如此行事,顿觉大感欣慰,不由得交口称赞。

  滑鱼儿笑笑。这作戏的本领,他自是会的。木蔷还是祖母的时候,有一阵常常整日里哭泣,他便耍尽百宝逗她一笑。只是他想到,日后漫长一生中,时时都要作戏,不由得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