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金到琼恩家住的时候, 琼恩聘请来的管家已经上任了。
琼恩带着阿金回家的时候,正遇见管家懒洋洋地坐在阳台的摇椅上偷喝琼恩的珍藏红酒。
琼恩的套房跟郁宸的一样都是灰色调。
阳台上焊着防护钢筋,没什么装饰, 看上去冰冷板正。
可是此时,阳台上坐着一个只穿着睡衣的年轻管家,年轻管家脚边还放着一盆和阳台环境格格不入的绿植。
可这些都不足以使琼恩吃惊。
使琼恩吃惊的是——这助理不开灯, 在身边点了一圈蜡烛来照明。
烛火把年轻管家画地为牢, 牢里横七竖八躺着一些未完成的、看不出形状的泥塑。
长久的猎杀生活,使琼恩看见这古怪的一幕时, 就下意识掏出了/枪。
看见是他的管家后,才放下枪。
去看管家懒散的睡袍以及被偷喝的红酒。
那管家似乎在小昧,琼恩的到来也把他吓了一跳。
他几乎是跳起来的,还踢翻了一根蜡烛。
他立正站好:“执行官大人!您回来了!”
他刻意挡住身后的醒酒器和高脚杯。
说话的时候十分心虚, 却还不忘看了阿金一眼, 带着好奇与探寻。
看见阿金的时候, 他眼底泛起微不可察的光,像是被惊艳到了。
阿金道了句:“你好。”
年轻管家也连忙道:“您好!”
琼恩沉默了片刻,才道:“你在这里点蜡做什么?”
年轻管家有些拘束:“您没回来的时候,我不用做饭洗衣, 就天天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做好事情的时候,我会坐在窗台找一种感觉。白天就追着阳光的各种角度看,夜里会看月光,看烛火。”
琼恩:“看这些做什么?”
年轻管家名叫赛维, 他愣了一下, 似乎是忽然意识到人和人是不同的, 他即便说得清楚别人也未必能理解。于是他腼腆地笑了一下:“我来之前跟您讲过,业余的时候……希望还能搞搞雕塑。”
琼恩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又道:“把阳台收拾好。”
“是!”
琼恩看着阿金,语气放轻了一点,却还是对管家说着话:“去把仓库的折叠床搬到我的卧房。”
“是!”
晚上睡觉的时候,阿金就睡在琼恩卧房的大床上。
而琼恩则睡在离大床一米远的折叠床上。
睡觉的时候琼恩没关灯,留了一盏光线昏暗的小台灯。
琼恩的大床很柔软。
对比起来,就显得郁宸的床很硬。
阿金小声道:“哥哥的床好软,好舒服。上校的硬邦邦的,只铺了一层很薄的被褥。要好久才能暖和起来。哥哥的一会儿就暖和啦~”
琼恩就笑:“那就多和哥哥住几天,不回元首府了,一直和哥哥住。”
阿金抠着指头:“可是我还要工作。”
“工作什么啊,郁宸能给你的,哥哥也能给。他只不过给你工钱而已,在这里,哥哥的钱都是你的。”琼恩循循善诱。
“他还没给。”
“什么?”
“上校还没有正式给我结算过工钱~”
琼恩咬牙切齿,心想郁宸平时挺大方,怎么对弟弟这么抠门。
弟弟真是白给猪拱了一顿!
然后他就听见阿金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但是他给我结算过一把/枪~”
“什么/枪。”
“我不懂型号。但是我听说过它叫‘黑蜂鸟’,唐爷爷说它很值钱。”
“黑……黑蜂鸟?”
琼恩愣住了。
黑蜂鸟。
这把枪他是知道的。
在某段时间吧,郁宸挺忙的。
可百忙之中他忽然休息了一周,给琼恩加了好多任务。
琼恩还当郁宸是有更高级别的事务要做,哪知道后来他才了解到,郁宸是去卡诺斯黑市参加拍卖会了。
据说是高价拍了一把对他们来说鸡肋一样的黑蜂鸟。
琼恩没想到,这把枪是郁宸特地跑了一趟黑市,拍给弟弟的。
琼恩问:“黑蜂鸟呢?”
阿金小声道:“丢了……”
琼恩道:“丢了算了,以后不需要了,有哥哥保护你。看来上校的心没黑透,还知道考虑你的安全问题。”
琼恩把话题强行拉回对阿金的循循善诱上:“你住在上校那里很不方便的,平时洗澡、睡觉,都不方便。你是我弟弟,我们是亲人,就没有这层顾忌。再考虑考虑?”
“不要……老布鲁斯说,我要独当一面!你是我哥哥,我在你这儿长不大,我得出去工作,赚别人的钱才是赚~”
琼恩没辙了。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老布鲁斯呢?他没有好好照顾你么?我派他照顾你保护你,他倒好,把你给丢上岸‘独当一面’……”
琼恩拳头都硬了:“那我要他做什么?”
阿金沉默了很久,小声道:“他把我照顾得很好很好,只是……”
顿了会儿,他闷闷地道:“走散了。”
两个人又聊了会儿。
久别重逢,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不过琼恩这几天跟着郁宸打打杀杀,又因为照顾阿金几天没合眼,一得了休息的机会就困得很,没一会儿,他就比阿金先睡着了。
迷迷糊糊地,他听见阿金隐忍克制着抽鼻子的声音。
琼恩一下子就惊醒了。
他反应之所以这么大,是因为他和郁宸照顾阿金的这些天,发现阿金从卡诺斯谷回来之后,每天晚上都会在睡梦里陷入诡异的梦魇,他总是会在熟睡的时候受惊发抖,且说着让人难以理解的奇怪梦呓。
有时候还会浑身冷汗地惊醒,但说是惊醒,只是睁开眼睛,眼睛里却没有焦距,像是梦游一样,直勾勾地盯着某个方向,嘴里念念有词。
说了些什么,他是没听清。
但有一次郁宸听清了,郁宸说:“他在念地址。”
那时琼恩头皮一炸,就问:“别说胡话,大半夜梦游起来念地址?”
他记得那时候郁宸脸上的神情也有些古怪,郁宸说:“大致方位在尼罗废城。那里是人类和人鱼第一次大战的遗址,是最先被核污染的地方。现在那里仍然是核辐射重灾区,是生物禁地。”
琼恩当时心里也觉得古怪,还有一些惊悚。
他问郁宸:“那里荒芜那么久,年轻人没几个知道的。阿金怎么会知道?还能记住某个详细方位啊?”
具体地址听不清,因为阿金的声音是发颤的,发声的方式也不太自然。
就像——就像是硬着舌头在说话。
含糊不清。
就好像身体在抗拒大脑发出的动作指示,但大脑却强行在控制。所产生的极不协调的配合。
琼恩和郁宸有留意过那个几乎夜夜被阿金念叨的地址。
没一次听得完整。
所以阿金夜里其实是睡不好的。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琼恩和郁宸在阿金睡觉的时候都会把他看得很紧。
这也是为什么,琼恩不放心阿金睡客房,非要和他挤在一间卧室的原因。
而现在,阿金那边在小心翼翼地抽鼻子。
像是在偷偷地哭。
可把琼恩吓坏了,他轻手轻脚起来,下床半蹲在阿金的床边轻声唤了句:“阿金?”
阿金那边顿时没了动静。
没有抽鼻子的声音,甚至刻意屏住了呼吸。
琼恩松了口气。
知道这是还没睡着,在暗自神伤,被逮着了就装睡呢。
琼恩不由分说地拉开了阿金脸上捂着的被子,坐在床沿轻声问:“是和哥哥相认,太高兴了?不要偷偷掉金豆子,哥哥在呢。”
阿金就睁开眼看他。
琼恩看见阿金的眼角果然是有泪痕的。
然后他听见阿金说:“哥哥,我想念老布鲁斯了。”
琼恩轻声道:“会找到的。”
然后他看见阿金爬起来,眼睛红红地说:“哥哥,老布鲁斯是忽然离开我的,他主动离开的。”
琼恩伸手擦拭阿金的眼角:“为什么离开呢?阿金这么乖,他都不要了么?老头子太狠心了。哥哥永远不会离开你。”
阿金急促地摇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阿金就把老布鲁斯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跟琼恩讲了。
然后,阿金低下头,鸦羽般的长睫湿漉漉地。他说:“哥哥,其实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老布鲁斯一定不会因为那些原因离开我的。他离开我,一定是他遇见了什么危险,想要保全我自己承担,所以才抛下我的……其实我知道的……”
阿金说着说着就哽咽了:“可是我强迫自己相信老布鲁斯的留言,因为——如果我不欺骗自己,我可能会失去撑下去的力量。”
琼恩抚摸着阿金的脊背:“现在肯说,是因为有了哥哥,阿金就没那么害怕了,敢于直面真实了,对不对?”
阿金在琼恩怀里点了点头:“那个时候好害怕。我就不愿意相信,我就欺骗自己,欺骗自己,等我十九岁的时候就能见到老布鲁斯了……因为他承诺给我过十九岁的生日。”
“会再见的,相信哥哥。”
“嗯!已经过了这么久了,老布鲁斯的困难会不会已经解决了?他会不会在到处找我?”
“放心,就算他找不到你,哥哥也会找到他的。‘毒雾’已经彻底解决,忒修斯城人鱼暴/动之事也已经遏制。西尔德死在了自己的‘毒雾’里,是上校亲手击杀他的。阿金,和平离我们,很近了……”
这一夜,琼恩又没怎么睡好。
因为半夜里阿金睡熟的时候,果然又开始被梦魇缠身,琼恩起来几次安抚他。
直到夜半三点钟,阿金的睡眠才安稳了下来。
夜深人静,琼恩和阿金的呼吸都逐渐均匀放松。
他们都已经陷入沉眠。
没有人看到,方才被阿金泪痕打湿的枕头和被褥上,那些潮湿的水汽竟然蒸腾出丝丝缕缕的微弱的烟雾。
黑色的烟雾。
它们没有升起来,而是顺着被单褶皱的暗角,在暗沉的黑影里向地上汇成一缕烟雾线。
它们穿过门缝,争先恐后地朝着阳台淌去。
到了阳台,它们又争先恐后地,没入被管家赛维清理后堆在阳台角落的那些泥塑里,就像是水深入了土壤——顷刻间消失不见了。
*
琼恩以为,回到家来一定能睡个好觉。
哪知道第二天,他还没睡醒,就被该死的敲门声给吵醒了。
他披着睡袍起来的时候,还特地给阿金掖了掖被角,用被角挡住阿金的耳朵。
他有些起床气。
出去的时候管家赛维已经站在了大门的猫眼前。
琼恩没好气地问:“谁啊!”
赛维摇头道:“不知道。我不确定是不是送报纸来的,毕竟平时报纸都是从门底下的缝隙传进来的,没怎么敲门。”
琼恩挑眉,伸手就去拉门。
那赛维继续补充:“长得很帅,有点像我在报纸上看过的上校大人。”
随着他话落音,琼恩已经拉开了门。
琼恩自诩自己是一条很文明的人鱼,此时仍然忍不住“靠”了一声。
他下意识就想关门,把郁宸的脸隔绝到门外,任他把门敲个窟窿都不给他开门了。
可是郁宸伸手卡住了门。
琼恩看见郁宸的脚边放着一些什么东西。
就听见郁宸的声音带着矜持:“听说上门坐客宜在上午。”
琼恩翻了个白眼,扭头看了一眼壁钟:“这特么才早上七点!”
郁宸点了点头,他的声音仍然十分矜持,他没有回答琼恩的话。
只继续自说自话,像是一个上台表演的人不愿意被打断背好的台词似的:“今天日子很好,我备了薄礼,来看看你。”
琼恩心道:来看我?你特么算盘珠子都崩我脸上了!
琼恩怪叫道:“行,你备薄礼!可你最好说说清楚,藏在你身后的行李箱是怎么回事!别告诉我你还要在我这里借宿!”
郁宸更加矜持了,他甚至又拿出了一点上级的架势,声音低沉,压迫性十足但却控制着客气的语气道:“顺便打算过来体察体察执行官的住宿环境,可能会小住几天,我可以进去么?”
琼恩心态快崩了。
就在一人一客一管家,三人僵持的时候。
屋子里一个很小的声音逐渐趋近,听得出还有一些惺忪的睡意:“上校……您怎么来啦?哥哥……快让上校大人进来喝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