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禁车区, 阿金看见了陆陆续续发车出去的装甲车。
他观察了一下,这里的守卫只对进入的人和车严格,对于外出的人并不阻拦, 只做了简洁的盘查和登记。
阿金悄悄看了会儿,也潜进了行人里。
他听到周围的人说话的声音,判断他们都是猎杀者, 都在出城。
这次他们的任务很统一。
但饶是任务统一, 这些猎杀者们相互之间竟然拉帮结派,不同队伍之间也敌意重重。
阿金和他们保持距离, 学着他们连过了两个关卡后,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不是猎杀者吧。”一个有些粗粝的声音同时从身后传来。
阿金一只手插在口袋里,攥着郁宸给他的黑蜂鸟壮胆。他知道对于这个问题如果说谎,太容易被拆穿, 他镇定道:“我不是。”
身后传来吐气的声音, 和着一股浓烈的烟味, 阿金又听见那个人道:“你是通过什么门路接近上校的?”
阿金脊背一寒,他下意识扭过头,看见身后的人身材很高,体型壮实, 满脸胡茬,毛发很旺。
阿金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没说话。
“熟人介绍?还是你自己处心积虑?”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先生。”
“我是在问,你是怎么爬到上校大人房间的。据我所知, 色胆包天攀附权威的人有很多, 但从来没有人得到过上校大人一顾。你是凭什么得到他的青睐, 竟连他的衣服都敢穿的?”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您得问上校。先生。”
那人弹了弹烟灰,笑了笑:“我有个弟弟, 姿色也很好。普通的执行官可配不上他,他的初夜得卖给大人物才行。我苦于没有门路。”
阿金本来一脸茫然,但听到“初夜”两字他就懂了。
他就是对这方面的知识再空缺,也不可能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
他觉得被冒犯了,他不想这个人继续和他说话,徒惹事端,于是小声道:“那就祝您好运吧。”
他转过头。
身后的声音又笑了笑:“上校给的多么?能说说么?除了这件质地不凡又能穿出去卖弄的衣服,他还给了你什么?”
阿金喉头微微动了动,他没再理会。
向前快速走了几步拉开距离。
身后的声音跟上来,笑声痞气十足:“说说嘛。都是为了钱,装什么矜持。像你这样的小娼货我见多了,也睡过几个,别人可能不识货,我却一眼就能认得。这样吧,你告诉我上校有没有一些小癖好,或者你是怎样引起上校注意的,我付你一笔信息费。”
阿金攥着黑蜂鸟,扭过头,学着郁宸的冰块脸冷声反问他:“你的代号是几。”
那人被问得愣住了。
似乎是没想到这个小胳膊小腿看上去软软糯糯很好欺负的玩意儿,会拿出这种表情说话。
那人挑了挑眉没有回答。
阿金的心砰砰直跳,像是擂鼓,他强迫自己直视比自己高了一头的男人,一字一句道:“我还会再见到上校的。如果你再跟我一步,我就让上校杀了你。”
他说完趁着那人犹疑不定,装作自己很有底气的模样,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过身快步走进最外一层的关卡里。
直到出了猎杀者基地,阿金手心里还是冷汗津津。
可随之而来的是更冰冷的寒流。
寒流无处不在,被肆虐的风裹挟着在他露出来的皮肤上肆虐侵袭。
阿金这才意识到,出了基地的大门——
他已经得不到任何保护了。
寒风如刀,天地渺然,他这条孤单单的人鱼已经离开了城堡。
他进入基地时是坐着不透风的重型装甲车,看不到外边景色。
可现在,他站在基地长而厚的重金属门外,那连绵如长城的黑色高墙仍在他身后绵展。
而他已是墙外之人了。
——在他面前竟然是一望无际的旷野!
站在低处的时候他才发现,那滚滚浓烟其实来自地平线的另一端。
原来忒修斯城的城市腹地,是旷野里的孤岛。
入眼所见,荒芜、苍凉。
并非他想象得繁华热闹。
不过阿金并不会觉得迷茫。
忒修斯城的地图早已经烂熟于心,他现在要做的只是辨认方向。
确定好之后,阿金把郁宸的大衣领子竖起来当做围巾,顶着风开始前行。
身边不断有装甲车、货车、越野车在身边匆匆掠过。
到了旷野上,他几乎没有看见有和他一样独行的人。
连续走了一里地,阿金脚尖和后跟都有些不舒服。
这片旷野并非平地,更像是戈壁,砂砾满地,怪石嶙峋。比礁石还难走。
阿金鞋子里好像还进了沙子。
他坐在地上清沙子的时候,一辆半封闭的货车在他身后停下来。
“需要帮助吗?”一个扛着枪的青年朝他喊了一声。
阿金看着他,摇摇头。
不知道是因为青年对阿金展露了友好,还是因为青年也是细胳膊细腿,跟他的体型有些相像。
阿金觉得青年给他的第一印象很舒服。
那扛着枪的青年,以及趴在车沿边的三个中年人都在看着他。
确切来说,是看着他身上的大衣。
青年勒令车停下,他翻过车沿跳下来,站到阿金面前做出邀请的手势:“上车吧!徒步走不出这片旷野。尤其是你们这些普通人。”
阿金看了看远处硝烟的源头。
他心里知道,青年男人说的是实话。
他走了恐怕不到千分之一的路,脚就受不了。要是就这样走到源头处,恐怕还没见着暴/乱的场面,他的脚就断在旷野了。
而且——
他算着日子,他这一次变成人形的持久度,差不多也快过了吧。
如果在转化人鱼形态时,腿脚受伤严重。那么很可能会出现诗安转那种转化失败的情况。
阿金摸了摸郁宸的袋子,里边没装钱。
他自己也没有。
他这才想起,由于一直处在兵荒马乱的状况,他打的几份工都没落着工钱……
唯一拿过的酬劳就是郁宸给他的黑蜂鸟了。
在疗养院时,阿金听克莉丝说过,在这个时代,枪和子弹最值钱。
阿金摸出一颗11mm的子弹:“抱歉我没有带现金,我可以用一颗子弹换您一些钱,顺便抵消我的车费么?”
那青年看着那颗11mm的子弹张大了下巴。
他身后那些中年男人们竟然也不由自主缩了缩瞳孔。
青年四下望了望,捏住那颗11mm的子弹,他像是攥着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似地,把他包裹在自己手里重新放心阿金的手心。
他小声说:“收起来。你的子弹,还有你的枪。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拿出来的。”
阿金想起老唐从前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
他道:“可是我没有车费。”
“不要钱,不差你一个。”青年笑了笑,一脸好奇地打量着阿金,他的目光从阿金身上的大衣挪开,又附在阿金耳畔小声道:“待会儿到了城镇里,要把上校的衣服脱下来,太惹眼了。”
阿金下意识问:“为什么?”
青年道:“上校入驻元首府后,对主战派的猎杀者大肆打压惩戒,基地的地下黑狱里收押的全是从前的主战派中高层!现在主战派的猎杀者们虽然成了一盘散沙,但他们的信念出奇地顽固,他们恨死上校了。他们没有能力攻击上校,却能轻易送你见上帝。”
阿金承认自己被吓到了。
青年道:“你穿着上校的衣服,在基地里大家可能会忌惮你,对你照顾几分。但出了基地,除非上校就在你的身后,否则你越是给人家看出来你跟上校有关系,死的越快!”
阿金喉头动了动,也不管寒风如刀吹得他痛。
趋利避害的本能使他脱下郁宸的衣服,打了个调。他把大衣里边掏出来,反着穿在身上——这样,就没人能看出来这是上校的衣服了。
青年显然没想到这个好方法,他给阿金竖了个大拇指,又道:“枪和子弹的事,记住了么?等上了车,你就站在我的身边。”
他背对着车上的三个男人,朝阿金使了个眼色:“别和他们多说话,他们是危险人物。”
阿金跟着青年上了车,青年把阿金带到一角,自己则挡在阿金外边。
那三个中年男人试探着在角落边来来去去了好几次,和阿金搭不上话,终于在一次里,青年怒声道:“滚!”
三个终年男人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阿金看了眼瘦弱的青年,又看了看三个壮汉,道:“他们害怕你么?”
青年苦笑一声:“害怕我哥。”
阿金问:“你哥哥很厉害么?”
“很厉害。但和上校差得远。”
“外边这么乱,你为什么没有和哥哥在一起?”阿金这么问的时候,也想起了自己的哥哥。
青年沉默了一下:“道不同。”
阿金觉得这个气氛不适合问下去,就道:“……嗯。”
但青年自己继续往下说了:“他希望我放下枪,依附位高权重的男人而活。”
他叹了口气:“哎……他讨厌我拿枪。可是他自己也拿。”
阿金就问:“他也是猎杀者?”
青年道:“嗯,主战派。而我是主和派。有时候在家里吵起来,他恨不得杀了我。但是他没有一次舍得。”
正午的阳光逐渐照下来,阿金看了看天:“我想你也很爱你的哥哥。”
青年笑了笑:“幸福和烦恼并存吧。”
他说完,扭过头爱怜地摸了摸阿金柔软的头发,沉默了半晌忽然道:“一个人在外漂泊很辛苦吧……”
“还好。”
“你觉得上校怎么样,他是个好人么?外边把他传的很凶。”
“我觉得他是个好人。”
“我想也是。虽然他还是没有留下你,但我猜你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一定很疼你。”
“为什么这么想?”
“你身上没有伤。”
青年说:“哥哥曾经想让我入这一行,带我去看过。那些漂亮的男孩跟人走了之后,很少有被长久留下的……或早或晚,都会被遣返。大多数都不成人样了,少数好着的身上的伤也很恐怖需要休养很久。但是你……穿着上校的衣服,还拿着那么珍贵的枪。他一定很温柔吧?”
阿金忍不住小幅度挠了挠头:“为什么你也会觉得,我是一个小娼货?”
青年:“?”
青年:“这个词,是上校教你的么。‘小娼货’?”
阿金:“……不是。”
青年:“不要这么说自己,那是骂人的话。我哥哥就很喜欢这么骂别人。”
阿金:“为什么你也会觉得,我是……”
阿金支吾半天找不到词来形容。
青年笑了笑:“这个世界对漂亮的人很不友好,尤其是又漂亮,身体又不够强壮的。在这个群狼遍地的丛林里,无异于招摇的猎物。这种人要活下去只有两个选择:一,把自己卖给卡诺斯谷地下黑市,成为黑市‘私有货物’,黑市会保护你,但这种保护不是平白无故,你得不断牺牲自己的色相为黑市赚钱;二,像我一样,拿起长枪,成为战士’。你显然不像第二种。”
阿金沉默片刻,扭过头看着青年,郑重其事地道:“那你看错了。我是第二种。”
青年愣了半晌。
原本他只是觉得这个少年孤单单坐在荒凉的旷野很可怜,像极了曾经迷茫无邪的他自己。
他才叫停了车。
但没想到,在针对怎么活下去这一困扰他许久的问题上——
他做出了和自己同样的选择!
青年试探着道:“哪个派?”
阿金轻声道:“主和派。”
不知怎地,青年的眼眶一下子红了,他伸出手重重地握住阿金:“那我们就是同志了!我叫江跃,以后你就叫我江哥哥,我罩着你!”
阿金知道通往理想乡的路上困难重重,但他不知道,这条路上竟然还可以伸出手来,和人同行。
哪怕阿金知道,他们的相伴仅限于这一程。
到了城镇,阿金就和江跃告别了。
江跃显得很焦虑:“没有人会单独行动的阿金,你得和我们在一起。城市北边的暴/乱还在不断蔓延,每天大街上都有人死于人鱼伪装成人的无差别攻击。你不跟着我,我不能保证你的安全!”
阿金就欺骗江跃,说其实自己在忒修斯城还有认识的人在等自己。
江跃还是不放心这个一见如故、看上去还这么脆弱一戳就碎的朋友。说要送阿金到他和人约定的地点。
被阿金拒绝了。
阿金有自己的打算。
他想要去往布莱克的廉租房,在那儿先落个脚,然后朝周围的饭馆、公众区等危险指数不高的地方先了解了解情况。
然后把布莱克浴室的浴缸放满水,等待自己持久度过了之后转化鱼身。
他现在是人形,即便是见到了那些在忒修斯城作乱的人鱼头目,单凭一个名字和头发的颜色,那些人鱼头目未必就认得他,肯听他说话。
但倘若他转化了人鱼形态,那么,所有的人鱼都能看见他独一无二的、金灿灿的鱼尾!
人鱼族通过尾巴的颜色辨别身份。
白色人鱼是王室继承者,其次是蓝色、再其次是紫色,最后是最普通的灰色。
而金色,是最珍稀的、塞壬王族、传说级亚雄性人鱼!
整个麦哲伦星系,天上地下,金色尾巴的人鱼只有一条——
那就是塞壬王族的人鱼王子,King。
他出生的那天,万海沸腾。
人鱼族群,哪怕是最普通消息最闭塞的灰色人鱼,都没有一条是不认得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