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锦溪的死完全不在沈若怀的计划范围内,或者说他从来没想过这个可能,因此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是懵的。

  苏听颜也很懵,她下意识抓住了沈若怀的胳膊,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她格外抗拒沈若怀回家这几个字,在那人看过来的时候小心翼翼地说:“可以不回去吗?”

  那种不祥的预感在沈若怀说出那句话的时候达到了顶峰,苏听颜现在像是一只炸了毛的猫,偏偏又在努力压制着自己心里的情绪。

  “别怕。”沈若怀看出了苏听颜的恐惧,他抬手在人肩上拍了拍,低声道:“不会有事的,等我回来,刚好可以一起过端午。”

  他抬手,擦去了苏听颜眼角的泪花,“这件事我必须得去做。”

  只有彻底和过去告别,才能拥有一个新的开始。之前一直是苏听颜拉着他往前走,这次他想自己朝前迈步。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苏听颜也不好再拒绝,她想了想,还是道:“七天,最多七天。”

  如果七天的时间沈若怀都没回来,她就去沈家找人。

  “好。”沈若怀柔声应道:“我会早点解决完这些事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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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锦溪的葬礼办的很简单。

  往日张扬跋扈的人此刻只剩下了一张没有颜色的黑白照,沈若怀隔着人群看了沈临川一眼,只见那人的表情一如既往的高高在上。

  就好像,死的人并不是他的孩子一样。

  反倒是一旁的江柔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会喊着沈锦溪的名字,一会又喊着沈临川的名字,疯疯癫癫的,完全看不出往日贵妇人的样子。

  沈若怀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居然还有些羡慕沈锦溪——至少,这人还有一个爱着他的母亲。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沈临川察觉到沈若怀的目光,朝着人走了过来。

  沈临川明显憔悴了不少,这段时间不管是他的工作还是家庭就没有一个顺心的,那张脸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看你笑话这种事,我一向不会缺席。”沈若怀看了眼灵堂里沈锦溪的黑白照,冷着脸问道:“你和他说了什么?”

  沈锦溪是自杀,可这两个字似乎怎么都和这人沾不上边。

  “这件事得问你吧。”沈临川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抬眸看着沈若怀,忽然笑了,“那天你来医院,和锦溪说了什么?”

  “沈若怀,你害死了你弟弟。”

  沈若怀拧着眉,正想反驳,可沈临川又一次开了口,“不过没关系,我现在只有你这一个孩子了。”

  他抬手在沈若怀肩上拍了拍,露出了一个沈若怀已经很多年都没看到过的笑容,柔着嗓子道:“若怀,和爸爸回家吧。”

  这话若是在沈若怀初中的时候听到,或许会很感动,然后顺着沈临川的意思去做。

  可话错过了时间,再说出口就是废话了。

  “我知道你不愿意。”沈临川苦笑了一声,忽然话锋一转,开口道:“但昨天我收拾锦溪遗物的时候发现你母亲还留下一些东西给你,你真的不要吗?”

  沈若怀瞳孔猛地缩了一下,心中一阵翻江倒海。

  对于夏希,他的感情很复杂。

  爱与恨交织,可能是时间过去得太久了,也可能是死亡将人不断美化,最终还是爱战胜了恨。

  沈若怀跟着沈临川回了沈宅,江柔被他留下继续处理沈锦溪的葬礼。

  之前因为江柔和沈临川的争吵,屋子里满目狼藉,到处都是玻璃碴子。

  沈若怀艰难地在其间行走,跟着沈临川一起去了一个他从未涉足过的屋子——原来在他们家的顶楼之上,还有一个小房子。

  它处在最高层,按理来说应该是光线最为充裕的房间,可屋子里没有一扇窗,水泥筑起的墙隔绝了所有的光源,只有下了一个小小的缝隙当做换气口。

  沈若怀在门口站了很久,并不想进去。但沈临川已经率先走了进去,给拿出了一个盒子,回头看着他说:“愣着干嘛?不想看看她给你留了什么吗?”

  心中的纠结还是被好奇压了下去,而踏进这个房间的瞬间,沈若怀有种踏进了棺材里的感觉。

  “这个房间是是你母亲当时修的,里面的东西也是她留下的。”沈临川指了指面前的那个小盒子,说:“虽然她看上去很讨厌你,但似乎也足够爱你。”

  盒子里是夏希留给沈若怀的遗产,有夏家股份,还有一大笔钱,已经做了公证,在沈若怀成年以后就可以拥有它们。

  沈若怀一直以为这些东西被沈临川骗走了,没想到夏希居然全留给了自己。

  那种复杂的情绪又一次涌上了心头,还没等他消化掉这些感受,就听见沈临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乖孩子,这些东西你现在拿着也没有,不如把这份合同签了,让爸爸来帮你保管吧。”

  沈临川递过来了一份合同,沈若怀偏头看去,是财产转让合同。

  刚刚才升起的感动顿时被厌恶取代,沈若怀还没来得及说话,沈临川又一次开口道:“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沈临川抬手搭在沈若怀的肩膀上,“沈氏现在急需大量资金,只要度过这次的难关,以后就没有什么能打倒沈氏了。”

  “沈锦溪已经死了,你是我唯一的儿子,以后这一切都是留给你的。”

  沈临川脸上笑意渐浓,他知道夏希死后,沈若怀一直渴望着父爱,所以只要自己这样说,沈若怀一定会同意。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沈若怀居然直接撕了那张合同。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让人恶心。”

  沈若怀垂眸,盯着自己掌心的碎纸冷笑了一声,“你这种人,活该一无所有。”

  沈锦溪的死肯定和沈临川脱不了干系,沈若怀握紧了拳,忽然有些后悔自己当时的决定了。

  他转身准备离开,可还没来得及迈开步子,忽然被沈临川抓住了胳膊。

  沈临川常年健身,手劲极大。

  沈若怀眸色微沉,下意识朝沈临川打了过去,但又顾及着什么,拳头并未落下。可下一秒,他整个人被一股力道拽着往后退了好几步,腿撞在了那个小桌子上。耳畔一声开关声响起,屋子里的灯灭了。

  逼仄的房间,蔓延的黑暗。

  曾经如噩梦般的回忆又一次浮现在脑海中,沈若怀闭上了眼睛,呼吸迟缓了几分。

  偏偏心跳越来越快,那种令人不适的生理反应将意识模糊,他握紧了拳,努力让自己保持着清醒。

  “没关系,我能等到你改口。”沈临川伸手将沈若怀兜里的手机拿了出来,随后毫不留情的关上了门,“如果想清楚了,就按墙上的按钮。”

  沈临川笑了笑,脸上完全没有任何愧疚的表情,他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道:“对了,听说幽闭恐惧症如果长时间呆在这种环境里,可能会出现濒死的感觉。”

  “我只剩你这一个孩子了,阿怀,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

  沈若怀艰难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头往后靠着墙,嘴不受控制的张开,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他几乎是用尽了力气,才艰难地说出了一句话,“你这是非法拘禁……”

  “不过是父亲惩罚不听话的孩子而已。”沈临川丝毫没把沈若怀的威胁放在心上,他笑了笑,当着沈若怀的面将他的手机摔在了地上,“而且,我已经帮你请好假了,这段时间不会有人联系你的。”

  沈临川这次是真的头也不回地离了开。

  最后一点声音消失,整个世界变成了一个黑暗又安静的牢笼。

  他知道今天过来很可能会落入陷阱,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真正面临这些问题的时候还是难以避免某些生理反应。

  沈若怀坐在房间的角落里,只觉得冰冷如潮水般朝自己涌来,灌满了自己的四肢。意识逐渐模糊,偏偏这时回忆也和决堤一般涌了出来。

  他之前,骗了苏听颜。

  夏希自杀的那天,根本没有让他回房间。

  那天,夏希其实是想带着他一起离开的。

  绳子已经套在了他的脖颈上,冰冷的利刃也在他的皮肤上缓缓划过,只需要轻松一下,他就再也感受不到冷了。

  可到该动手的时候,沈若怀哭了,夏希也心软了。

  最后夏希选择了自己一个人上路,却狠心的将正在哭泣的沈若怀关到了卧室的衣柜里。

  沈若怀还记得夏希和自己说的最后一段话。

  她说:“阿怀,你要记得这种处在黑暗中的感觉。”

  “如果有一天,有一个人推开这扇门救你出去,那她就是你的光。”

  “妈妈的光熄灭了,但妈妈希望你能遇到那束光。原谅妈妈的自私吧,毕竟一个人在黑暗里呆得久了……”

  “是真的会疯掉的。”

  那时的沈若怀根本听不懂夏希在说什么,他只知道透过衣柜的缝隙,他看见自己的母亲当着自己的面,亲手了结了自己生命。

  温热的鲜血喷出,透过那个缝隙落在了沈若怀的脸上,成了他一生的阴影。

  被黑暗笼罩的世界充满着压抑,沈若怀不停摩挲着手腕上的红绳,那个木质吊坠都快被他摩挲的光滑了,他依旧被困在这个小房间里。

  现在的沈若怀诡异的和之前的沈锦溪有了同样的感受,他不知道现在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外面到底怎么样了,只能一遍又一遍的摩挲着手腕上的红绳,靠着念苏听颜的名字支撑自己。

  沈临川每天都会来给他送饭,为了防止他真的死在这个小房间里,白天的时候沈临川会打开门上的小窗,给沈若怀留下一点光。

  “还不松口?”沈临川对沈若怀的坚持很不理解,“你到底在执着些什么?”

  沈若怀头疼得不行,听见这话只是抬头看了沈临川一眼。

  “你是担心我出尔反尔?”沈临川想了想,说:“如果是因为这个,我可以找律师立一份遗嘱,等我死了以后,我的全部财产都是你的。”

  沈临川喋喋不休的说了一大段话,没一句都没有离开钱这个字。

  在房间里呆了不知道多少天,沈若怀一直处于一个不太好的状态,尽管他一直告诉自己这是心理问题,可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反应。

  “沈临川。”沈若怀握着拳,指尖嵌进了掌心的肉里,靠着疼痛维持清醒,“你知道,看着自己的母亲死在自己面前是什么感觉吗?”

  沈若怀笑了一声,一字一句道:“你不会知道的,你根本就不在乎。”

  如果当年他能对夏希少用一点冷暴力,如果他能多关心夏希几句,最后好聚好散,也好过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可这世上,从来都没有如果。

  “那我呢?”沈临川忽然开口道:“夏希是你母亲,我也是你父亲!”

  “你只看到了夏希的委屈,那我的呢?”

  沈若怀抬头,隔着那狭小的门缝和沈临川四目相对,虽然他一句话都没说,但那漆黑的眸子里明显写着几个大字——

  你能有什么委屈。

  “你一出生就是个小少爷,根本不会懂从底层往上爬有多难!”沈临川吼完这句话,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吸了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才又缓缓道:“我从小到大学习优异,却总是因为没有一个显赫的背景错失掉很多机会。”

  每次被那些不如自己的富家子弟压了一头的时候,沈临川就告诉自己以后一定要出人头地。

  刚好,他在这个时候认识了夏希,一个单纯的富家小姐。

  “明明我是凭借自己的努力往上爬的,可那群人却总是在说我吃软饭。”说起这个,沈临川险些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们比不过我,便只能诋毁我。”

  就算沈临川一直告诉自己,这都是那些不如自己的富家子弟故意放出来的流言,可在他重复的听到很多次以后,还是不可控制的心理扭曲了。

  他讨厌这个头衔,也讨厌那个让他被冠上头衔的人。

  “既然这么讨厌,你为什么还要和我母亲结婚呢?”沈若怀没被沈临川的话迷惑,只是继续说道:“更何况,他们也没说错不是吗?你能成功,就是靠着我母亲的人脉。你不愿意承认,也不想听见那些话,因为你会恼羞成怒……”

  “闭嘴!”沈临川打断了沈若怀的话,盯着那人漆黑的眸子长吐出一口气,说:“我当初就不该让你被生下来。”

  “沈若怀,你真以为我和夏希的感情是在那个时候才破裂的吗?”

  在他和夏希结婚的时候,心里就已经对这个人充满了怨恨,不过不是因为她,他就不会背上软饭男的骂名。

  但因为利益,他选择了继续维持这段感情,并且一直当着所有人眼中的二十四孝好老公。

  直到沈若怀的出生,打破了这个平衡。

  “不过我的确应该感谢你。”沈临川说:“你的出生分走了夏希大部分的注意力,也终于让我有了喘息的空间。”

  虽然他从来没期待过沈若怀的出现,但也的确享受了利益。

  “你以为的那些美好童年,不过是我为了早点结束这段婚姻伪装出来的。”沈临川看着沈若怀逐渐破裂的表情,心中有了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感,“从过去到现在,你始终是个没人爱的小孩。”

  世上大部分孩子都是在爱与期待中降生的,可沈若怀是那个少部分。

  他的出生源自一场充满算计的欺骗。

  说完这话,沈临川终于是走了。

  而这一次他没有给沈若怀留光,黑暗再次占据了视线,沈若怀闭上眼睛,恍惚透过时光看到了当年那个无助的自己。

  之前沈临川说的每一个字都变成了一把小刀,一下下扎穿那些他当作至宝的回忆。

  直到最后一幕被击碎,眼角的泪终于是滑落而出。

  “原来小时候的光,都是假的啊……”

  灰暗的过往里充满了肮脏与泥泞,在遇到苏听颜之前,他只有那么一点可以算得上是糖的回忆。

  可如今,沈临川的每一句话都在打破他的幻想,用最无情的方式告诉他那些糖都是假的。

  过去的那些时日只剩下了肮脏的泥点,铸就了如今的他。

  一个,连出生不被期待的他。