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半龙隐>第21章

  小潜在云府当了半年的马倌儿,马们终于被买走了。他看着珍珠被人牵走,那买它的人家似乎是要给家里的小主人练习用的,看那下人的嘴脸,它又少不了被打骂了。这半年来,因他取了大小姐的心智,令其每日昏睡,她便再未来折磨珍珠,小潜又潜心照料,才让它全身的伤都痊愈了,也上了不少膘。如今它虽然还是呆傻,可也知道亲近他了,每次添料都用舌头舔他的手心。他舍不得珍珠,就好像舍不得自己最无能的那个孩子一般,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被牵走。

  马厩夷平了之后,洋汽车开了进来,停在了上面。小潜也开始打点行装,他马上要去三泰城,接受洋人的司机训练。那杨婆婆来送他,把一小包沉甸甸的东西塞在了他的包袱里,他知道那是杨婆婆从牙缝儿里省出来的银子——这杨婆婆当然也知道鳞玉之事,但对他只字未提,所以他竟完全不知此事。他想要推脱,又想了想,便接下了。

  小潜坐了船,来到了三泰城,见到了那负责培训新司机的长官。四目相对,他顿时惊呆了——那人正是他苦寻了半年的长生先生。

第八回 改天换地难沾伊人芳心 痴心苦等终得良人枉顾

  深夜,隆隆的炮声惊醒了十三鳞谷中的每一个人。那炮声好似就在头顶炸响,震得人几乎肝胆尽碎。襁褓中的孩子们都大哭起来,胆小的女人们也不由得尖叫起来,男人们则倾巢而出,纷纷向着那炮声的来源处奔去。

  仇尤早被震醒了,他一路狂奔到那被卫雍堵住的入口处,见那些巨石早已坍塌了半边。他心急如焚,不顾众校尉和木蔷的阻拦,现出真身腾空而起。就在此时,那甬道口被炸开了,一队着大湮兵服、扛着大湮令旗的家伙们,高喊着什么冲了进来。仇尤一个俯冲,便要取他们的性命。可他突然看到了那些旗子上分明都写着斗大的“渊”字。这是他的旗号,而且他也终于听到了那些家伙们在喊——末将柴燔恭迎仇大将军回朝!

  仇尤在落地的瞬间将将刹住了脚步。是老柴!那因得子而留在皇城的老柴!仇尤落了地,回了神,便看到那老柴骑着一匹瘦马,远远赶了过来。到了他面前,倒头就拜。他身后的所有人也都拜了下来。

  这老柴昔日在仇尤军中,乃是一个不声不响的人物,无功亦无过。仇尤疑他有诈,于是站在原地没动。那老柴抬起头来,双眼中的喜色掩藏不住:“将军!我就知道您还活着!”

  仇尤这才搀起了他:“谁让你来迎我回去的?”

  老柴道:“是小令王!”

  仇尤喜道:“三弟回来了?”

  老柴吞吞吐吐道:“是回来了,可他……不太好了,将军,您还是尽快跟我回去吧!”说罢,便将那朝中改天换地之事,细细地禀告了仇尤。

  原来那卫雍保着苾儿做了皇帝后,苾儿年幼任他摆布,他又手握天下兵马,真正成了大湮第一极臣。可他这“保国大将军”的位子来得不明不白,难以堵那悠悠众口。至于他那“大将军不幸遇难于十三鳞谷”的说辞,更是无人肯信。老柴就第一个不信,他与将军有过血信,却丝毫没有感知到将军遇难的消息。当然,这话他并没有说出来。

  朝中又有一部分人,是早打定了主意保着亦儿的,但这些人手中无一兵半卒,空有一腔子愚忠的热血。那亦儿本无争位的心思,但让这些人架着,此时早已洗刷不清。他虽愚钝,但也知自己大祸临头,竟带着家眷跑了。只还没跑出皇城,就被卫雍捉了回去,不知受了什么折磨,此刻据说已疯得不成人样了。

  亦儿疯魔,渊亲王也被困十三鳞谷,卫雍的心头大患便是小令王了。四处打探,终于让他查到了小令王仍在昔日的北坨边城,如今的大湮北方第一重镇——戍平城中重操了旧业——换了个地方继续开他的小酒馆儿,那坨女已又给他添了一双儿女。

  卫雍派去的那刺客,自然是认识小令王的。那人因功夫了得而曾是小令王府的第一侍卫,后来又因种种欺上瞒下之事,而被小令王逐出府门。卫雍不知如何笼络到了此人,好吃好喝待了他这许多年。所以此人动手的时候,必然是思虑重重的。两代主子的恩威,他都不能罔顾。于是他的箭就偏了,擦着小令王的耳垂,直入他身旁那妇人的心口。

  射出这样一箭后,那人便干净利落地了结了自己。在他看来,他出了手,便还了卫大将军的人情。偏了准头,又是对旧主余恩的回报,还有着警醒他的意思,更是告诉老主子,自己已改过自新了——他自认做得很周全了。但他不知,那当场毙命的女子,正是当年的坨女,如今的小令王夫人。

  示警的事,当然也做到了,从此小令王便没了任何消息。卫雍得了这个结果,先是气得跳脚,而后又冷汗直冒。从此他调集了三班侍卫,连如厕睡觉都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但小令王并未用同样下作的手段来对付他。三月之后,朝堂之上,卫雍听了刺耳的话,又要杀人,这即将被杀之人,正是老柴。他终于沉不住气,说出了血信的事,并当场验证了。此时,小令王突然大摇大摆走了进来。卫雍立刻下令左右捉住他,可却无人行动。原来顷刻间三军并宫内外侍卫已尽数倒戈,卫雍被当场活捉,不待他争辩,便被打入了死牢。

  那小令王站在大殿之上,发号施令,毫不犹豫。人们看着他,都忍不住热泪盈眶。当年那稚嫩而倜傥的少年,如今已尘满面鬓如霜。不过十几年的功夫,他早已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并未理会任何求情的话语,凡是与卫雍有一丝半缕瓜葛的朝臣,一个不留地被砍了头。他发落完了卫雍的党羽,便命老柴上前,给了他一万兵马,让他速速炸开甬道,迎渊亲王回朝即位。

  仇尤皱眉道:“那卫雍怎会尽失三军节制?尤其是右军,那都是他的兵啊!”

  老柴道:“此事乃是那蒲大将军一手炮制。”

  仇尤思索了半日,蒲家乃是诗书门第,何时出了个将军呢?他问:“这蒲大将军,可是蒲大学士一脉?”

  老柴道:“正是那蒲荷。”

  仇尤大惊:“便是那……那与三弟衣冠拜堂的女子?她……她如何成了将军?”

  老柴道:“此事……说来话长。”

  卫雍和仇尤身边的其他人都不同。卫家曾是大湮望族,根基深远,只是这一两百年来渐渐式微。卫雍的出生,让他的家族有了新的希望。他有着水火双行,又兼聪慧机敏,自幼年起便尤喜舞枪弄棒。家人重金为他请了好几个师傅,他也练得刻苦,十五岁时便得了大湮皇家比武的第一名,尤其是他的剑箭二技,当年未有出其右者。所以,他是受了先皇的命令,来到仇尤军中历练的,先皇的密旨上面,曾有“帅才”二字。

  仇尤是个爱才之人,又有容人之量。他护着卫雍,让他尽情历练,也积攒了无数的军功。灭掉北坨后,卫雍便做了仇尤的副将。对于这一点,长生先生曾旁敲侧击地提醒过仇尤。仇尤军中的将领们,大多都深受过他的大恩,不是在战场上被他救下,便是在皇命面前为他们拦了刀子——这施恩之事,仇尤大半并不是故意为之,但机缘使然,慢慢儿地他就有了一支死心塌地的“渊王党”。只有这卫雍,他受了仇尤的栽培之恩而不知,此人又自视甚高,与渊王党格格不入,便无端生了许多嫌隙出来。

  而且,此人家族之中,有一种祖传的保持强健体魄的法术,仇尤讨了无数次,他都不肯承认。可此人在仇尤身边三十多年,容貌体格,一如刚入军中时青春矫健,这是人人眼见的事实。不过,仇尤并非强人所难之人,故也不再提起此事,唯长生先生一直耿耿于怀。

  先生曾说过,四海皆平之后,此人断断不得再留在军中。于是仇尤也早为卫雍想好了去路——四方归顺之地,任他挑选,从此做个异性亲王,再为他定一门皇亲,这一世荣华富贵便跑不了了。卫氏一族,也将复兴,这花团锦簇的前程,仇尤自认为已是十分圆满。可是,在回朝的路上,他把这意思告诉了卫雍,后者却并未显露出一丝一毫兴奋感恩之情来。他只是闷闷地说了句“容属下细细思量”便岔开了话头。

  卫雍其人,此生只喜好两件事,其一便是沙场浴血,其二,乃是一个他求之不得的女人。卫雍记得第一次见她,是在蒲大学士的寿宴之上,他站在仇尤身后充当跟班。一众红男绿女熙熙攘攘,她一袭白衣,端坐其中,便衬得那些人都黯然失色了。他悄悄地打听清楚了,她叫蒲荷,乃是蒲大学士心尖儿上的幺女,今年刚满十五岁,还未定人家。

  卫雍立刻自惭形秽了。那蒲家乃是大湮第一世家,资财雄厚,又是诗书传家,是他卫雍高不可攀的人物。从此他愈加发奋,得不到她,能站到远远望她的地方,也是好的。后来在无意间,他竟发现这蒲荷小姐也喜舞刀弄棒,乃是他的棍棒师父秘密招收的女弟子。他那师父隔日便会去蒲府教导蒲荷,他便死乞白赖地闹着要跟去。刀枪棍棒,套路之外,总是需要对练的。师父年事已高,见他机谨,出招用力都恰到好处,便默许了他做蒲荷的陪练。他陪着蒲荷练了整整一年的功夫,也承她唤了他一整年的师哥。当然他循规蹈矩,并无半点轻浮的举动。可他的心思,师父早已看透了。师父提点他:“有了前程,才有斤两。”

  师父说过这话第二日,卫雍起了个大早,可是却得到了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皇帝已将蒲荷许了小令王。那些日子,小令王的风流逸事早已传遍了整个大湮。他们都知道这位未来的国君,被一个妖艳的坨女迷惑了心智。卫雍疯了一般跑到蒲荷家中,却没有见到她的人影。他在那照壁的阴影下立了许久,坚信自己是听到了她哀怨的哭泣的。从那一刻起,他就决心要救她,不论她以后到了何种境地,他都要救她出来。

  皇帝这时候遣嫁,已是断送了蒲荷的一生。但蒲大学士并不这么认为,他坚信自己的女儿是能将那心智被迷之人扳回正道的,坚信那坨女不过是小令王人生中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他说服了幺女,送她上了喜轿。可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那小令王早已跟坨女跑掉了,他那国母之梦,连同他幺女的一生,就这样断送殆尽。

  蒲荷与小令王的衣冠拜堂之后,第二日便传了那棍棒师父来,要他继续教习。可是卫雍却没同去,他逃离了仇尤的军中,向着他认为正确的方向,追了三个多月。可是他没有见到小令王,想象中的软硬兼施自然也就没有派上用场。他灰溜溜地回到了仇尤军中,咬着牙受了板子,从此便一心一意地发愤图强起来。

  三十多年来,他一直未娶妻,人们当然议论纷纷。这些年来,他也时时能见到蒲荷。一切需要相关人等出席的皇家盛典,蒲荷都不会缺席。而且总是盛装,极尽繁复之能事。他总是远远望着她,而她却时时故意来与他照个面。他大致也知道这女人在经营些什么,这些年来,她的坚守,她的苦楚,她的咬碎了银牙的苦撑,都写在她那紧锁的眉头之间。

  他渐渐位高权重起来,远远望她便不能解那相思之苦了。直到这次回朝,眼见着四海升平,可皇帝却密诏他入了宫。他听着皇帝那些晴天霹雳一般的话,却从那里面看到了属于他的生机。是的,她是名存实亡的小令王的妻子,是天理纲常束缚着的他永远得不到的东西。但是天理纲常,也大不过皇权去。于是他忘记了仇尤的栽培之恩,所以也就不能说他恩将仇报了,因为善忘的人总是会被自己宽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